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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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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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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路(中篇)


 

1

生命之油差不多耗尽的人,大多不敢离开老窝,生怕把一把老骨头丢在外乡,让孤魂无处托付,也徒增亲人的痛楚。被胃痛折磨了大半生、近来甚至闹到偶尔吐血的赵可,却有股力量老在内心怂恿,要他出趟远门——不是县城,也不是儿子所居的省城,而是一千多公路之外的遥远深圳,——如油锅煎熬得他寝食难安,似潮水搅动得他心绪不宁。

事情的起因,是当年整体转业到深圳的战友不忘旧情,在微信群里诚邀散居各地的战友,借特区成立四十年之机,回娘家亲身感受并分享收获的喜悦。也有战友透露,公司正在筹建纪念馆,号召大家提供有价值的实物。甚至有的直呼其名,企图唤醒沉睡的赵可,或者让潜伏着的赵可浮出水面。

战友们的呼唤和呐喊,犹如儿子七八岁时遭受委屈了想离家出走的娘,只身跑到村子后面的公路上,懵懵懂懂地对着空旷的远方一边哽咽一边歌唱:“归来吧,归来哟,浪迹天涯的游子。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飘泊……”歌词如诉如泣地从儿子那还没长结的喉咙滚出,不仅弄得他自己泪流满面,也瘆得全村人起鸡皮疙瘩,跟着悲悲戚戚。记得他恨铁不成钢地甩给儿子两巴掌然后硬拽着那只嫩手回家时,也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的。

一个贪图享受而狠心弃夫抛子的女人,有什么值得儿子想念的呢?所以,当初他对儿子并不理解,也没时间去理解,更没精力和心情去理解。他必须把自己忙碌得像陀螺,给浑身是病的老父亲和嗷嗷待哺的一双儿女挣活命的本钱。至少,得让他们吃得饱肚子,穿得不至于比别人更寒碜。近段时间,他仿佛对儿子当初的荒诞行径有了全新的认识,因为儿子当年唱的歌词,也反复在他脑海里如刚上岸的鲫鱼蹦跳不止,按捺不住。战友们的呼唤和呐喊,使他深切地感到,尽管对象颠倒,不是儿子盼娘归,而是兄弟盼游子,意境却如出一辙,是守望一方泪眼欲穿地期盼飘荡已久的亲人梦幻般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去,还是不去?赵可反复权衡,内心激烈争斗。应该讲,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都有占得住脚的理由。

灵魂被无以复加地折腾半个月之久,身心俱疲的赵可终于被“去”的冲动所左右,作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的选择:有生之年必须回深圳作一次了结,而现在是最佳时机!

这个决定一经作出,赵可也不管身体受得住受不住了,以极大的热情迅速准备起来。甚至,胃痛的间隔,仿佛也拉长了些。

本来是一个人静悄悄准备的事,却因他一反常态的举动,便犹如吹过一阵长了翅膀的风,瞬间就传遍了赵家湾的圪圪垴垴。甚至,在他还没打电话要他们订票之前,就传进了分别在武汉和北京工作的儿子女儿的耳朵。

人们对他的目的表现出浓厚兴趣,也如他要去深圳的消息一样,疑惑与猜测四处飘荡。第一,如果是去打工,他这大把年纪了,身体又如此糟糕,谁肯要呢?而且,过去那么困难他都只是在周边帮人盖房子砌墙,如今儿子女儿都出息得端着金饭碗,也孝敬得他如神仙,哪里会是缺钱花的人呢?第二,如果是去看风景,赵家湾的人真没那个雅兴,也还没到钱多得没处花的时候。何况他赵可,也不像是懂风景的人。难道真如有首歌里唱的,他在深圳有个小芳?这个可能性也别说不存在。他可是从深圳回来之后小四十年,讳莫如深地连那个地名都极少提及,而婆娘出走之后也一直没提续弦这码事哩!

消息走漏了就走漏了吧!赵可不管人们如何猜疑,一如既往地做着准备。有人拐弯抹角甚至直截了当地向他探询,他也只吊诡一笑,闹得人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赵家湾的人喊赵可叫“赵老”。赵可虽然干瘦,却并不老,才六十四五年纪。照本地平均寿命,如果身体没大碍,或者人生不出意外,再活个二十年只怕还是有把握的。赵家湾有很多忌讳,其中之一,就是千万别在人六十刚冒头,就过早地把“老”字放在他姓氏后面。直到过了七十,才虽不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屈辱”的称谓。在此之前,譬如姓赵的,一般是随着年岁的增加,“赵某某的儿子”“小赵”“赵某某”“老赵”依次地叫。这差不多成了乡俗,倘若写进“村规民约”,估计反对的人也不会太多。

汉语言太丰富,人们便大量使用“简称法”,明白那个意思就成。把“老”字放在姓氏后面,在城里是尊重和尊敬,而在赵家湾,则是“糟老头子”的简称,绝对包含不中用了、就等阎王招手随时跟家人说拜拜的意思。这是赵家湾与众不同的语言习惯。赵家湾的人如果知道城里居然当尊称,不笑掉大牙才是怪事。更假如知道城里人也使用“简称法”,居然把省长、市长、县长的“长”字省略,而尊称“张省”“李市”“王县”,说不定会跟城里人急,甚至为争“简称法”的发明专利打官司——扯得有些远了。

然而,赵可六十刚过,赵家湾的人就直接省略“老赵”这个层级,而迫不及待地喊他“赵老”,毫不介意他会介意。而他也确实没怎么介意。至少,表面上是这样。因为他总要闷声地问一句什么事?或者木讷地参与讨论,从未表现出介意。至于他内心是否产生过抵触,便只有天知他自己知了。

与众不同的称谓,或许与与众不同的经历或者性格有关。赵家湾的年轻人也探究过,可惜没找到令人信服的答案,而年轻人也不过一时好奇,也没如做学问般死缠硬磨、深挖穷追,真的想探出个究竟来,于是很快抛到脑后不再提起。

要说,赵可也的确是有些与众不同,至少赵家湾的人是这么看的。年轻的时候上过老山前线,火线入的党,荣立过二等功,又参加过深圳的早期建设。应该说,于他的人生,这是一个光辉的起点。他的许多战友,譬如隔壁何家湾的何晓光、李塘村的李子健,就落户深圳,现在都过起了衣食无忧的退休生活。

然而命运这个东西,也真是说不清道不明,诡异得很。上天眷顾给了起点,却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抓得住。人生轨迹是否会沿着既有起点顺利前行,都是冥冥间一闪念的事。赵可的人生轨迹,就是在刚有起点却突然又出现拐点的,尽管他说不遗憾不后悔,但终归是划了一条足以令人帮他遗憾和为他后悔的歪歪曲曲很难看的线。

作为基建工程兵整体转业的一份子,他的确是为早期的深圳建设挥洒过汗水。那个时候也的确是苦,劳动强度大就不说了,农村出来的人,又上过战场的,吃点苦头算得了什么呢?住宿条件也差,自己砍竹子搭窝棚,蚊蝇大如蜻蜓嗡嗡嗡地满天飞,毒蛇也不时光顾窝棚。一条扁担粗的蟒蛇还耀武扬威地盘旋过他的床,可惜成了他和战友们的口中美味。但跟蹲猫耳洞比起来,这也算不得个啥。应该说,在深圳工地上吃的苦头,于赵可而言,都不是不可逾越的生存底线,而他也是铁了心跟战友们一起干到底的,并不存当逃兵的打算。

拐点的出现,缘于家里的一封电报。

电报是姐夫拍来的:“母病危速归”。寥寥五个字,可把赵可吓了个半死。在猫耳洞都没体会过怕是怎么个滋味,他现在体会到了,连履行请假手续都忘了,把瓦刀一扔,就连滚带爬地回窝棚取了换洗衣服,搭拖建材的卡车去广州,坐当晚的火车到一千公里外的武汉,再转长途汽车回到位于江汉平原的老家——赵家湾。

他一刻也没敢停顿,千里迢迢风尘仆仆,然而却还是没能跟娘说上最后一句话,听娘再亲切地叫他一声“可可”,或者佯骂“兔崽子”。望着紧闭双眼直挺挺躺在堂屋用棉杆扎的晒田——江汉平原晒棉花的农具——上的娘,赵可不由自主地双膝一软,“卟通”一声跪倒在娘的脚头,任旁人从肩上取走行囊,两行眼泪“扑簌”“扑簌”顺着黝黑而粗糙的脸颊流淌下来,“砰砰砰”把堂屋里铺的土砖磕得山响。

农村的丧事很简单,赵家没例外,也没钱例外。给母亲出了殡,赵可仍在悲痛和自责中不能自拔。他是有条件守在母亲身边,给老人家养老,并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的。他却没有。

“独子不当兵”,是当时的政策,整个公社也没有独子当兵的先例。那年他鬼使神差,天天死缠着公社人武部长和来接新兵的连长,无奈之下只得同意他参加体检。他身体各项指标出奇地好,体检对他来说还不就像小时候屙尿捏泥巴砣啊?母亲天天祈祷他验不上,甚至希望他突然间病一场。看他体检完了眉飞色舞地回来,母亲知道留他不住了,大哭一场,结果儿子没病,倒是把自己病得卧榻不起。

从老山前线下来,他是可以复员的。而且从情理上说,为国尽忠的事做完,就该拿剩下的时间为高堂尽孝。他却响应号召,到改革开放刚刚起步的深圳,摘下帽徽领章,军衣军裤地参加如火如荼的特区建设。

母亲入土为安了,他很想背上行囊再南下深圳,那里正需要像他这样的壮劳力哩!而他成天愁眉不展,也让年迈的父亲和早经嫁人的两个姐姐催他早点动身。然而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他却作出了不再返回的决定,把满村的人都惊讶得目瞪口呆。

在他的心里,表面看上去身体更硬朗的娘说走就走了,而体弱多病的父亲可不就是一阵风的事啊!他不想落下更多的遗憾。

父亲和两个姐姐虽然惊讶,却也求之不得。从父亲来讲,老伴已然离世,如果儿子也远去不归,成天在这个破屋进出的,便只有浑身是病的他一个人了。农村包产到户,自己闹得来就有口吃的,何况即便家里有粮食,能不能煮熟了扒进口里也是个问题;假如闹不来,就更不好说了。两个姐姐早已嫁人,上有老下有小,也不能天天跑娘家来照顾老父亲。但他们还是怀疑,当初他可是铁了心地要去外面闯世界的,何况在部队当过副班长,转业到地方又在工程队任了个副组长。他这一留下来,整个前程便没了,前面几年白干了,问他惋惜不惋惜?

赵可无奈地咧嘴傻笑,说毛主席说农村是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何况农村那么多人,八亿农民哩!不都过得挺好啊!

