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我,最排斥的事情,莫过于剃头了。且是天生的排斥,母亲说给我剃胎头[1]时,就比她的另外三个儿子“劣倔”[2],就不好好配合。
我不迷信,之所以排斥剃头,并非名称有什么问题。何况“理发”“美发”之类,都是后来衍化的,也是我进城之后才知晓,原来“剃头”还有更好听叫法的。正如道路前面立块“掉头”的牌子,知道是指示车辆如果需要反向行驶,行到那个地方,便可以把方向盘打个一百八十度,并不认为那是杀场所在,要人头落地的。
我排斥剃头,其原因说出来,可能会令人乍舌,或者笑得喷饭,甚至不耻。然而却真实。我是一个坐不住的人,要经常变换坐姿,甚至从一条板凳的这头挪到那头,母亲说像没安引窝蛋的母鸡。否则,便浑身不自在。而被剃头佬用一只手牢牢地按住脑袋不得动弹,大概得一袋烟的功夫,这于如同患多动症的小子,哪里忍受得了啊?我毋宁多做家务——喂猪、洗碗、扫地、拾柴、捡鸡屎……甚至挨父亲的揍,也不愿去大队的剃头铺,更怕碰到那个狗屁剃头佬。所以对于剃头,能躲则躲,能逃则逃,拖得一天算两个半天。
实在走霉运,被父亲捉住了按在怀里,由剃头佬胡乱地把个脑袋糟蹋得如同狗子啃过高低不平,我是又蹬又捅,百般反抗,拼命挣扎,似猪杀般鬼哭狼嚎。及至累得满头大汗的剃头佬如释重负地说“好了”,父亲那褶皱密布的脸上顿时写满笑意,嘴里说着“多谢”,然后松开他那双满是茧子的糙手。我则如蒙受奇耻大辱般,麻溜地从父亲腿上跳将下来,一边继续嚎啕,一边摸着被割出了几道血印甚至鲜血流淌的脑袋,逃之夭夭。
正所谓爱屋及乌,厌物其实也及乌。讨厌一件事,或者一个人,连累到他屋顶的那只金凤凰,也在讨厌之列。所以,我由讨厌剃头,进而也讨厌那个精瘦的剃头佬。
在我们乡下,“佬”是贬义,辱没人、瞧不起的意思。譬如“杀猪佬”“劁猪佬”“放牛佬”,等等。总之是干些别人瞧不起的活,记的工分也少些。挣的工分少,谁瞧得起呢?当然是谁都瞧不起,谁都可以拿他们取笑。
其实我本不该叫他“剃头佬”的,何况大队的人都尊称他“师傅”,没人敢小觑。只要是男性,甭管少长,都自觉自愿地把头皮送给他摸哩!
他姓关,与我没直接的亲戚关系。但祖祖辈辈生活在一个地方,不是亲戚的人也会扯出些亲戚关系来。而他母亲的娘家正好跟我母亲的娘家有些关联,如此七弯八拐地论起来,他便成了我的表兄。而且,他比母亲只小三岁。所以从年龄上,说是长辈也不为过的。他很“小意”[3],见到母亲父亲,也是恭敬得不行——其实,他对所有人都很恭敬,嘴巴甜得很,好像早上出门前在嘴唇抹了一层蜂蜜一般。在以挣工分多少论英雄的那个年代,这可能是他们这类干不了重体力活的人的共性吧!——就是说,不论从亲戚关系还是年龄上,我都应该尊重他的。
但是,我不喜欢剃头,他却偏偏是大队唯一的剃头师傅,个把月就要折腾一次我的脑袋。他总是先拿把如同老人嘴巴里掉了几颗牙齿的推剪把头推平,再拿把窄窄的钝刀在头上脸上颈子上乱刮。这两样都令人相当不舒服。那把老掉牙的推剪不住地发出“咔嚓”“咔嚓”的刺耳声响,且时不时就卡了头发。卡了头发他却还往前推,像扯秧一样把头发往外拽,拽得头皮生疼。更有那把教人毛骨悚然的折叠钝刀,寒光闪闪地在人眼前晃来晃去,刮脸、刮后颈子,老让人有毛骨悚然的恐惧,生怕割破了皮。而且,也的确常常被他在脸上颈子上弄出一道道血印,甚至有鲜血流出来,疼得我呲牙咧嘴。甚至,害怕他一动怒,或者起了歹心,把刀口割向喉咙,或者喉咙旁边的动脉血管。所以,这个时候我就紧张得要死,恨不得赶紧挣脱了逃掉。面对这样一个恐怖的人,谁能对他有好感呢?所以,我便在心里叫他“剃头佬”了。
跟许多地方的剃头匠不一样。多数的时候,表兄不须扛条板凳,一头挑着剃头的家什,一头挑着烧水的碳炉子,风里来雨里去走乡串户。破旧不堪的大队部左边,是天晴可以晒太阳、天雨外面大下屋里小下,且窗户上用图钉钉着的破塑料布被吹得呼呼啦啦响的学校;右边的四间砖瓦房子——毫无例外也破旧不堪,依次是两间卫生室、一间裁缝铺、一间剃头铺。表兄就在这间剃头铺里,舒舒服服挣工分。
我想,他工分拿得少,也是理所应当。人家可是天天日晒雨淋肩挑背驼口朝黄土背朝天拿命拼的,多记些工分,有何不该!
