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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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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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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青年”之梦

 

     人都说正常的人生,是在合适的年龄干合适的事,比如六七岁上学,而立之前成家。然而不怕你笑语,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我却突然做起了“文学青年”之梦,痴迷上了文学创作。

     悖正常的人生轨迹行事,我敢跟你打赌,决非本意!

     我是在个不大不小的机关从事文字工作的,先是自己写的东西给别人改,现在是别人写的东西给我改,然后就变成机关文件,印发给上上下下的机关或者个人;或者变成领导讲话,透过领导的口在各种场合讲出来;再不就是变成各种理论文章,署上机关或者领导的大名,刊登在各种报纸杂志上。

     在机关干这个活,确实很苦,每天都不能按点下班,常常是七八点到家,吃罢晚饭还要熬到三更半夜,真正的“五加二”、“白加黑”。这还只是肉体的苦,何况早年在农村放过牛、栽过秧、犁过地、割过稻、挑过担、抗过洪,早把自己锤炼成了各种农活好把式的我,从未把肉体的苦放在眼里。更苦的是精神,接到一个起草或者修改的任务,满脑子都是稿子的事,吃饭想,拉屎想,走路想,开会想,做梦也在想。而领导的口味不同,讲话风格和语言习惯迥异,在不同的领导那里,同一个稿子往往能得到截然不同的评语。

     然而我好像跟文字有缘似的,乐此不疲,乐在其中,以至于老婆常常以不满的口吻,嘲笑我把魂留在了办公室,把自己卖给了机关。但她也就是说笑而已,家里的大小事情依然全包,不让我分一点心,且把我的生活照顾得非常的好。经过浩如烟海的各类公文打磨,我成了机关的理论大师和文稿权威。有些工作领导愿意找我商量,我提的建议也往往能为领导所重视。所以在机关待了三十年,我虽然活得辛苦,却颇有些成就感和自豪感。

     然而最近新来了位办公室主任,却把我的成就感和自豪感碾压得支离破碎。

     办公室主任的最大特点,是怀疑一切,且强势无比。不管是局长下达的指令,还是党组或者局长会议作出的决定,尽管他参与了决策过程,且表态支持,但总觉得不正确,总能拖着不执行。

     这让我无所适从。因为我是分管秘书科和综合科的办公室副主任,倘若执行决策不力,挨鞭子首当其冲。可我却无法执行,无法跟领导交差。

     找他沟通了几回,不成想却挨了他几回骂。沟通一回骂一回,他也不说明不执行的理由。这也是他的第二个特点,就是讲话做事情,从不跟你明说,老是要人揣摩他的意图。而我又是个不善于揣摩的人。再后来,他什么事都不找我了,即使我分管的工作,也直接布置给两个科长,再由他们转达给我,或者交给班子其他成员。发展到最后,他看我时的眼神都不对了,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是错——不说不做也是错,总能不分场合地挨一顿呵斥。

     长期受人推崇的我,这心里落差当然可想而知——彷徨至极,无助至极!我却又不知错了哪里,只得事事当心,谨小慎微,甚至萌生了提前退休的想法——反正我三十年工龄也有了,可以办理提前退休了。

     这天,局长找霉头霉脑的我谈完一个稿子,突然话锋一转,关心我有何业余爱好。我不知何意,仔细搜索了一番,却猛然发现自己除了写公文改公文,还是写公文改公文,实在寻不出还有什么可以拿得出手的“业余爱好”。刚参加工作那会,我其实是有许多业余爱好的,比如书法,一练就是几个小时,给人写信回信惯用小楷;比如中国象棋,在机关没几个敌手,比赛能拿亚军;比如钓鱼,更是在湖区长大的我从小练就的本领,能纹丝不动地在湖边沟边一蹲就是大半天;还有乒乓球、羽毛球、足球、跑步等体育运动,常常在运动场上能觅到我的身影。可是几十年过去,这些都生疏了,早被文字取代了。

     搜索一遍之后,我只得迷惑地摇了摇头。局长关切地劝我在工作之余,还是培养些业余爱好。他说人不能当工作狂,既要会工作,也要会生活。有了业余爱好,你的生活就丰富了,而且工作上遇到了烦心的事,也就有了排解的渠道。临分手时,他语重心长地说,年过半百,也该培养些业余爱好,享受享受生活了。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我一直琢磨不透局长到底啥意思。晚上陪老婆散步时,便讲了我的困惑。老婆想了再想,说局长其实是在暗示你,工作上的事别太较真了。你想,地球离了谁会不转呢?你是好心,建议这提醒那,生怕单位的工作做差了。可单位又不是你的,你只是个幕僚而已……唉!你也确实该换一种活法了!老婆最后心疼地瞅了我一眼。

     仔细回味老婆的话,好像还真是这么个理。局长对他布置的工作没按计划去推进、去落实,从不检查督促,顶多轻描淡写地问句把,心胸宽广无比。

     那么,我想,我就找点业余爱好吧!可干什么好呢?剧烈的体育活动,好像不适合我这个年龄了;下象棋吧,早没了这个氛围;钓鱼去吧,城里还真不好找沟啊湖的……重拾书法,当然是一个选项。那么,在练书法之外,还能不能增加些选项呢?