赵可快刀斩乱麻,给队长——过去的连长——写了封信,把组织关系转回来。这一下,不仅老父亲,而且所有的乡亲,都确信他真的不走了。

既然不走了,老父亲和两个姐姐便张罗起他的婚事。其实婚事也不用他们操太多的心,毕竟赵可当过兵,又是个党员,得到风声门槛都差点给媒婆们踩塌了。很快,赵可就跟一个高考了三年仍然落榜的邻村姑娘订了亲,不久又举办婚礼,并于一年后有了第一个孩子——儿子思思。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

婚后的生活,经过短暂的甜蜜,迅速趋于平淡,随后又掀起波澜。许多人外出谋生,因为仅靠几亩薄田,实在不知道哪天才能当上万元户。而赵可却比谁都更有可能先当万元户。他在部队和深圳练就的瓦匠手艺,在当地一流。全国到处是工地,只要他愿意,随时可拉起个建筑队,不愁找不到事情做。何况常常有人来拉他入伙。

年轻媳妇虽在农活方面笨手笨脚,却又太向往万元户的荣耀了,天天唠叨,鼓动他拉起个建筑队,或者去深圳找老战友们。后来,更是升级成咒骂和撕打。对于老婆的唠叨,他一向充耳不闻;咒骂和撕打,既不还嘴也不还手。好男不和女斗的道理他懂,再说她又不为别的,只是想把生活过好点。想把生活过好点,有错吗?党和政府也号召人们过上幸福生活哩!然而让他利用在部队学的手艺为自己挣大钱,或者去找老战友帮忙,却是门都没有。更何况,深圳是他的一块心病,是他的一根软肋,是他提都怕人提起的内疚之地。个中缘由,他没跟任何人讲,包括老父亲。

眼看着别人家的条件不断改善,而赵可榆木圪塔般不开窍,他老婆既对赵家改善条件丧失了信心,也对赵可这个人死了心,于是在生下第二个孩子——女儿扬扬——不到一年,满怀对幸福生活的憧憬,义无反顾地随一个走村串户弹棉花的江浙人去了,再也没回来。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早秧刚栽过,人们正往棉田移栽营养钵。见两个人一前一后惊慌失措地从乡村小道上远去,村里许多人气不愤,抄起扁担铁锹就要去追赶。赵可也在移栽营养钵,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令众人大跌眼镜,哀叹真如他老婆所骂“不中用”,是扶不起的阿斗啊!好友赵树林用责怪的语气提醒他,跟人跑的可是你老婆呦!他只嗡声嗡气地回了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拴得住人拴得住心呐?把赵树林气了个半死。皇帝尚且如此,太监又何必着急上火呢?一个个虽恨恨不已却无可奈何,便偃旗息鼓,返身继续干自家地里的活,眼睁睁地放了那对狗男女一条生路。

自此以后,赵可既当爹又当妈地拉扯一双儿女,下地干活或者外出给人砌墙时,便把孩子交给老父亲。两个姐姐想着给弟弟再撮合个女人,问题是谁希望还没过门便有了一双儿女呢?何况,赵可不想再找了,他已经被跟人跑了的老婆弄得心灰意冷,只想着怎么把儿女拉扯成人,不让他们挨饿受冻,别人家孩子有的,他勒紧裤腰带地让自家的孩子也有。

日子真的不经熬。转瞬之间,老父亲过世了,思思和扬扬也大了,赵可则把高大魁梧的身躯锤炼成了矮小精悍的“铁秤砣”,背也驼了,腰也弯了,额头的皱纹如蚯蚓般纵横交错,成天佝偻着身子在地地里劳作,或者去镇上做小工——再没人请他砌墙,因为眼睛不好使,砌的墙再不那么整齐了。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赵可自己心里清楚。

随着儿女大学毕业,一个在省城武汉一个在全国的中心北京找到工作,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另一半,过起了甜甜蜜蜜的小家庭生活,赵可终于舒出一口长气,心想是时候了却压在心底几十年的心事了。而且,人对自己生命的终点是应该有感应的。赵可现在就有这种感应,感觉不抓紧,也许就再没机会了。

 

2

受父亲的教育和熏陶,特别是切身感受了父亲既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拉扯大,让兄妹俩在虽然残缺却不乏温暖的家庭成长的过程,赵思、赵扬自小就养成了懂事听话的习惯,学习和工作都没让爹操啥心。成家立业之后,时刻对父亲牵肠挂肚,特别是那个早年为生活奔波而饥一餐饱一餐落下的胃病,常常折磨得他大汗淋漓,甚至恨不得就地打滚,更教兄妹俩揪心。于是都诚心诚意接他去城里,相互有个照应,不至于子欲养而亲不待。倘若真到那步田地,那才教人抱憾终生哩!然而老父亲死活不肯,说自己在乡里敞惯了,受不了城里那个拘束。兄妹俩没有办法,毕竟还有工作和家庭,便把老父亲托付给了在家的堂弟和儿时的伙伴们,两人也隔三差五地打电话回去,既了解情况,也给老父亲解闷。

老父亲这辈子,活得是太苦了。

从亲人和乡亲们通过微信、短信、电话等各种渠道传来父亲要出远门去深圳的信息,兄妹俩先是惊愕,随即又充满欣慰。

在他们的记忆里,父亲习惯了把自己圈在赵家湾那片巴掌大的地方,为养活他们奔波劳碌,就是帮人盖房子,最远也只去镇上。其实父亲砌墙的水平,在方圆十里八乡那是数一数二的,不仅快而且整齐。而他的收费,肯定比别人低,甚至多少随东家的意。碰到实在困难的家庭,他只象征性地意思意思而已。所以,父亲的口碑极好,找他盖房子的人家特别多。好几家建筑队甚至县里的建筑公司也想拉他入伙,都被他拒绝。他们跟那帮兴冲冲来悻悻然去的人一样,想不通父亲究竟是为什么。其实他如果应允别人的优厚条件,他们家的日子肯定不会过得那么凄苦,娘也不会狠心抛弃他们而跟一个外乡人去颠沛流离至今音信杳无生死不知。然而,作为晚辈,父亲的秘密也不好去探究。好在苦日子过完了,兄妹俩现在也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再去探究父亲内心的秘密,就更没意义了。

听闻固执的父亲,终于肯迈出家门观光旅游享受人生,当然由衷地兴奋和欣慰。更何况,假如通过这次旅游,让老父亲改变迂腐陈旧的观念,肯随他们到城里生活,安享儿孙绕膝的愉快晚年,就更是求之不得大快人心的喜事好事了。

然而在兴奋和欣慰之余,兄妹俩又生出无限担忧。毕竟,父亲有小四十年没出过远门了哩!更令兄妹俩啼笑皆非又宁信其有的是,堂弟赵振江居然说父亲要去寻年轻时的相好,重温旧梦再续旧情!振江说乡亲们都在议论,倘若不是有个牵肠挂肚的老相好在深圳痴情苦等,老人家何以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娘随人远去而无动于衷呢?情理上讲不通啊!而老人家这次哪里也不去,独独只去深圳。繁华的深圳,跟大伯有半毛钱关系呀?赵振江问堂哥堂姐。

兄妹俩都回答不了堂弟的问题,瞠目结舌。于他们而言,别看父亲只是个农民,但身上确实藏有无数他们弄不清楚的秘密。虽然无法回答,还是含笑地嗔骂了振江一回,说他满脑子歪门邪道男盗女娼,尽把人往龌龊处想。

为稳妥起见,跟倔强的父亲联系之前,兄妹俩电话商定,由赵思一家三口陪老爷子“南巡”。赵思在大学当老师,如今放暑假了,有时间去旅游。他媳妇倩倩开了家公司,自命董事长,手下有一帮人帮她打点,也离得开。他们制定了一个以深圳为最终目的地的旅游图,以及整个出行计划,尽量选择当地有可靠朋友接送的地方落脚。经费当然不在话下,这个承受能力兄妹都是有的。

当赵思把计划汇报给远在老家的父亲时,却遭到了激烈反对。他的态度绝决得没任何商量余地,第一他只去深圳,第二他只一个人去。父亲的这个态度,弄得兄妹俩更加惶惑,好像直接印证了乡亲们的猜测。然而父亲的那个一根筋牛脾气,兄妹俩都知道,只要他认准了的事,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得他回来。听上辈的人讲,当初娘离家出走,好心人见他一个人拉扯两个年幼的孩子实在可怜,便劝他把赵扬送人,甚至没生育的一对夫妇上门,表示一定把赵扬当亲生的对待,气得他破口大骂,弄得人灰头土脸。既然父亲这么执拗,兄妹俩只得依他,但还是把广州作为第一站,毕竟年纪大了,坐那么长时间的火车,担心他身体吃不消。这个他倒没再反对,便算是定了下来。

末了赵思小心翼翼地问他去深圳干嘛。赵可反问道,老子就想去看看,不行哪?噎得赵思直翻白眼,再不敢往下接话。

赵可是儿子和媳妇开车接到武汉的。到武汉的第二天一早,他就兴奋地问几点去火车站。儿子儿媳哭笑不得,只得告诉他学校放假了,旅游的人和找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把原本紧俏的高铁票弄得更加紧俏。赵可气得差点甩儿子一巴掌,责问:“既然不是马上走,把老子诳来打鬼呀?”

倩倩赔着笑脸解释:“您四十年没出过门了,现在要去旅游,我们不得跟您介绍些旅游方面的知识啊?别的不说,坐火车都有许多新讲究哩!”

“就是嘛!真是狗咬吕洞宾。”赵思嘟着嘴,满腹委屈的表情,弄得父亲内疚起来,但又不愿低头给儿子儿媳赔礼道歉,只得趁梯下楼,威胁道:“那你们就麻溜点,给你们两天时间。老子也不是傻子,保证一教就会。”

“边看边教才有效果,爸!”倩倩知道丈夫想带老爷子在武汉逛逛风景名胜,便得寸进尺。见老爷子不吭气,生怕他翻悔,又张罗着下去过早,然后祖孙四人,开了车,直奔长江边上的黄鹤楼。

赵可在部队探亲的时候路过武汉,也曾到长江大桥和黄鹤楼照过相。长江大桥还跟照片里一样,但黄鹤楼却一点也找不出当年的影子,修葺一新的东湖风景区更是让他眼花缭乱。赵可不免有些惆怅,有些惊讶,也有些贪婪,好像要把从未见过的美景印在脑子里似的。见他一直用陌生而好奇的眼神东张西望,儿子好生心疼和内疚,自责带父亲出来太少了。

游玩也分散不了他的心。游玩的时候,他可以饶有兴趣地饱赏风景,绝口不提南下的事。但刚吃过晚饭,他便像憋了一整夜的屎尿,急不可待地说他知道怎么游玩了,催问车票买到了没有。弄得儿子媳妇头“嗡”地一下又大了,说哪能那么快呢?

两口子私下议论,老爷子说不定在深圳真有“情况”,不然怎么心情那么急迫呢?倩倩跟丈夫开玩笑:“哎!你说,你那个后妈长嘛样?会不会像狐狸精啊?”赵思双手一摊,无奈地说:“我咋晓得?我又冇见过。”

玩笑归玩笑,倩倩还是很用心地做准备。哄老爷子游玩之余,跟他购买了全套的新衣服和旅行帽旅游鞋,以及旅游时用得上的物品和药品——包括两瓶胃药,都装进新买的行李箱和旅行包里。早就要换掉他那个老掉牙了的老人手机,却一直遭到他强烈反对,便作罢。这回也不跟他商量了,直接买了个华为最新款的P20大屏幕。看她把行李箱和旅行包塞得鼓鼓囊囊,特别是面对那只新手机,直心疼得赵可恨不得掉眼泪,不停地嘟哝破费了破费了!倩倩抿嘴偷笑,然后一样一样叮嘱他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怎么用等等注意事项。

第三天吃罢晚饭,倩倩收拾好餐桌,便坐下来,耐心教公公新手机的使用方法。既然已经买了,赵可虽然心疼那钱,但也别无选择,怎么讲也是她一片孝心,何况又退不掉了,便如小学生一般坐在一旁,笨拙地按儿媳妇的指点操作。

毕竟年纪大了,又长期在农村种田打土块,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自然也差。所以,儿媳讲的那些高科技,他听都没听过,哪能那么快就学得会呢?往往刚学会,立马又忘了,急得尽管客厅开着空调,额头仍沁出细密的汗珠。然而越急越弄不好,粗糙的手指哆哆嗦嗦,额头的汗珠密密麻麻。见他不停地拿纸巾揩额头,倩倩不急不恼,一边劝他不着急,一边继续手把手地教。赵思看不过眼,说老爷子也就用几个最基本的功能,打电话、看短信、发微信,再加个照相,就可以了。赵可连忙接口说,是哇是哇!会这些就够了!倩倩先点点头说,也是啊!随即又说,不行!导航和微信支付是必须会的。赵思也说,那是!没有导航,就找不到地儿;不会微信支付,不说买个什么,甚至吃饭坐车都成问题,那麻烦可就大了。

既然儿子儿媳都这么说,赵可也不好再反对,便仍如好学生般乖乖地听儿媳妇教。

破天荒地在儿子家里住了三天,直住得赵可如坐针毡,饭也吃得没味,酒也喝得不香。听说明天可以成行,激动得他整晚都没睡好,不停地从枕头下面摸手表,眯缝起眼睛仔细瞧,生怕睡过了头。城里也不像乡下,有个公鸡打鸣,即便睡得再死,也硬是能把你唤醒。城里静悄悄的,关上门窗一点声响都透不进来,再把窗帘拉上,就是大白天太阳把房子烧着了,屋子里也还是黑咕隆咚的伸手不见五指。

第四天天还没亮,赵可就早早地起床。瞅一眼儿子的房间,门关得严严实实,把耳朵贴上去听,一点响动都没有。赵可心里发起毛来,心想你小子可别睡过了头,把老子的行程耽误了。想着把他们唤醒,然而很快又犹豫了,举起的手先停在半空,随后无力地垂下来。儿子昨天讲过的,是十一点的高铁,可能时间真的是够哩!于是把心再放回肚里。