当然,他并不总在剃头铺里守株待兔,等着乡亲送头上门。例外的时候,譬如有行动不便的老人、刚满月的小孩,或者久病卧床的人,他会背上那个装着简陋却是全部谋生家什的破工具箱——跟赤脚赵医生背的药箱差不多,送“剃”上门。甚至都不要人家说个“请”字,或者捎个口信。大队近一千男丁(女性没剃头的,整理头发一类,都是母女、妯娌、姑嫂或者闺蜜间相互解决的。即便大姑娘出嫁前的那一次,也是如此),谁什么时候该剃头了,他虽然从不拿本子记,却心里明镜似的。这令我惊愕。
还有两种送“剃”上门的情形,却是在收工以后,占用他自己的休息或者处理家务的时间。一种是大队领导或者有头有脸的人,不须来剃头铺排队,他会亲自去,恭恭敬敬地帮人把头剃了。另一种是如我等死活不去剃头铺的,他也会找上门来,然后由家长助纣为虐,强迫着把头发糊弄短了。
当然,农忙季节他也得跟其他社员一起,下地里劳动。“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的农谚,决不是瞎编的。比如“双抢”[4],割早插晚是按天算的,“不栽八一秧”是硬杠杠,就是说晚秧必须抢在七月底之前栽下去。否则,这年的晚稻可能就白栽了。此时,不说他个剃头的,就是学校也放假了,老师和学生也得下地。真正的人不分老幼,天不分白黑——打早谷就基本在晚上,且是通宵。而且,农忙时家家“两麻一锁”[5],也没人有功夫来找他剃头了。
这于我,是最放心最自在最逍遥的好时光。因为即便蓬头垢面,父亲也不会把我强按在怀里,用两条有力的大腿把我一双麻杆般的细腿牢牢地夹着,任由剃头佬瞎折腾我的脑袋。我这段时间的任务,就是集中精力照顾妹妹,打猪草喂猪,烧火做饭并给正在地里劳作无暇回家吃饭的父母送去,免除父母的后顾之忧。
然而农忙太短,每次不到一个月,就宣告结束了。此时,剃头的困扰又摊上桌面,我心头的恐惧再次浮上脑海。
剃头,真成了我心理上过不去的火焰山。
好在“双抢”结束后的头几天,那些头发老长了的乡亲会利用休息,或者抽空,抓紧去剃头铺排队,忙得表兄连屙尿的时间都没有,也顾不得来“关照”如我等不肯去剃头铺的小子,让我们暂时逍遥了一些时。
父亲也如忘记了一般,竟一直没请表兄来家里给我剃头,尽管哥哥和两个弟弟早就自觉去剃过了。倒是母亲唠叨过几回,说我的头发比姑妈还长,也该请师傅上一次门了。父亲却当了耳旁风。这令我好生纳闷。
眼看就到了九月一号学校开学的日子。这天在早餐桌上,母亲歉意地说,这几年在家照看妹妹,把老二的上学耽误了。今年无论如何,也该去念书了。怎么着也得会写个名字哩!一听这话,我高兴得差点跳了起来。但我不敢把这份喜悦暴露出来,赶紧狼吞虎咽。
我的高兴劲,早被父亲瞧在眼里。他接过母亲的话头,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如今上学都不兴拜孔夫子,也没地方拜了。但是,还是去把头剃了吧。学生得有个学生的样子哩!此时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突然不悚惧剃头了,连忙说好好好,吃完了就去!