     老婆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提醒我搞文学创作。她说你不是从小就做着作家梦吗?还嘲笑我初中高中的作文每篇都被老师重点点评,然后在班上当范本宣读。我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说是呀,我怎么把这个给忘了呢?我不仅读书的时候作文是你们的范文,而且年轻那会也发过一些可笑的豆腐块。

     我的文学热情,霎时就被老婆重新燃起了。我生怕刚刚唤起的文学之梦再被砸碎,刚刚燃起的创作之火再次湮灭,便迅速行动起来。

     为保险起见,我决定以自身经历的事件为主线,素材熟悉,组织成文字也比较顺手。而且,表达对机关正面风气的向往,弘扬主旋律,这是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作家都必须做的事情。我想。

     经过几天的构思,我便自信满满地动笔了。工作之余,我十指不停地在键盘上游走,与作品中的各式人物进行心灵沟通,仿佛自己也是其中一员,果真忘却了一切烦恼。

     然而很快,我就发现问题来了——我竟然还要再过语言这一关!原以为伏案几十年,语言、逻辑都是过关的,但却忽略了公文、论文与文学在语言结构等方面的差异,前二者是政论文,讲道理为主,后者是记叙文,讲故事为主。当然,讲故事也是教人做人的道理,但文体仍然迥异于政论文。也就是说,是根本不同的语言编排方式。没有一个人能够用完全的政论文语言,组织出一篇受众喜爱的文学作品。

     反观我那些文字,但见人物呆滞、场景呆板,语法和结构过于严谨、过于“干净”,挤得一点“水份”不剩,以至于自己都如同嚼蜡,没有耐心卒读。这样的东西,出版社怎肯出版呢?又何以打动读者呢?我陷入惶恐,看来这是条行不通的死胡同,便想着放弃了算了。

     放了一段时间,我那不服输的臭脾气又上来了,我想我不能半途而废,我必须做点什么来证明自己。而且,对办公室主任的不待见又耿耿于怀了,我担心这种耿耿于怀影响到自己的身心健康。更主要的,是半成品中的那些朋友,像招魂幽灵一般,老是揪着我的心,要招我回去,完成对他们的塑造。

     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把他们刻画得栩栩如生,把故事情节描述得曲折生动,不辜负挑剔的读者呢?

     冥思苦想之后,我决定尝试着走一条捷径。我打开搬家时没曾开封的纸箱,把年轻时候买的、尘封了许多年的世界名著、中国名著都倒腾出来,轻轻掸掉封面上的尘埃,一部接一部地仔细阅读起那些发霉发黄、被虫蛀了许多小洞的纸张来。顿时,我又回到了年轻时代,沉浸于那些惊心动魄的传奇往事之中。

     毕竟年过半百,脑子早不如年轻的时候好使了,看过的东西很快就忘了,想记的锦句硬是记不住。记得当学生那会,语文课读过几遍就能背诵,甚至一些艰涩难懂的古文,现在也还能朗朗上口地背出来。但话又说回来,现在对这些作品,跟年轻时候的理解又不同了。那时多追求故事情节,很少琢磨其他。现在的目的性和针对性都强,可以揣摩写作技巧,可以品味用字之妙。总之是收获多多。

     我一边如饥似渴地大量阅读名著,一边又尝试和自己作品中的人物进行心灵对接。虽然办公室主任不找我,我也很少主动找他,尽管我们两个的办公室门挨门,但机关的工作任务仍然很重,上班时间没有闲暇给我搞创作。于是我便每天六点起床,在家里的电脑上敲一个半小时然后再去单位。晚上回到家里,也熬到十二点过后。雷打不动,充实得很。

     经过一番恶补,我的写作果然顺畅起来,词汇丰富了许多,语言表达生动了许多,文字技巧也有了初步的提升。这给了我信心。但我只是自我欣赏,自我陶醉,还不敢把它们发出去,担心达不到发表的标准,惹人耻笑。

     直到大半年之后的一个夏天,一位来访的朋友从办公桌上抓起一份打印稿,浏览之后建议我试试,我才以忐忑不安的心情,发给了一家专登青涩作品的杂志。

     投稿出去一个多月,就在我差不多已经淡忘了这件事的时候,没曾想在服务员送来的报纸杂志中,居然就有那家杂志社的一个牛皮纸信封。

     我的心瞬间便狂跳不已,比我在全国核心理论刊物发表了论文还兴奋和紧张!迟疑片刻,我便迫不及待地撕开牛皮纸信封的封口,青涩的杂志封面顿时便醒目地呈现于我的眼前。我快速翻到了目录那一页,又快速寻到了那熟悉的标题,以及我的名字。

     我终于成功了!我终于找到业余爱好啦!我激动得有些不能自持,差点落下泪来。

     处女作的发表,大大激发了我的创作热情,增强了创作自信。自此,我这个终于找到了业余爱好的“知天命”之人,吃力地跻身于“文学青年”的行列,蹒跚行走在文学创作的坎坷之路上,沉湎于无休止的构思与写作之中,他们哭时哭、笑时笑,悲时悲、喜时喜。而且我也想明白了,新的作品能不能发表,于我已不再重要。诚如范仲淹所言“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完全置身于现实的一切烦恼与不快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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