把腹内的屎尿清理得干干净净,又洗漱完毕,赵可回到客厅,却无所事事。既然还早,那么就学城里的人,下楼去遛遛湾,免得自己在屋子里弄出啥动静来,把儿子媳妇吵醒了。这几天东跑西跑,也确实累得他们够戗。然而刚轻轻地打开大门,他却又把迈出去的一只脚收了回来。万一刚下去,儿子媳妇就起床,张罗着送他去车站,却找他不着了,还不把两个孩子急死啊!如此一想,就又把门轻轻地带上,窝进沙发里,眼睛盯着墙上的挂钟,看那几根指针悠闲而缓慢地打转转,大脑随着秒针的移动,默默地数一、二、三……

只数了一会儿,他就数不下去了。眼睛发涩。便把目光收回。然而实在无所事事,又起身,也学那挂钟上的指针,蹑手蹑脚地打了几个转转。转了几圈又觉得没啥意思,而且也怕弄出声响吵着了孩子们。略一思索,便掏出手机,温习儿媳教的功课。他突然想起来了似的,连忙关上手机,进自己睡的房间,拿出在深圳工作期间的那火柴盒般大小的工号布,以及早已洗得发白的整套旧军装,再回客厅打开行李箱,小心翼翼地放进最里层。

自从回到赵家湾,这套旧军装他就再没穿过,一直码在木箱里,偶尔翻出来,爱不释手地一边抚摸,一边思念远方的战友,回忆那峥嵘的岁月。

赵可一件件地翻看箱子里的物品,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和欣慰。

不管怎么说,儿媳不仅孝顺,而且心细。准备的物品,不说儿子思思想不到,就是女儿扬扬也未必想的到。当年探亲的时候,母亲也没这么细致地为他打点过返程的食物和用品。当然,那时也没这个条件。然而,有条件是一码事,给不给他打点那是另外一码事。不孝子女,他见得多了去了,何况一个儿媳妇呢!置办得如此齐整,考虑得这般周全,就可见儿媳不是一般的孝顺和细心了。有这样的儿媳托付,他觉得儿子的后半生,便不会遭多大的孽,也不再需要他这个当爹的操个啥冤枉心了。

可能是蹲得久了,拟或是昨晚上没睡好,赵可正心里暖暖地想着,突然一阵眩晕涌上头来,他下意识地双手扶地,想撑着站起来。又觉喉头一热,进而一股浓浓的东西麻溜地进入口腔。赵可心里掠过一丝悲凉,心里想说“糟糕!”而“糟糕”两个字还没出口,那股咸咸的腥腥的液体就顺势从口腔流了出来。他知道是血,连忙把撑在地板上的手放到嘴边去接。不想人却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到了地板上。他顾不了许多了,眼睛迅速转向儿子媳妇的房门,生怕这个时候突然打开。这个秘密如果让儿子媳妇发现,还不把他们吓个半死啊?他们吓个半死倒是次要的,更为关键的,是依他对儿子儿媳的了解,肯定送他去医院。倘若是那样,他的计划,便彻底泡汤了。

谢天谢地!房门依旧紧闭着。

赵可强撑着起身,先去卫生间把吐出的红中带黑的血清理干净,回来又仔细察看地板砖上有没有遗留的血迹。还好!刚才的动作还算敏捷,并未让血滴到地板砖上。确信地板砖如昨天打扫过的一样干净之后,他又把被自己翻乱了的行李箱和旅行包依原样整理好,轻轻地拉上拉链。他怕儿子媳妇误以为他是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偷窥,背地里笑话他眼皮子浅,或者不满意给他准备的物品。他从未丢过这个人,他也丢不起这个人!何况是自己的儿子媳妇,就更不能给他们留下这么个坏印象了!

然后,他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等儿子媳妇起床。他本想着再去床上躺会儿的,却终于没有。

靠在沙发里,眼睛是闭上了,他却无法养神,脑子里像过电影一般,尽是这辈子的往事。最后,他把思绪定格在了要回深圳的这件事上。一想到深圳,他的胃部又象被针刺了一般,一阵痉挛,一阵巨痛,额头渗出豆大汗珠,脸色惨白如蜡纸。他赶紧吃了片止痛药,又握住拳头揉搓,粗重地喘了口气,硬是压抑着没发出声来。

疼痛是剧烈的,也是短暂的,一如过去的几次,来无踪去无影。

巨痛过后,他去深圳的愿望愈发强烈。无缘无故吐血,已经是第二回了。他担心自己不能在有生之年,了却那桩压得他半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愧疚的事。若果真那样,即便是做鬼,也是个低声下气没出息的鬼。

正在他胡思乱想,也抱怨儿子媳妇日头晒屁股了怎么还不起床时,那扇紧闭着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3

由儿子赵思陪着,赵可兴致盎然地九点出门。

临出门了,倩倩仍然不放心,问公公昨晚上教的都学会了没有。见他点头,又说手机绑的是她的银行卡,密码是思思的生日,让他尽管花,别舍不得。她像儿行千里前的慈母,叮嘱公公:“钱是用来花的,别舍不得,委屈了自己。”

赵可心想,你是没愁过钱,不知道农村的人弄个钱有多难。但他没把心里的话说出口,毕竟儿媳是真心的,说出的话也教他感动,便换了个说法:“我没什么花销的。实在要花了,你们不也还给了我五千块吗?”

“那是不能微信支付的时候救急用的,何况有的地方不收现金。而且钱掏来掏去,也容易招惹小偷。”倩倩打开指纹锁,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道。

“好吧!该花的时候,我不吝啬,帮你们微信支付。”科技发展太快,社会变化太快,儿媳讲的这些新事物,赵可不太懂。虽然不懂,但儿媳如此嘱咐,自然也有如此嘱咐的道理。于是也像即将远征的儿子,顺从母亲的嘱咐,一脚迈出门槛,下意识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晃了晃,扭头对闪在门旁的儿媳咧嘴应道,逗得儿子儿媳和小孙子都乐了。

他们硬是没让他带走从赵家湾背来的装了满满土特产的那只蛇皮袋,气得他差点骂娘。他其实没准备见任何熟人,之所以还带这么些土特产,是他想好了还有别的用途。至于是什么用途,他不想告诉他们。现在不带了,就更不用讲了,只有埋在心底。

为平息他的不满,儿媳逗他:“轻装上阵,才是老战士的应有本色嘛,爸!”

赵思说父亲这趟旅游,尽管沿途托付了朋友接送,但保不齐有不准时或者人家临时有急事不能接送的情况,那他就得自己坐地铁。而他从未坐过,正好利用去高铁站的机会感受一次,积累些经验,他也顺便教他怎么去坐。所以他们便没开车,坐地铁去的高铁站。

仲夏的武汉,清早就热浪滚滚,父子俩一出门便汗水涔涔。赵思背着旅行包,拖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重复旅游的注意事项。赵可吃过早饭,感觉身体恢复了许多,何况又是去深圳了却心事的,所以尽管走得有些气喘,也基本能跟上儿子的步伐,默默听儿子不厌其烦地讲述。偶尔跟不上,赵思也能细心发现,自然放慢脚步。

从赵思居住的小区到地铁站,只花了一刻钟。快到地铁站时,正滔滔不绝讲着的赵思一扭头,惊讶地问正揩着满头热汗的父亲:“爸!你脸色这么白,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啊?”在他的印象中,父亲的脸色一直是黑里透黄,妻子暗地里嘀咕过几次,说老爷子突然瘦骨嶙峋,莫不是胃病加重了?提醒他有机会了带父亲去做个检查。

赵思也担忧父亲的身体,特别本来就有胃痛的毛病,这次的饮食好像更不如从前了。于是就想,等父亲从深圳回来了,一定照妻子的意见,带他到医院做个全面体检,去掉心中的一块疙瘩。

“有吗?挺好的啊!”赵可吓了一跳,以为儿子发现了他的秘密,连忙紧走几步跟上,挺了挺身板极力否认。

“没有就好!但您也还是要注意身体,爸!哦,对了!倩倩说您精神好像不如从前了,吃饭也比过去少多了。是不是胃病加重了?她说您难得到一次武汉,等从深圳回来了,顺便去同济医院做个全面检查。”赵思并未往深处想,拎起行李箱,边说边下阶梯进地下通道。

“没病没灾的,做什么检查?没病也会整出个病来。而且胃病也是有根有底的老毛病。你们真会浪费钱!”赵可一边嘟哝,一边扶着阶梯旁边的扶手,腿子有些打战地紧随其后。

到了安检门前,赵思教父亲怎么过安检,怎么用手机支付刷卡。担心有的地方不能手机刷卡,而父亲不可能每到一地都去买当地的城市通,便教父亲如何换坐地铁的硬币。赵思教得很认真,也很有耐心,教完了,还要问一遍听明白了没有,爸?

过完安检来到站台不久,就有列车过来,赵思一手提着行李箱,一手搀扶着父亲上车。居然还有三四个空座位,这份意外的惊喜,令赵思愕然,连忙把行李箱靠座位边放好,示意父亲坐下。

赵可顺从地转身,刚弯腰做了个坐下的动作,到底是年纪大了行动慢,不料一个青年猛地跨前一步,然后一屁股踏在不锈钢座椅上,撞了他一个趔趄,要不是儿子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肯定就摔了个嘴啃泥。对年轻人这个不友好举动,赵思非常光火,责问:“跟个老人抢座位,你也好意思?”

年轻人脸红了一下,屁股抬一抬。赵可以为他的确是不好意思,要起身让座哩,就又准备坐下去。哪知年轻人只挪了挪身子,把屁股坐瓷实了,泰然自若地掏出手机,玩起里面的游戏,就象没发生任何事一样。

原来是自己会错意了!这回轮到赵可脸红了一下,收回已经挨着椅子的屁股,努力站直身子,双手紧握扶手。

列车启动时,赵可身子晃了一下,好在双手抓得紧,随即又站稳了。见儿子仍然恨恨地盯着那颗满头黑发整理得一丝不苟的硕大头颅,生怕他惹出是非来,赶紧说:“我行的,赵思!”

年轻人充耳不闻,又把身子往里挪了挪,以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然后架起二郎腿。赵可嘴角咧出了一丝苦笑。

年轻人只坐了一站,就下去了。赵可松了口气,赶紧把屁股踏上去,暗自庆幸好在没跟他理论。

列车又开动了。

赵可还没把椅子坐暖和,一阵婴儿的啼哭——犹如老婆跟人跑了的那晚扬扬撕心裂肺的嚎啕——灌进耳朵,他下意识地睁开才闭上的眼睛。从人缝里望过去,只见一位少妇从婴儿车里抱起两手乱抓的宝宝,然后在车厢摇晃,嘴里直说不哭不哭,乖!旁边一位人高马大的年轻男子提醒少妇:“怕是肚子饿了,要吃奶!”

赵可见她身旁座位上的人无动于衷,要么把头埋在手机里,要么闭目假寐,于心不忍,示意儿子招呼年轻母亲过来。赵思望了父亲一眼,低声提醒:“满车坐的都是年轻人,爸!”

言下之意,要让座也轮不到你这个老头呀!

赵可不满地瞅了儿子一眼,起身对年轻母亲招手,高门大嗓地叫道:“那位大嫂!这里有座位!”

这是他潜意识里的呼唤,他当兵的时候坐公交,都是这么给人让座的。然而他哪里知道,随着时代巨变,现在的年轻妇女,有谁愿意过早地被人称“大嫂”呢?何况还是位老大爷!——这也正如赵家湾的人,不愿被人在姓的后面冠上个“老”字是一个道理。甚至有些七老八十的太婆,听年轻人叫她“阿姨”时,顿时便把一张褶皱密布的老脸如罂粟花般绽放。——所以年轻母亲只张望了一眼,脸红了一下,却没听见般依旧埋头哄孩子。直到有人提醒说,那个大爷喊你去坐哩!她才从人们让出的一条狭窄通道挤过来。坐下之后,仰起脸来嫣然一笑,说了声谢谢!