望见嘴里还喘着粗气的我兴冲冲地跨进剃头铺,正在打扫卫生的表兄一愣,问你来干什么?我的粗气依然还没喘匀,嗑嗑巴巴说来剃头的。他顿时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过了一会儿才疑疑惑惑地探问,你来剃头?又朝门外张望,问大叔没来?我兴奋地告诉他,我要上学了,父亲说学生得有个学生的样子。
“好好好!”他一叠连声地说了几个好字。
见我边说边坐上那把“咯吱咯吱”响的靠背椅,表兄好像生怕我反悔似的,连忙把扫帚往门角一扔,转身取了围裙就帮我系上。然后,他右手握住推剪,左手拿了把梳子,摆出一副准备剃头的架势。
此时,我又胆怯了,身子轻轻抖了一下。这个不起眼的动作,没想到被他捕捉到了,安慰我不要紧张,工具都是刚刚修理过的。我咧嘴笑了笑说,不紧张,表哥你尽管剃吧!
在我心里,有马上要进学堂念书的强大力量支撑着哩!
我头皮发麻心里发怵地默默做着忍受推剪折磨的准备,然而表哥的推剪却迟迟没落到我头上。他突然侧过脸,征求我的意见:“剃什么发型?”
这下可是把我问住了。我不知道该剃什么发型,从未考虑过如此深奥的大问题。何况,他过去也从未问过。在我印象中,表哥能剃的发型,大抵老人是光头,刮得像灯泡一样闪着亮光;成年男人是很短的平头,可以多长些时间,拉长往剃头铺跑的间隔;小孩是四周一般齐的大盖头,当地叫“锅盔[6]头”,意思是如街上卖的锅盔盖在头上。长到十岁了,我都一直是顶着“锅盔”到处乱窜的。这三种类型里,只有光头他剃得最整齐最顺溜,也最能体现他的手艺。因为即便有割破皮的地方,也真正应了那句“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老话,不用遮遮掩掩。其他两种都一般般,要么坑坑洼洼,要么如刚栽下秧苗的田野,浅的地方是刚栽下的一行行秧苗,深的地方则可见泥土。一圈一圈地盘在头顶,也怪有意思。
犹豫了一下,咽了口唾沫,然后把心一横,回答表哥:“你看着办吧!”
“那就剃个小分叉吧!”表哥思忖了一下,很认真地补充道,“就如过去城里学生的样子。”
过去城里的学生是啥发型,我没概念,而且料定他其实也没概念——他跟我一样都没去过城里,何况又是过去的学生,他怎么就能知道人家是什么发型?但既然表哥这么说了,我也不便反对,就又应了他一句:“随你。”
就这样,算是把发型定了下来。后面的事情,就交给表哥去完成,我只要尽力克服爱动的毛病,度日如年地傻坐在椅子上,配合他就好了。
表兄不再拿我当小屁孩敷衍,而是足足花了过去的两倍时间。他先是按照他理解的“三七开”小分叉,很认真地用梳子帮我把杂乱无章的头发朝两边梳顺,直到中间出现一条可见头皮的明显界线。再左手拿梳子撮起一撮头发,右手的几个指头握住推剪,机械而有力地重复着伸展与收缩的动作。如是反复,便把整个头发都剪短了。破天荒地洗过两遍头发,再仔细修理之后,这才换过那把折叠刀,小心翼翼地刮脸和后颈子。
为了消除我的心里恐惧,表哥从梳头那刻起,就一直跟我说着话。一会儿说,头发就是要经常剃的,把自己搞得清清爽爽精精神神,不至于窝窝囊囊邋邋遢遢像个疯子,惹人瞧不起。一会儿又说,上学了就要好好读书,别学一些人成天批这个斗那个,不务正业。他还特地加重语气,说那不是学生该干的事。学生的任务就是学习!甚至,在帮我洗头时,一边使劲地揉搓耳根后面,一边提醒这里的污垢太多了,今后要常记得洗,免得同学嘲笑我不讲卫生。他开玩笑说再加把韭菜,只怕是够炒一碗味道鲜美的菜了,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平生第一次女孩般忸捏。
他说的话,我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不管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我都及时嘴巴里小声应着,生怕他以为我没听进去。但是,我既不敢点头,回应也不敢大声,担心他一不小心,把我的头发弄坏了。或者,弄出一道伤口。再过两天,我就要顶着这个小分叉去上学哩!