虽然椅子尚未坐热乎,甚至还没体会到坐在不锈钢椅子上是啥滋味,她的这声谢谢,还是让赵可胸中流过一丝暖意,极有成就感地又瞅了儿子一眼,双手更用力地紧握住了扶手。

说来也怪,少妇一坐下,婴儿便安静了,瞪着挂满了泪珠的大眼睛,一双小手在母亲的胸前乱抓。少妇把身子弯成弓形,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竟众目睽睽下撩开衣襟就把奶头塞进了婴儿的小嘴。婴儿顿时安静下来,贪婪地吮吸。少妇往下扯了下衣襟,以便盖住那过度暴露的部位,又把身子坐直,任婴儿粉嫩的一双小手在胸前抚摸。

少妇这突如其来的一连串动作,打了赵可一个猝不及防,脸“刷”地一下红得像关公。在农村妇女现在都有所顾忌的事情,少妇做起来却如此娴熟和自然,顿时便让赵可的成就感荡然无存,只剩替年轻少妇的尴尬了。生怕儿子瞅见自己的窘态,他赶紧地把头别开,身子也随即侧向另一边。

很快,赵可替年轻少妇的尴尬也没有了。他的尴尬转换成了无语。

原来,车到下一站,少妇右边的姑娘刚刚起身,少妇便迅速用空着的一只手罩在那巴掌大的空位子上,嘴里直喊:“阿刚,阿刚!”那个身材魁梧的年轻男子应了一声:“来了!”挤过人群,随着少妇的手松开,一屁股稳稳当当地落到了那块巴掌大的地方,挤得靠右的姑娘在两个男人间顿时成了夹心饼干。目睹这个场景,赵可惊得目瞪口呆。赵思则满脸怒色。赵可扭头瞧见儿子的脸色,连忙拿手轻轻地碰了他一下,说:“没事,儿子!”

即便那魁梧男人不坐,赵可也没准备去紧挨一位正在哺乳的少妇坐。多尴尬!

少妇跟魁梧男人如无事一般,旁若无人地开心说笑。

如此有趣的事情,在下一站再次发生。缘由是被两个男人当夹心饼干挤着的姑娘下车了。魁梧男子立马停止说笑,如少妇刚才的动作一样老道,一把按在刚刚空出的位置上,嘴里直喊:“菊花,菊花!”一个年轻姑娘也是应了一声:“哎!”推着婴儿车赶紧过来,坐到了男人刚刚松开手的位子上。

她把婴儿车横在过道时,猛丁撞得赵可膝盖骨生疼。赵可更疼的,是心。他很好奇这家人怎么会这样,想问问少妇是谁把座位让给她的。然而,他忍住了,只是把头再扭回来,行李箱也顺手挪了个地方,阿Q式地安慰自己,眼不见心不烦吧!

“请把座位还给他!”赵思再也忍不住了,拍了拍魁梧男人的肩膀,指着父亲。他这一声高叫,不仅赵可吃了一惊,也顿时吸引了整个车厢的目光。正兴高采烈的男人没想到还会有插横杠的,气恼地推开他的手,说:“还什么还?又不是借他的。”

左右两个女的一见这个突发情况,瞥一眼虽然穿着崭新衣服,也仍然掩饰不了满脸写着农民身份的赵可,立即帮起腔来,冲着赵思嚷嚷——

“是啊!还什么还?这座位又不是他家的。”

“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这是路见不平一声吼啊?”

“他是你亲爹呀?”

……

人们生怕沾火星,连忙往两边挤。赵可既担心斯斯文文的儿子吃亏,也怕事态扩大了收不住场子,跨前一步隔在中间,息事宁人地劝儿子:“算了,算了!马上就到了!再说了,那上面有钢针,扎乡下人的屁股哩!”

好说歹说,总算是把儿子劝住了。尽管他依然气鼓鼓的。那家人也像受了莫大侮辱,比赵思更气愤,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止住。然后,又像没发生任何事一般,逗已经吃饱了的儿子笑。

出地铁了,儿子担忧地嘟哝道:“爸!你这个脾气,在外面要吃亏的。”

“能吃多大的亏呢?坐那半个小时,就长块肉啊?”赵可咧嘴一笑,又心疼地说,“我倒是担心你这个脾气,还跟孩子似的。”

儿子只能送到高铁站的安检处。但他仍不放心父亲一个人远行,把行李箱和旅行包放进安检口,千叮咛万嘱咐,搞得如生离死别一般。

“喂,怎么婆婆妈妈个没完没了啊!到了我这把年纪,那倩倩还受得了你的唠叨啊?”过了安检,赵可背上旅行包,手拖行李箱,对隔栏外面的儿子嚷完,连忙一转身,汇进了茫茫人海里。

赵思分明看见了父亲流淌的眼泪,也看见父亲拿手背揩了下眼睛。望着父亲佝偻着背走得有些蹒跚,他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父亲真的是老了。他懊恼自己太相信父亲,没有多买一张票陪他去。他也不能如父亲那样在公共场所大声喧哗,只得在心里默默祈祷,愿他平安归来。

 

4

宽敞大气的高铁站,空调咝咝咝地吹着,刚一进来就感觉到了凉爽;错落有致摆放的各种电子显示屏不停滚动,方便人们在不同方位、从不同角度随时了解所关注车次的信息。尽管人头攒动,人们却井然有序地拎着或大或小、或多或少的行李,穿过大堂,进到候车室,再或坐或站地耐心等待检票时刻的到来。四周有一些门旁闪烁着五光十色招牌的店铺,解决进出旅客的餐饮、购物等需求。所有这些,都给人以祥和繁荣的强烈视觉冲击。

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去候车室,对这一切的美好,赵可尚来不及感受。或者说,过惯了几乎与喧闹隔绝的乡村生活,他体会不出这一切的美好。另一方面,他也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生怕碰到扒手,所以也有些紧张,而无暇欣赏这些美好。

进到候车室,赵可可着劲地从脑海里搜索过去那两三回乘火车的情景,希冀寻出一点可资借鉴的经验,或者启示。然而,他哪里搜索得到呢?其一,他过去坐的是绿皮车,很长时间才有那么一趟两趟,集中在那个时间段去的人,基本乘同一趟火车,不太需要自己去分辨,随大流就成;其二,那时把候车室分成几个板块,每个板块前面都有个铁架,铁架上挂块铁片,白底红字(或者蓝字)的车次醒目地写在铁片上,人们虽然乱哄哄的,但照铁片上的车次候车,就基本不会错。如今的候车室,尽管候车的人本分多了,显得秩序井然,却分不清哪些人是乘哪个车次的,一长溜进站口也只进当下车次的人。更主要的是,这座高铁站是新盖的,根本就不是他曾经去过的老车站!

站在偌大的候车室中间,赵可脑子有些乱,显得手足无措孤立无援。稍稍镇定之后,猛丁记起儿子教的方法。于是拖着行李箱,去看花花绿绿的电子显示屏。

然而,显示屏滚动得也太快了,他的眼睛跟不上,刚看到要乘坐的车次,还没看清后面的检票口和检票时间,那条就滚进去了,被后面的信息所覆盖。如此三次之后,他便放弃,暗忖儿子的狗屁办法,其实也不顶用的。

赵可走到候车室东南隅,把行李箱摆在地上,刚要坐上去,又连忙站起来。他担心把箱子坐坏了跟儿媳不好交待。他掏出车票,倩倩教过他,所有信息车票上都有。但是车票上的字太小了,他恨不得找根竹签把几乎合在一起的上下眼皮撑开,只得连看带猜,总算是搞清了部分信息。他还是拿不准是否看清了,正好有一个戴着帽子穿着制服箍着袖章的小伙过来,便连忙起身,递上车票虚心请教。到底是年轻,又是车站的工作人员,小伙只瞟了一眼,就告诉他从哪个口进站、几点开始检票。递回车票时,指着候车室中间坐满了人的区域,和蔼地说:“大爷,你这还有一个多小时咧!先去找个位置坐吧!检票的时候广播会通知的,你只要记住车次就好了。”

赵可开始没觉出什么。待小伙离开了,过去坐火车被车站里的人吆来喝去的情景,才在脑海里“呼”地一声蹦出来,他十分惊讶,车站的人何时变得这么好态度啦!于是想对小伙说声“谢谢”,可是小伙已经不见踪影了。赵可懊恼自己反应太迟钝,心想到底是老了,提醒再碰到类似情况一定要机敏些。然而,教他去找座位的建议,他实在不敢欣然接受。坐地铁的情形,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虽不赞同儿子的处理方式,但更厌恶那家人的蛮横无理。感觉得到世风有变,却没想到一些人不留丁点道德底线。他不想再伤一次心。

真的是年纪大了,体力精力都不济,何况身体也的确是有状况,很快就有睡意袭来。

赵可哪里敢睡呢?离进站的时间越来越近,要是误了点,可不就又得重新买票再拖延几天啊?略一思索,便围着行李箱打转转。这样他就更辛苦了,心里要牢牢记住车次,耳朵要关注广播,眼睛要紧盯躺在地上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个旅行包。所以,刚转了一会儿,就感觉两腿有些吃力。赵可不气馁,心中有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哩!

他后悔没听儿子的话,的确来得太早了,也怪地铁太快太准点。他是按过去坐公交的老经验,计算的路上时间,没想到却提前了一个多小时。

广播里终于传来默念了上千遍早已烂熟的那组号码,赵可精神一振,连忙拖起行李箱,朝小伙指过的那个进站口奔去。其实,就算小伙不指点,凭他的智慧和经验,现在也能准确判断进站口了,因为只有那条长蛇阵慌乱地朝前蠕动。他这么想,当然不是要抹煞心里的感激。那不是他的性格。何况出门在外,得到素不相识人的帮助,他会在心里记那个人一辈子的好。

成为长蛇阵的一分子之后,几乎无需自己挪步,赵可就被人流挟带着,很快到了进站口的闸机面前。还在老远,赵可就盯着前面的闸机,观察人们如何通过。见大家都是把车票插进一个小口,随着那票从不远处的另一个洞口冒出,闸门立即就开了,人也就过去了,他便如法炮制。然而,别人蛮好使的法子,到了他这里却不管用。反复几次,闸门就是不开。后面的人着起急来,大声嚷嚷催他快点,催得他屁眼门子冒烟。可是越急越弄不好。先前指点过他的那个小伙,此时如天兵天将般神奇突至,提醒他票放反了。按照小伙指点再试,果然一招成功。只见车票被迅速吞进去,然后在他眼睛还没来得及眨一下的时候,就“嗖”的从前面的洞口冒出,跟当年灌老鼠洞一样,被灌得在洞里待不下去了的老鼠,突然从另外一个洞里探出小脑袋,贼眉贼眼懵懵懂懂地四个张望。他来不及惊讶和感叹,赶紧地取了票,朝小伙投去感激的一瞥,刚想说声谢谢,不料小伙却面无表情地也催他抓紧时间,身后的人又嚷嚷快点快点!便只得把要说的感谢咽住,拖起行李箱赶紧往里走。

下了长长的阶梯到站台,熙熙攘攘的人流顿时分散开来。赵可生怕自己还没上去,车就开跑了,拖着行李箱,挖着脑壳紧走慢走。终于进了接近尽头的三号车厢,找到3A座位,把行李箱放到行李架上,汗流浃背的赵可这才吁出一口长气,揩了把满头满脸的汗珠。

3A是靠窗的,3B空着,3C已经坐了个女孩。想到自己坐最里面,进出都得麻烦外边的两位,赵可便拿起儿媳新备的水杯,想着先去接杯热水。他也的确是口渴了。望一眼车厢的过道,他又犹豫了。拖着行李箱或者拎着大包小包的人把过道塞满了,不停有人叫着“让一让,让一让”,而他却正好挡了人家的道。逆流而行,不仅过不去,而且可能招致更多的怨声,于是作罢,从女孩前面挤进去,老老实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不久,3B的主人也到了,是个讲武汉话的年轻小伙。

列车很快出发,车厢里顿时静谧下来。赵可跟两个年轻人说了声借过,便端了水杯挤出去。到了不锈钢电水壶跟前,但见上面有一小排按钮,左边和中间的发出亮光,右边的闭着眼,心想这应该是开关了。儿子家里的饮水机就是这样的,最左边是电源,中间出开水,右边出凉水。但他仍然不晓得这个跟儿子家里的构造是否相同,要放出开水,是摁中间的,还是该摁右边的。正在他犹豫不决时,一个端着方便面的小伙,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迈着轻快的脚步过来。小伙瞅一眼赵可,径直把方便面盒放进凹槽,嘴里的口哨继续欢快地吹着,顺手摁了下面那个蓝色的大圆粑粑,开水就流进了方便面盒。赵可心里暗暗感叹:“这东西做得,真他妈与众不同!好在老子没瞎摁一通,否则不出洋相才是怪事!”

就在他自以为掌握了诀窍时,还是很快就出了回洋相。原来,小伙离开之后,他依样画葫芦地把水杯放进凹槽,摁下那个圆粑粑时,杯口却没对准热水出口,摁按钮的准头也把握得不够好,冷不丁冒出的开水并未灌进杯子,而是直接浇到钢板上,瞬间就溅了他半身,直烫得他迅捷跳将开来,呲牙咧嘴地拿手在身上腿上乱捋。这个敏捷程度,估计他事后想起,都会赞叹自己竟依然身手矫健宝刀不老,丝毫不逊色于当年。当年他就是以这样的敏捷,一把推开连长,两个人均毫发无损地躲过那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的。

赵可心里骂了句“狗日的!”眼睛四处乱瞅,生怕别人看见了笑话他。还好,各人忙各人的,就是几个估计买了站票聚在车门口的人,也没对他出的丑表现出大惊小怪来。

赵可放下心来,但再不敢大意了。只见他躬下腰,把头凑到水龙头下面往上瞅,小心翼翼地把水杯摆放了几次,确信杯口对准了,才敢站直身子,然后人隔得老远,轻轻地再次摁下那个圆粑粑。果然,热水乖乖地灌进了杯子。眼见杯子里的水快漫出来,又赶快松手。

他拧紧杯盖,神态自若地捧着茶杯回到车厢时,却找不到座位了。放眼望去,所有座位都坐着人。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自己进错了车厢。扭头看车楣上滚动的小字,正好显示“第三车厢”。他确信自己有座位,而且还坐过的,可惜记不住是哪个座位了。于是把茶杯用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从裤兜里掏出车票来看。确认无误之后,他再次来到第三排,指着3A上坐着的一个看样子三十出头戴眼镜的小伙子说:“对不起,年轻人!你好像是坐错位置了。”

闭目养神的年轻人懒得搭理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赵可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年轻人这才半睁眼睛,有气无力地把胳膊往身后一扬说,我的座位在后面,跟你换一下。赵可往后望过去,依然没见一个空位,知道是碰上耍赖霸座的了。他听儿子讲过霸座男、霸座女甚至霸座大妈的故事。赵可平静地说:“我不跟你换。你坐你的,我坐我的。免得惹麻烦。”

“那就对不起!不是我不给你座位,是你不愿坐的。”男子耸耸肩,斜睨了赵可一眼,随后又闭上。没起身的意思。

3B的乘客看不过眼,说:“这个座位明明是这位大爷的,他刚刚还坐过。他不愿换,就请你回自己的座位吧!”

“大爷!你坐我这个位吧!”3C的女孩好心地对赵可说完,把手伸向男子,“把你车票给我,我跟你换。”

“你有什么资格查我的票?”男子翻了她一个白眼,轻蔑地应道。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刚刚拒绝没资格的3C女孩,男子又把眼睛闭上时,有资格的列车员就及时雨般出现,对着众人直喊:“查票了,查票了!请大家出示车票!”

男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但仍故作镇定地微闭双眼。赵可和3B3C主动递过票,列车员依次登记完,把票退给他们时,问鸠占鹊巢的男子:“你的呢,同志?”

男子不情不愿地掏出车票,但他只晃了晃,就又装进了衣兜。这么急干嘛?我还没登记哩!列车员平静地说。伸出的手并没缩回来。

男子不耐烦地再次掏出车票,列车员瞟过一眼,平静地说:“这是无座票,同志!请你把座位还给这位大爷。”

“又不是我要无座的,是你们硬要卖无座票给我!”男子终于用一句硬气的话,顶了列车员一回,随后又软绵绵地说,“我身体不好,站不起来了。”

“我帮你。”3B的乘客伸出援手,想扶他起来。

“滚!”男子恼怒地一掌推开了他的手。

“我真是信了你的邪!这位老人站都站不住了,你居然还霸他的座!”3B座位上的年轻人也来了火气,猛地抓住他的胳膊,要拉他起来。

旁不相干的人为自己动了肝火,赵可却又息事宁人起来,连忙劝年轻人“算了,算了!”

虽然满车厢的人基本无动于衷,但这边的吵嚷,还是惊动了列车长和乘警。如列车员一样,列车长也要求男子出示车票。

“他是无座的。”列车员解释道。

列车长并不为所动,依然要他出示车票。乘警耐心却软中带硬地说:“同志!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你要实在不配合,就只好送到下一站的派出所去处理了。”男子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再次掏出车票。列车长验过票,退还给他时,郑重其事地提醒,“同志!你坐反方向了。”

“怎么可能!”刚刚还声称身体不好的男子一跃而起,头碰得行李架“嘭”地一声闷响。他顾不得揉搓碰疼了的头,一把夺过车票仔细地瞧,脸色顿时胀成了猪肝。

“快到咸宁了,你作好准备吧!”列车长面无表情,也不催他让座了,又瞅一眼风雨飘摇般的赵可,和蔼地说,“大爷!跟我去一号车厢。”

跟在列车长身后,赵可前脚刚跨进一号车厢,便吃了一惊,手里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心里直说我的个乖乖!这我哪里坐得起呀!还不如我站一会儿算了!原来里面仅摆了九只沙发般的硕大真皮座椅,且只有三个男人互不相扰地各坐一只,一个闭目养神,一个在电脑上敲打,另外一个翻着一本杂志。

见多识广的列车长见他左顾右盼,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微笑着说:“不加你钱的,大爷!”

“真的?”赵可的眼神依旧疑惑,声音里有一丝颤抖。

“你这么大把年纪了,骗你干嘛?”列车长嫣然一笑,指着身旁的一张椅子说,“就坐这张吧,没卖出去的。”

估计列车长也跟赵家湾的人一样没眼光,把他当成七老八十岁了。赵可心里这么想着,顺着列车长的手指坐下。列车长刚出去,他便如电影《陈焕成上城》里的陈焕成,先小心翼翼地把半边屁股挨近沙发,然后猛地抬起,再猛地坐下。真他妈会享受啊!赵可在心里感叹一声,这才敢把屁股坐稳当。

他突然希望那个男子并非坐反了方向,而是车票上印错了,他也是南下的,且一直霸座不起。那样,他就可以在头等车厢有个完整的享受了。俄顷,他又为这个突然间冒出来的念头感到羞愧,没想到一辈子没占便宜的人,灵魂深处竟也依然龌龊,并不比谁更高尚。这令他十分难受,顿觉柔软的沙发上射出万根金针,直刺得屁股鲜血流淌,便考虑离开一号车厢。但离开了又去哪里呢?列车长和乘警都没能把霸座男子撵走,以自己的能力,更是想都别去想。赵可的内心,顿时发生了激烈的斗争,但他实在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办。

主意还没拿定,睡意却来了。他横下心一想,这便宜也不是我要占的,是列车长真心实意主动送的。这么换了个角度,他便心安理得起来,想着躺下眯一觉。然而他很快又发现,他的座椅摆放的姿势,跟人家是不同的。人家是打直了当床,睡起来当然舒服,他的却有坡度。大概有一百度吧!总之既不是九十度,也不是理想的一百八十度。他就揣摩,同个车厢的座位,应该是一个标准的,也就是说,他也是可以弄成一百八十度的。但怎么弄,他却不知道。瞎弄,担心把这么高级的沙发弄坏了,儿媳给的五千块钱,估计都不够他赔。找人讨教,睡着了的一位均匀地发出舒畅的鼾声,他不敢扰了人家清梦,另外两位都忙着,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腆着脸讨教,人家肯不肯教,也是个未知数。既然不能躺,靠着睡也是个不错的选项。这么好的沙发哩!于是靠在沙发上,把眼眯上了。

眯上了眼睛,他却无法入眠。近来老这样,老想睡,可是闭上眼睛了却又满脑子往事。此刻,他满脑子都是炮火纷飞的前线,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给战友们铺路搭桥的事。

战斗都是在崇山峻岭进行的。炮弹如蝗虫般满天飞舞,震得人耳聋目眩,顿时便把郁郁葱葱的山头炸成光秃秃的平地。双方伤亡都很惨重。战斗胜利的标志,是步兵占领对方的阵地,让红旗在那片光秃秃的平地上空高高飘扬,发出猎猎声响。

逢山开路遇水架桥的人,肯定不是解决战斗的主力,但却肩负为扛着红旗的步兵踏上敌人阵地创造基本条件的重任。他们日以继夜地干,劳动强度和危险系数并不比步兵战友低,而战斗力却处于明显的劣势。何况工具和材料都不是早就准备好的,唯有就地取材。已经被炸成焦土的山头,也没多少有用的材料可取。有时也碰上敌人埋下的地雷,或者打来的炮弹。当年推连长一把躲过的那块石头,就是被炮弹轰下的。但他们硬是没拖战斗的后腿,硬是为步兵战友们提供了冲锋陷阵的基本条件,从而也保障了战争的胜利。

在看似简单也的确被常人瞧不起甚至步兵战友讥笑的铺路搭桥过程中,发生的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情,令赵可终生难忘,激动难掩。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回味细节,却被列车员唤醒,沮丧地回到原本属于他的3A

赵可再不敢随便离开了,生怕又来个霸座男,或者霸座女,拟或霸座大妈。谁能保证列车长善心永存呢?倘若再出现那样的情况,列车长又不肯伸出援手,何况他也不想再麻烦人家,便只有站到终点了。以他现在的身体条件,无所事事地站几个小时,可能真是个问题。

 

5

列车到广州,是下午三点多。

赵可未免有些激动。三十八年前,他就是从广州坐火车回的赵家湾。但他没时间把激动表达出来,也没时间细瞧车站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接站的人在外面等着哩!他随着人流,快速涌向出站口。

赵可的确还算聪明的,只在武汉尝试过一次,便会使用电子检票系统了,所以很快出了验票的闸口。这令他产生了一点小小的自豪感。

站在出口处,望着黑压压的接站人群,听着此起彼伏的中青年男子们是否需要接送的询问,赵可拿一双小眼四处扫射,希望那个熟悉的目光跟他对接。可是,他硬是没看到那张看惯了的面孔。

赵思委托孙祥接站,甚至车到长沙时,孙祥还跟他通电话,说热烈欢迎老爷子南巡,信誓旦旦地保证他一出站就能给他一个热情拥抱的。孙祥他当然认识,那是赵思从小穿开裆裤的玩伴,后来的大学同班同学,隔壁孙桥村孙木匠的儿子,他看着他长大的。然而寻了好长时间,眼睛都寻得发酸了,脸色由安祥到焦躁了,与他同时涌到出站口的人基本走完了,也没见到那个熟悉的四方脸庞。

赵可沉不住气了,先在心里感叹如今的年轻人真是不靠谱,快四十岁了还这么不守时,这要在战场上,还不遭枪毙呀!又埋怨儿子怎么把自己托付给这么个不靠谱的朋友,可能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哩!甚至怀疑儿子跟孙祥做套,让他把这把老骨头丢在广州,就像遗弃一只奄奄一息再也不能看门的老狗。进而怀疑儿子跟儿媳此前的种种热情,都是为了掩护这个阴谋。这么一想,便赌气地想着不要孙祥接了,自己去旅店。

然而这个念头,他很快又打消了,责怪自己把孩子们想得太龌龊。自己的孩子自己还不了解?而孙木匠长期跟他搭档帮人盖房子,一个瓦工师傅一个木工师傅,好的就像一个人。何况按照儿子的设计,他要在广州玩三天,然后由孙祥开车送去深圳的。整个的行程,以及住宿,都是孙祥安排的。就是住旅店,也不晓得孙祥订的是哪一家,可能钱都付了哩!再说他对广州原本陌生,当初只是匆匆瞅过一眼,当年的那点印记,早就如茅坑里的屎尿灌进了赵家湾的田地,庄稼都不知道换了多少茬。而且又过去小四十年了,如今的广州尽是高楼大厦,路都不知怎么走,脚都不晓得朝哪个方向迈哩!