有蓬头的叔叔伯伯进来,见我老老实实坐在那里任由关师傅剃头,都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惊叹一声:“这不是余家老二嘛?”
这种惊讶和惊叹的潜台词,我当然懂。调皮与不肯剃头,我在大队是出了名的。但我没答,只是脸微微泛红。倒是表兄,一边继续整理我的头发,一边用嘴对着墙边的长溜板凳一呶,示意来人坐下,然后说:“稍候,快好了!”来人则应道:“不急不急。先来后到嘛!”然后,尽管可能也有着急的事情等着去做,也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在板凳上落座,一边几个人聊天,一边欣赏表兄的手艺。几个没见过世面的,询问表兄这剃的是什么发型,怎么过去没见他跟人剃过?听说这个发型叫“小分叉”,有两个叔叔来了兴致,表示自己也想试一试。
其间,也有表扬我长大了懂事了,说我父亲终于可以省省心了的话。听得我心里暖暖的,也暗暗下决心,再不能给父母添堵了。
表兄的动作终于停止。我以为可以走了,便起身,不料又被他一把按住。他扶正我弯着的身子歪着的头,又后退一步,仔细端详他最新出炉的“杰作”。稍后,又拿起梳子和推剪,在他认为必要的地方反复修剪。直到觉得完美无缺了,才在大家的赞叹声中,双掌拍了下我的双肩,满意地大声叫喊:“下一位!”
他可能真把我当成年人了,所以这一拍有些重。随着肩膀的疼痛,我的身子自然往下一沉,差点跌下那把破椅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我站直身子,恭恭敬敬说了声“多谢你,表哥”之后,再跟等候多时的叔叔伯伯们再见。这时我观察到,满屋子人们再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也许是我的一反常态,把他们打懵了,个个都在揣摩,这个总也长不大的顽劣小屁孩,因了何种原因,瞬间变得有礼貌,懂得尊敬人了吧!
我当时小,没琢磨出他们惊讶的缘由,蹦蹦跳跳地出了剃头铺。这个想法是事后“反刍”或者叫“现场复原”才悟出来的。其实,他们更不知道,他们有口无心的有关我的议论,对我的触动也是蛮大的。
表兄的确是用了心来给我剃这个头的。这不仅体现在整个剃头过程中的那份温馨与关爱,而且推剪居然没卡一次头发,刮脸刮颈子也没割出一条伤口。然而我的“小分叉”,还是有如门前的三角湖一般,不时显现出弯弯曲曲的田埂和沆洼不平的田块。
剃头铺里有面镜子,我没敢照。这个发现,是回家之后,用母亲的镜子照出来的。这让我内心有短暂而小小的失落。但很快,又被即将上学的兴奋和没割出血口的惊喜所取代,觉得这失落也不过如此了。更何况,比此前剃过的所有“锅盔型”,“小分叉”不知要好多少倍!
自此,我竟时刻关注起自己头发的长短来,而且再不悚惧剃头,更没叫表兄“剃头佬”了。感觉差不多了,便于课间,或者放学之后,跑进只隔着大队部和卫生室、裁缝铺的剃头铺,让表兄摸一回脑袋。细细算来,大概个把月一回。
不过,我不再剃“小分叉”。有人警告说,“小分叉”是资本家小少爷或者国民党狗特务才剃的。电影里都那样!你个贫农的后代却剃个“小分叉”,是忘本了,变修了。对这个警告我不以为然,这顶帽子我当然也不会戴,但整理起来麻烦倒是真的。而农活和家务事又太多,我没法把时间每天都浪费在头发上。于是,我把“小分叉”改成“一边倒”的小平头,简单,省事,甚至拿手抹两把都能够应付了。
一直到现在,我的发型都是这种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边倒”小平头,再没动过改的念头,今后也不会动了。
[1] 剃胎头:老家习俗。孩子出生后满月了把胎头全部剃掉,认为这样做,将来孩子的头发、眉毛会长得又黑、又密、又漂亮。
[2] 劣倔:家乡土话。顽皮、顽劣的意思。
[3] 小意:乡下的话,意思是谦卑。
[4] “双抢”:指抢收早谷抢插晚秧,也就是后面讲的“割早插晚”。
[5] “两麻一锁”:天麻麻亮出工,麻麻黑收工,成天铁“将军”锁门。
[6] 锅盔:江汉平原的一种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