黔驴技穷的赵可哀叹一声,极不情愿地掏出新手机,准备正式启用它。此前都是接听,还不曾打出过一次。刚翻到孙祥的号码,他又有些踌躇。既然不守承诺了,或者人家真有火烧眉毛的事,却再去求,他面子上下不来,也担心人家为难。突然记起儿子吹嘘过,说他在广州有好些朋友,有些生意还做得挺大的。那就烦他把他老子安顿好了为止。谁教他办这么个泡皮事呢?更何况,他是儿子哩!他不管老子,谁管?那是他的义务,也是他的责任!

赵思一听大吃一惊,骂了一声“个死孙胖子,居然敢放我老爸的鸽子!”叮嘱父亲千万别离开,走丢了可不是闹着好玩的。等着人来接!挂断儿子的电话,赵可便如站在村口望儿的母亲般,抻长了颈子张望。

快四点了,天气依然是热,加上内心焦躁,赵可不仅身上全是汗水,而且口渴得厉害。水杯里的水早就喝完了,想着出站就有人接,便没在车上往水杯里续。转身去打水,又怕接他的人正好这个时候到,便只好硬挺着。很快,儿子的电话就打来了,说他从孙祥媳妇那里了解到了真实情况。原来,孙祥慢慢悠悠地开着车,不小心却被后面的一辆泥头车毛糙地冲撞,直接推到了护栏上,保命没问题,但断了几根肋骨,正在医院做手术。他联系了另外一个朋友,很快就到。

赵可不知道啥叫泥头车,但听儿子的描述,应该是一种很厉害的家伙。此时此刻,他也没心情去弄清楚啥叫泥头车,只是在惊恐之余,为错怪了儿子和孙祥内疚,也因为接自己害得人家断肋骨而不安,哪里还等得及再有人来接呢?急切地要儿子打听孙祥所住的医院,又叮嘱儿子打电话给他朋友,不要来接了。他打的去医院看孙祥。儿子拗他不过,只得依他。

顺着车站的指示牌,远远地望见出租车整齐而有序地排成几列在上客。赵可没多想,急切地奔了过去。

车站来来往往的人多,坐出租是要排队的,且用铁栅栏拦着。今天也黑压压地排成了“S”型。赵可不知道规矩,以为如老家一样谁抢上去了谁先走,便视而不见地从旁边经过,径直来到戴着大沿帽别着红袖章的两个年轻人跟前,无事找事地问了句是不是在这里打的?两个人停止闲聊,其中一位嗯了一声算是作答。赵可谢过,见前面的几辆出租车都在上人,便径直走到停在中间的一辆旁边。

按照司机的示意,赵可掀开后备箱盖,刚把行李箱放妥当,刚才嗯了一声的年轻人不知何时尾随过来,毫不客气地拍了拍他的肩,嘴巴一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那边排队去!赵可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问你的时候你就把屁放了呀!害得老子走这么长的路,临要上车了,你才把夹着的臭屁放出来。但他没敢发火,而是陪着笑脸说侄子出车祸了,我得赶紧去医院。言下之意,当然是希望他通融。年轻人却不屑地说,出门在外,哪个不是有急事的?都得排队!

赵可顿觉人格受到了侮辱,满脸胀得通红。然而也没辙,只好取出行李箱,悻悻然回到那列长长的队伍,乖乖地把自己接在尾巴上。随着候车队伍的缓慢移动,他还愤愤不已,盯着又去聊天的年轻人,暗暗地臭骂了好一顿。

   看完孙祥从医院出来,赵可心里有些沮丧。第一天的行程,那么多小概率事件,全让他碰上了。他就想,不能按儿子的安排行事了,按他的安排尽碰到麻烦。遂临时改变行程,直奔深圳。何况小孙伤成这样,三根肋骨断了,脸上全是绷带,也没法陪他了。于是,也不跟儿子商量了,在医院门口招了个的士,再次返回火车站。

广州到深圳的列车,十分钟左右便有一趟,买票也方便。然而,在别人很方便的东西,他却不会用,找人也未必肯帮他的忙,只是徒劳地浪费时间。赵可望着一长溜自助购票机兴叹,也有些懊恼。别的东西儿子媳妇都教了,唯独这买票,原以为是他们承包的,便没教。他也没要学。如今想想,也只有用老实人的老实办法,到人工窗口去买了。

把身份证连同一百元现金递进去,赵可说买最近去深圳的那趟。售票员略一搜索,对着话筒讲,那就七点四十的吧!赵可看了看表,粗略一算,还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进站,应该不成问题,于是同意了。售票员很快出票,连同身份证和找的零钱一并递了出来。赵可看也没看,接过票就快速走向候车室。

进了候车室,赵可才看到电子显示屏——他已经会看那玩意儿了——上,所有的列车都晚点,售票员讲的那趟七点四十的车,其实正常是七点四十七才开,此刻却显示晚点半小时。赵可便不急了,再说肚子也委实是饿了,便想着先去填饱肚子。

火车站的东西比较贵,这点赵可清楚。但生命比金钱更金贵。生命没了,便一切都没了。这个道理,赵可觉得用脚后跟都想得明白。只要我不吃太好,再贵又能贵到哪里去呢?这样一想,赵可信步来到一个挂着“好再来”店牌的去处,立即就发现自己终于猜对了一回。原来,这是一家做面食的餐馆,这于时间仍显紧迫而囊中确实羞涩的赵可,是再合适不过了。试想,做面食,能费多长时间呢?而吃面食,又花得了多少钱呢?排队到柜台前,赵可不为招牌上眼花缭乱的食名所动,直接就点了一碗素面。

餐馆没几张桌子,吃饭的人却多。由猜对了餐馆的食谱这一点,赵可的自信陡然大增,扩展到现在就直奔深圳的决策肯定也英明无比,于是也不介意有无桌子板凳了。他把崭新的行李箱横在一块干净的地上,盛面食的盘子搁到上面,蹲在旁边狼吞虎咽,很快就把一海碗素面一扫而光,最后还捧起海碗,把汤水也喝的点滴不剩。吃完了,用粗糙的右手抹一把嘴巴,把盘子放回取面食的地方,拖着行李箱过安检,再次去了候车室。

离进站还有一刻钟。赵可走到墙角,无奈地掏出手机,准备打给李子健。孙祥这根线断了,他总得找个落脚的地方。而李子健当然是安排落脚地方的不二人选。

李子健是他的同乡,也是他的班长。按时髦的说法,他们在一起搭过班子。他当过副班长。两个人在一个猫耳洞里待过,冒着纷飞的炮火抬过同一块石头、铺过同一条路、架过同一座桥,是共过生死的战友。小四十年了,李子健每次回乡都必定去看他。而自从他有了手机,每到逢年过节,李子健也必定给他打电话。知道他微信号之后,又拉他进了战友群。其实何止李子健,许多战友都给他打过,也包括被他救过一命的连长。他却一个都没接。只要是深圳的号码,他一概不接。每每碰到这种情况,李子健总要发个问候的短信,或者微信。

让他萌生回深圳的冲动,并最终下定决心成行,也与现代通讯的发达有关。赵可虽然身处农村,但在部队锻炼了几年,所以养成了爱动脑子和努力接受新事物的习惯。手机的使用,也不例外。他除了用手机跟儿女们联系,还学会了上网,学会了QQ,甚至学会了微信和视频。

他的微信号就是手机号,凡存有他手机号的,自然很容易就获得了他的微信号。自从开通微信,李子健就反复邀请他添加好友。他开始没理会,后来是儿子赵思说,你就进去当个潜水员也可以呀!他很佩服儿子的这个建议。俗语讲知子莫若父。其实,在他们父子间,知父也是莫若子的。虽然他从不发声,却并未当潜水员。他每条信息都看,于是便对战友们的现状,以及他们的活动,有了大致的了解。他们也知道他在群里,不时有人呼唤他,希望跟他对上话。尽管他没回应过一次,但忽然续起的这段战友情谊,还是激发了一定找个机会,去深圳了却心愿的冲动。不然,就真如有的战友在微信群里说的,太不够意思了。但是,他是带着负疚的复杂情感来的。这一点,只有他自己清楚。何况到了这把年纪,也该有个了结了。否则,他会遗憾终生。他原先的想法,因无颜见战友,是要把这份思念、这份牵挂带进坟墓的。

刚刚从电话薄里搜到“李子健”,正要摁下时,他却停住了。跟人说什么呢?开口就要人家安排住的地方?好像说不出口。如果说不出口,而深圳又应该有大把的旅馆,找个安顿他身躯的地方,应该不是太难的事。这么回头一想,他就觉得还不如依出门时的想法,静悄悄去,再静悄悄回。于是,毅然决然地把手机又装进了衣兜。

在赵可作出决定的当口,列车恰到好处地出发,先是慢慢滑行,继而不断加速,然后风驰电掣般把两旁的参照物丢在身后。赵可闭上双眼,摆出要休息的架势。然而,千里之外的儿子却没让他休息,一个电话打得他手机在裤兜里欢叫不止。赵可只得侧了下身,掏出手机接听。

儿子焦急地问他住下了没有?住在哪里?说他朋友急于跟他联系,商定后面的行程。他轻描淡写地说已经在去深圳的火车上了。儿子一听就急眼了,说深圳早已不是他离开时候的样子,他要把自己弄丢了怎么办?他对儿子的轻视极不满意,说你老子也是走过江湖的!儿子问他联系了谁?要不要给李伯伯打个电话?他知道儿子指的是李子健,断然拒绝,说你可千万别!儿子说要不我明天坐飞机赶过来陪你。他威胁说,你要这样,老子回头连你电话都不接!气得儿子恨不得臭骂他一顿,然而哪里敢大逆不道呢?只得耐心劝他注意安全,随时保持联系。真碰到难处了,还是联系李伯伯。

儿子的电话,把赵可记忆深处的东西再次翻腾出来,而且越接近深圳,脑子越是翻江倒海般剧烈激荡。战友们好像排着队,挨个进入脑海,连长、指导员、排长、副排长、大头、猴子、鬼机灵、小四川、胖娃……一张张成熟或者稚嫩的脸庞,走马灯般闪现。

列车中间只停了东莞、常平、樟木头,就到深圳的平湖了。而最后的一站,则是他曾经熟悉的深圳站——即过去的罗湖火车站。

自平湖起,赵可再不假装睡觉了,他扒在窗户上,放大了眼睛紧盯窗外,努力寻找记忆里的痕迹。把黑夜照得比白昼还亮的璀璨灯光,以及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都是他离开后才有的。过去的夜晚,这里除了一片黑暗,还是一片黑暗。间或有几盏灯忽明忽暗地闪烁,也如磷火一般。往昔的痕迹荡然无存,而一路的夜景,却惊叹得赵可唏嘘不已。及至列车稳稳当当地停靠,寂静的人们霎时骚动起来,纷纷取了行李下车,他才把脸从窗户上拿开,顺手从行李架上取行李箱和旅行包。

手机又响了,赵可只得停下,再次掏出来接听。这次是女儿赵扬打来的。她的担心如哥哥一样。赵可的口气虽然比对儿子温和了许多,但还是一口回绝了她提出的各种解决方案,坚称自己能解决一切问题。

终于回到深圳了!赵可犹如游子归家舒出一口长气,额头的皱褶仿佛也平展开来。挂断女儿的电话,他并不如熙熙攘攘地涌向出站口的人们那样心急如焚,而像一个好客的主人,让客人先走。

从从容容地到了出站口,然而不知怎么回事,在武汉进站时发生的尴尬,赵可竟然又碰到了一次。他按照出广州站的经验,把车票的二维码放到闸口的感应器上扫描,闸口却硬是开不了。急于出站的人们,不耐烦地在身后催他快点快点!

正在赵可急得满头大汗又不知所措时,一位男性工作人员过来,接过车票可着劲地连刷几下,闸口也依然如故。

“刷不了就走人工通道嘛!”后面有人提醒。

赵可一听也是,转身走向人工通道。工作人员握着剪刀,接过车票正要“咔嚓”一声时,却不知哪根筋被绊动了,竟凑近看了一眼。这一看可不就看出蹊跷来了?他捏着车票扬了扬,问赵可:“你到底买哪天的票?”

“当然是今天的!广深专线一天几十趟,我难道会买一个月以后的票啊?”被一整天的各种窝囊事早闹得满肚子怨气,正没地方发泄哩!一听工作人员这个态度这种口气,赵可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夺过车票,就要出人工通道。

工作人员也不客气,一把扯住了他:“你自己看清楚了!”

赵可挣脱他的手,下意识地把车票凑到眼前,瞬间差点崩溃。原来,今天才815日,车票上却赫然印着“8251947开”,也难怪工作人员不客气。赵可抹不开面皮道歉,只得把不满转向售票员,嘀咕道:“怎么她连日期都会搞错呢?我明明告诉她赶得上哪趟就买那趟的车票的!”

工作人员不由他分说,指着远处的补票窗口说:“先去补票吧!”

这不跟逃票被人抓住是一个理吗?向来堂堂正正做人,干干净净做事,从不偷鸡摸狗的赵可,顿时便又有人格被羞辱了的感觉,辩解说:“我有票的!”

“但不是这趟车!”工作人员扭头瞪了他一眼,义正辞严地驳斥。

“那也不是我的错啊,是你们系统的人搞错了哩!”

“甭管谁的错,总之不是这趟车,就得补票。这是规矩。”

碰到规矩,赵可顿时便理屈词穷,谁教他麻痹大意,拿到票的那一刻也不瞧上一眼呢?何况天也晚了,俱疲的身心在哪里安放也还是个未知数,哪有心情和精力讲理呢?被麻面无情的工作人员逼得无可奈何,只得乖乖去补票。补完票出检票口,又按工作人员指点,退了那张令他倒楣透顶的“期票”,然后如甩掉了一坨沾在手上的臭狗屎般吁出一口长气,有些茫然地踏上曾经熟悉如今却辨不出东南西北的深圳大地。

 

 

6

赵可到深圳,并非如乡亲们猜测的来见他的“小花”。他在深圳没有“小花”,“小花”是子虚乌有的,是乡亲们凭空杜撰出来然后硬塞给他的。当然,赵可到深圳,的确是要见一个人,这点乡亲们倒是猜对了。

他想见的人,也是这辈子最愧对的人,是邓小平。他要亲口对邓小平说声对不起。邓小平在南海画了一个圈,便让深圳这块试验田结出了累累硕果,引领全国改革开放和各项事业发展成就斐然。他是有机会参与如火如荼建设,为这座城市添砖加瓦的,或者说邓小平是给了他机会,甚至命令他随转业大军到了深圳的。给了命令他却没执行,竟然不辞而别,做了一个可耻的逃兵。

虽然愧对,但他如果连当面说声对不起的勇气都没有,就连当逃兵的资格都缺失殆尽了。简直可耻之极!他觉得。其他的人——当然指当年的那些生死战友,他其实也想见的,也想跟他们亲口说声对不起的,但怕他们刨根问底,怕他们像同情和怜悯叫花子一样盯着他瞅。而邓小平就不一样了,他是一位伟人,他一定能够理解他的苦衷,不会追究他的过失。

可耻的逃兵!这是压在赵可心头近四十年之久且挥之不去的一个梦魇,直压得他喘不上气来,压出了一身的毛病。而且胃痛越来越厉害,厉害到居然吐血!

尽管这一天经历了一辈子都不曾经历过的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事情,眼前的深圳于他而言又完全陌生,但双脚一经踏上这片土地,他的心便踏实下来,不再烦躁与不安。何况整整一天的奔波,他也确实疲惫了。所以这个夜晚,从来早起的赵可,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客栈睡得特别香甜,连梦都没做一个,而且也睡得特别长,一直睡到了自然醒。

睁开眼睛,发现太阳不知何时从那并不密闭的窗帘缝隙硬挤了进来。赵可连忙起床,拉开窗帘一仰头,立即跟爬起老高正咧嘴嘲笑的太阳来了个对视。他顿时有些懊恼,暗暗骂了句真他妈操蛋!责备自己你是来深圳睡觉的吗?连忙洗漱穿衣,背起旅行包下楼。

他是一个计划性很强的人,在家里就做过功课。他知道邓小平在莲花山,也早已查清从火车站去莲花山的线路。他原来的计划,是清早起床,沐浴更衣,就虔诚地打个的士去莲花山,然后毕恭毕敬地拜见老人家的。如今这么晚了,匆匆忙忙去,显然对老人家不够恭敬。那么,见老人家的时间,他便只好沮丧地排到明天了。

当初迫不得已留在赵家湾,虽说有些痛苦,有些惆怅,但并没觉得有多么遗憾。反正甭管在城里还是在乡下,都是干体力活,何况深圳也就是个农村,只不过叫了个城市的名字而已。再说那时年轻,也想不了这么长远。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把老父亲送上山、一双儿女拉扯大了之后,作为儿子和父亲该尽的责任,他都尽到了,被岁月掩埋的那份内疚和遗憾,就如久旱的种子遇到了春雨,突然间撑破包壳,露出的嫩芽在他心里节节生长,扰得他寝食难安。所以,他来一趟深圳,不为别的,只为说声对不起!而且也一直为这一天的到来做着准备,似乎每一个明天都是这一天,只是压在心头没跟任何人提起。

此刻他突然意识到,就如同唐僧师徒去西天取经,硬是历经了九九八十一磨难,才完成他们的宏大心愿。他也是历经了三十八年的磨难,以致于磨砺得瘦骨嶙峋身心俱疲了,才终于离完成这一宏大心愿仅一步之遥。而昨天的各种遭遇,则是他的磨难还不到位,上天感动于他的诚意,给他又恶补了几遭小劫,以助他功德圆满。

这么一想,他顿时释然,不再为昨天碰到的各种奇形怪状的事情耿耿于怀,甚至开怀而无奈地嘿嘿干笑了几声。

心情豁然开朗之后,他很快调整好计划,决定先去拜访国贸大厦、标志着早期开拓者形象的拓荒牛及掩埋忠骨的革命烈士陵园。

他本想去跟参与建设的第一栋建筑说对不起的,他离开的时候她还没成形,就被他抛弃了。然而战友们在微信群里讲,她已经被拆掉了,盖了更加高大的写字楼。简而言之,她连道歉的机会都没给他,就又悄然离世了。于是改到国贸。其实到国贸,也有意义。创造过“三天一层楼”奇迹的国贸大厦,虽不是他们承建的工程,但作为深圳建筑的样板,代表了深圳早期发展奇迹。而且国贸大厦,于他也有些关联,也凝结了他的汗水。他曾来参观学习过,还征得师傅允许,在上面砌过十几块砖头。可她到底长什么模样,他只在电视里见过,因为她还没建成,他就回赵家湾去了。从来都节俭得抠屁眼舔指甲,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赵可,此次也准备奢侈一回,去那顶层的旋转餐厅感受广东人吃早茶的滋味。

事不宜迟!计划一经调整,他很快便付诸行动。

大热的天,他却穿上了那套在箱子里压了三十几年的夏军装,戴上那顶旧军帽,然后齐齐整整地坐地铁,一会儿就到了国贸大厦。他心情有些激动,没如其他食客径直进大堂。在大厦门前凝视了一会儿,赵可放下旅行包,把身子挺得笔直,双脚并拢,把军帽整了整,庄严地举起右手,一脸肃穆敬了个还算标准的军礼,惹得几个路人扭头张望。他对路人的惊讶与疑惑视而不见,转身背起旅行包,绕着大厦认真地瞅了个遍。

曾经的标志性建筑,如今被远近更加巍峨雄伟的各式高楼包裹着,国贸大厦仍不显猥琐。然而,他们却像互不相干似的,彼此都显出些怪异的表情。这也难怪。赵可是匆匆离开的,那时大厦只砌了半截,当然认不出她的真容;而胎中见过的人,于大厦而言,自然也不清楚来的这位,曾经为她的肉体增添过某些元素。

仰望完全陌生的亮丽建筑,昔日往事涌上心头,赵可百感交集,差点落下泪来。

虽然是基建工程兵,但实话讲,他何曾砌过墙呢?他砌墙的本事,都是转业到深圳之后,一个老兵教的。老兵是一个红脸膛的青年汉子,还小他一岁,却对他这个徒弟苛刻得近乎残酷。尽管他是老兵的副组长。

那时候搞建筑,没有如今的现代化机械,都是手工操作的。老兵说既然组长拜了师,就要放下架子认真学本领,不然对不起祖师爷鲁班。老兵真把他当徒弟,白天只准他搬砖、和砂浆、搭脚手架,总之是打下手的苦活累活都吩咐给他,晚上才教他砌墙。两个多月,天天如此,风雨无阻,雷打不动。练得他手腕肿得像棒槌,筷子捏不住,碗也端不稳。好在他还算聪明,老兵教的要领能够准确把握。直到砖头在他手上犹如孩子们玩的积木般轻巧,且能准确无误笔直地码到墙上,且泥缝收得恰到好处,才允许他跟在自己的身后,正式加入砌墙的行列。

回乡这么些年,之所以能够独自支撑起一个残缺的家庭,在很多人为孩子学费发愁而孩子们不得不含泪辍学时,却还能把一双儿女送进大学,靠的就是跟老兵学的这门手艺。所以他对老兵充满感激,并不计较他的严苛。

望着有些陈旧却清理得干干净净的外墙,他在心里揣摩,哪几块砖是我砌的呢?他很想看看他砌的那些砖,还是不是当初的样子。砖头都是一样的,但经他手心摸过的,应该还能辨认得出来。如果辨认出来了,便亲口跟它们道个歉,他是事发突然才不辞而别的。而之所以几十年了才来跟它们相见,也是情有可原的。他甚至突发奇想,他砌的砖头突然认出他来,脆脆地开口叫他一声,这样就省了他辨认的工夫。

他在心里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准备跟墙体作近距离接触。就在他的手刚要触摸到墙体时,却被突然伸过来的一只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牢牢抓住。随即传来一个低沉却威严的声音:“你要干什么?”

赵可吃了一惊,扭头一看,是一名身着保安服的保安,便说:“不要干什么,就想摸一下。”

“不就是堵墙吗,有什么好摸的?”保安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装束和举止与众不同的人,听闻此言,虽把手松开了,但仍警觉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其实在保安心里,以为又来了个墙体攀爬者,或者精神患者。

“有什么不能摸的呢,不就是一面墙吗?搞得神经兮兮!”赵可一边揉着被保安捏痛了的手腕,一边嘀咕道。

“不能摸就是不能摸,没什么为什么!”保安以不容置疑的口吻答道,然后赶他离开。

“不能摸就不摸。至于使这么大劲吗?”赵可本想告诉他,这幢楼的墙体有他亲手砌的砖,但终于作罢,一边继续用左手揉着还有些疼的右手腕,一边朝门口走去。保安尾随着,问他还要干什么,他说去旋转餐厅吃早茶。保安虽然心中疑惑,却也不好再拦他,毕竟这是正当理由,何况顾客就是上帝,只得用手一指,说电梯在那边。

自从早晨大彻大悟之后,赵可变得更淡定了,面对斥叱也能欣然接受。他谢过保安,坐电梯到旋转餐厅,找了个靠外墙玻璃的座位坐下,刚把帽子摘下放在桌边,便有服务生推着早点车过来,问他吃什么。不吃点什么,在这个餐厅肯定是不能久待的。赵可想。何况肚子也该填东西了,便在早点车上瞧过来瞅过去,然后把目光定格在一只蒸笼里的包子上,拿手一指说来五个。

“不要点别的吗?”服务生觉得五个小包子,哪里填得饱肚子呢?便一边把包子用夹子夹到一只盘子,一边好心地提醒。赵可也觉得可能是不够,咽了口唾沫,说那就来八个吧,又问多少钱一个,然后再要了杯开水。

服务生刚一离开,他就急不可耐地把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夹进嘴巴,顿时烫得他又差点吐出来。然而舍不得,连忙用被烫得可能已经起泡了的舌头不停翻滚。好在口腔很快适应了包子的温度,他拿舌头把它顶到牙齿中间,抿着嘴巴使劲地用牙齿快速切割,然后咽进肚里。

“哎呀,小笼包真香!就他妈太烫了。”他在心里感叹了一句。这时他把眼睛瞅向窗外,立即就看到了深圳河对面的那一片飞地,又暗暗吃了一惊,心里骂儿子,你不是说深圳全部盖上高楼大厦没发展空间了吗,怎么还有这么大一片空地呢?赶情是哄老子的啊!

刚拿筷子把第二只包子夹起,他突然对自己说且慢!听说旋转餐厅转一圈大概要一个小时。如果我三口两口就吃完了,人家怎么可能再留我在这里待呢?八个包子,必须吃一个小时才是正经!这么一想,他就对包子烫得他差点大呼小叫不那么抱怨了,甚至充满了感激。好在太烫了,不然,照自己这个急性子,还不在没想明白之前就都嚼进肚里去了?于是,把挑起的包子再放进盘里,端起茶杯,小心地抿了口水。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而且坚决做到了。尽管内心激动五味杂除,他却不露声色地静静盯着玻璃外面,把香港上水、罗湖口岸、红树林、深圳湾福田中心区、地王、笔架山、深圳水库、梧桐山、文锦渡等看了个遍。包子早就凉透了,服务生也来过几遍,想提醒他再点点什么,但见他专注地盯着窗外,只是往他杯里续了热水,然后悄然离开。

把最后一个早已凉透了的包子,和着白开水塞进嘴里,他再次对自己能够为这幢许多党和国家领导人都念念不忘甚至亲身莅临的大厦砌了十几块砖头,无比自豪。然而也为自己在大厦建成之前就不辞而别,分外内疚。离开旋转餐厅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讲了一声:“对不起,国贸大厦,我没能坚持到最后!”

从国贸大厦出来时,保安已经换岗。他老眼昏花,仍然当成了原先的那位,心里有些怵,怯怯地瞅了面无表情的保安一眼。来到离保安有些距离的广场上,他才转过身来,对着国贸大厦,又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快速走向公交车站。

孺子牛铜雕在市委大门口,代表了早期来深建设者,当然也包括两万基建工程兵。那么,他想,我对战友们的歉意,就向孺子牛诉说吧!

从公交车上下来,赵可没走多远,就从似景的繁花丛中望见了那头勾着头、蹬着蹄,全身肌肉绷紧,血脉喷张,喘着粗气,正把一个巨大的千年树根从地底里拉出来的铜牛。望见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铜牛,就如遇见了朝思暮想的一身戎装老战友,赵可赶紧迎上去。站在花坛边,他放下旅行背包,整理了一下已经拧得出水来的军衣和军帽,然后屏声静气,立定敬礼。

被铜牛身上蕴藏着的千钧神力所震撼,赵可敬礼的手举了好长时间都没放下来,木桩般伫立,两只眼睛变得模糊。当空的太阳火辣辣地照得他满头满脸的汗水,和着眼眶涌出的泪水滴落下去,滴到地砖上留下一个个小圆点,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跟在国贸大厦吸引保安的眼球一样,赵可很有些另类的装束、表情和神态,当然引起了市委门口哨兵的注意,路过的人也拿异样的眼神瞥他,一些人甚至放缓脚步,然后好奇地停了下来。

赵可全神贯注于自己情感的宣泄,对周围的情况浑然不觉。他迷蒙的眼里,只有如他一样全神贯注的铜牛。终于把手放下来,又默默地盯着铜牛瞅了好一阵子,便有一股近距离抚摸着它的头跟它讲声对不起的冲动。然而,任由鲜花簇拥的铜牛,埋首于奋力拼搏却无暇他顾。再说了,国贸大厦触手可及的墙体他都没机会触碰,何况铜牛还被无数鲜花阻隔着呢?无数鲜花,犹如无数道坚固的屏障,把他跟铜牛坚决地分隔成了两个世界。既然无法近距离亲近,而且也不想分了牛的神,亵渎了它的威严,影响得它如同自己一样半途而废,赵可便远远地给它鞠了个深深的躬,用嘶哑的声音,大声说道:“对不起呀,老战友!”

听闻此言,原本满怀好奇的众人以为来了个疯子,顿时兴致萎靡。众人正待离去,不想赵可又突然蹲下身子,双手捂脸,指缝间传出如孩儿般呜呜咽咽的哭声,既压抑又张扬,似乎积压了太久的情感瞬间倾泻,更是把所有人惊了一跳,胆小的连忙逃之夭夭,胆大的则返身回来准备一探究竟,或者安慰这个不知何故而如此悲怆的老者。

赵可依然没理会周围的人,喃喃自语:“我是逃兵!我不该当逃兵!”

人们确信是碰到疯子了,便都毅然决然地走开。

这时从市委大院出来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很可能是哨兵通知的,径直来到赵可身旁,搀扶他起来,轻声细语地了解情况。

赵可这才感觉,人家把他当成上访者,甚而至于精神出了毛病的上访者了,就想着完成仪式了抓紧离开。一辈子没给党和政府添麻烦的人,老了老了更不能给党和政府抹黑。抹了把泪眼,挤开又聚拢来的围观人群,返回大门西边的那尊铜牛跟前,再次深情地鞠了个躬,心里说了句“对不起呀,老战友!”然后迈着有些踉跄的脚步,头也没回地离去。

见了国贸大厦和铜牛这两位老朋友,他内心的沉重包袱似乎减轻了些,何况被胃病折磨着的肚子也饿了,该去填点东西了。市委附近没餐馆,他一路向西,过了上步路口,拐进燕南路的一家小吃店。被丢下的人们是继续发呆,还是脑洞大开海阔天空地胡猜乱测,甚至尾随他过来,那是他们的事,赵可便管不了了。

 

7

吃了碗面条刚刚付过款,正好来了一辆的士,停在店门口下客。赵可连忙抓起放在桌沿的军帽,钻进的士,直奔烈士陵园。

踏进烈士陵园的瞬间,赵可立即被庄严肃穆的气场所包裹。下午三四点钟,天热得人们透不过气来,所以除了知了此起彼伏的嘶哑鸣叫,陵园里基本看不到什么人。但鲜花绿草苍松翠柏簇拥着的简朴建筑,还是给了他强烈震撼。

进了肃穆之地,本就不苟言笑的赵可,更加表情冷峻了,像是一个接受审判的犯人。烈士陵园没他的战友长眠,他来这里,也的确是带着被批判、受教育的想法。这座1987年首期完工并对外开放的陵园,记载了从革命战争年代一直到特区建设以来的革命烈士为党和国家事业英勇献身的光辉业绩。对比这些革命先烈,把自己定性为逃兵的赵可,认为自己不仅可耻,而且简直就是狗屎不如!

刚进门时,赵可就把湿了干干了又湿的军装整理得一丝不苟。进门之后,他先在高二十七米、宽三点五米的花岗岩纪念碑前肃立,再次把军装扯了扯,把军帽戴端正,这才双脚并拢敬军礼。然后,仰望着由当年东江纵队司令员曾生书写的“革命烈士永垂不朽”八个大字,内心激潮澎湃。接下来,他绕纪念碑一周,认真阅读铜铸碑文,仔细察看反映抗日战争、我党营救沦陷在香港的进步爱国人士和国际友人以及解放战争场景的浮雕。

跟国贸大厦与铜牛没能近距离触摸的遗憾,在烈士陵园得到了弥补。

虔诚地抚摸着花岗岩纪念碑的底座,赵可再次有谢罪的感觉。他们为打江山敢于抛头颅洒热血,而他,只不过要牺牲小小的个人利益参与特区建设,他却竟然当了逃兵——逃兵这个词,现在是顽强地占据了他的脑海,强烈地不断给他以抨击,——心里默默地说着对不起。

工作人员发现了这个着装特别的孤独来访者,以为在常人不怎么来的时候突然出现的这个人,必定有着特殊的目的特殊的背景,说不定是某个老领导或者烈士的后代,于是主动上前,热情询问,然后带他参观烈士芳名亭和烈士纪念馆。赵可很配合,跟在他身后仔细享受有讲解员的待遇。工作人员最后了解他的目的,顿时便让赵可黯然失色。于工作人员来讲,随时收集革命史料,是他们的分内工作。这送上门来的机会,哪里能放弃。然而他不开口,工作人员也不能强求,只得给了他张名片,说随时可联系他们。

赵可没敢接那张烫手的名片。他谢过工作人员,默默地离开。

走了几步,还没出陵园大门,上腹部突然剧烈疼痛起来,进而向背部放射,本就汗涔涔的额头,顿时如刚从水里爬出来一般。赵可赶紧蹲下身子,拿手按摩。随即,一阵恶心又涌上喉头,很快就把中午吃的还没消化完的面条,和着一股红中带黑的血,全部吐了出来。

被他拒绝了名片的工作人员,正准备回办公室拿了车钥匙下班,见状连忙停住。看他满脸痛苦的表情,以及地上一大摊散发出恶臭的呕吐物,大惊失色,一边企图搀扶他起来,一边对着办公室的方向大喊大叫。碰巧路人经过,连忙拨打120

鸣着笛闪着灯的救护车,很快就到了。赵可神志还算清醒,疼痛也减轻了些,很想拒绝人们的帮助,然而却浑身乏力,试着离开却连站起来都困难,只得无奈地任由人们抬上救护车,继而送进了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躺在病床上,任由护士忙着抽血、医生慢条斯理地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赵可感觉身体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了。检查完毕,医生们去分析病情,丢下他一个人在病床上胡思乱想。

赵可时而懊恼得恨不得骂娘。他原本计划明天上莲花山,拜见完伟人邓小平,彻底了结了这辈子最大也是最后的心愿,再把这身旧军装洗干净,然后连同火柴盒大小的工号布一起悄悄地送到公司的纪念馆,就功德圆满地打道回府的。到那时,身体再出现任何状况,都无所谓了。然而,天却不遂人愿!或许,老天爷是真不肯原谅他,不肯让他活着见邓小平吧!这么一想,眼角便滚下了两颗浑浊的泪珠。

他时而又在心里默默祈祷:老天爷呀!再给我一天、至多两天时间吧!完成了这最大也是最后的心愿,是继续折磨甚至要了我的命,都听任您老人家摆布了。

胃痛现在是说来就来了。呕吐也是,冷不丁就搞一次突然袭击。尤其这段时间,疼痛和呕吐的频率不断增加,这令他愈加惶恐。他不是惶恐哪天就缓不过气来,突然两眼一翻两腿一伸就眼睛再睁不开腿再无法弯曲,而是惶恐他就这么走了而心愿依然未了。

那天去镇医院开胃药,跟他关系很熟的肖医生就怀疑他是胃癌。虽然肖医生建议他去肿瘤医院作进一步确诊时,宽慰说胃癌即使到了晚期,也是可以拖个一年半载的。当时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没那么快油干灯枯,便没去做进一步确认。此刻躺在病床上,突然记起了肖医生的话,赵可那种时不我待的感觉便迅速升腾,并很快就把大脑塞得鼓鼓胀胀。

上腹部的疼痛,虽然隐隐地还有那么一点点,却比刚进来的时候好多了。赵可仔细掂量了一下,感觉依目前的身体状况,行走应该问题不大了。遂心下一横,翻身下床。恰好医生护士都不在,连忙拔掉手背上输液的针管,从施行包里数出一千元现金压在枕头下面。他不想被人怀疑是没钱才逃掉的,也不能真赖了人家的账。哪怕是公家的,也不行。然后,他就一步三摇踉踉跄跄地出门了。

天全黑了,华灯怒放,把深圳装点得美轮美奂。街道上的人明显多了起来,既有行色匆匆的年轻人,也有如他一般年纪但却比他悠闲得多的所谓“老人”。人们按照自己的节律,做着各自该做的事情。来了就是深圳人!这是他从公交车站看到的广告语。赵可透过灯光,觉得并不仔细观察,就能感觉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而他自己,明显地属于另类,甚至怀疑旁人都拿异样的眼神瞅他,就好像知道他不属于这座城市似的。

浑身酸软无力,神情有些恍惚。他提醒自己不能在街上漫无目标地晃荡,得抓紧回旅馆休息。然而,他辨不出东南西北,试了试,发现每个朝向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何况他也不清楚他投宿的旅馆,位于医院的哪个方向。所以,出了医院的大门,他不知道自己该朝哪个方向去乘车。

他猛然想到了手机,儿媳教过的,那个东东可以导航,他甚至记起自己还使用过,蛮好使的。于是掏出手机,准备查找地铁或者公交车的线路。

刚把手伸进裤兜,手机恰到好处地欢叫起来。他吓了一跳。记得早晨明明是关了机的,怎么它就突然叫起来了呢?连忙掏出来,一看是儿子的电话,他又仿佛记起来,好像在救护车上有人找他要亲人的联系方式,当时想都没想就让人掏手机,还告诉了开机的密码。肯定是医生告诉儿子他被送进医院了。赵可想。

没开机就算了,让儿女干着急去。现在开机了,儿子的电话不接就不好了。果不其然,刚按下接听键,儿子就焦急地问他在哪里,身体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怎么从医院跑出来了。看来医生真跟他沟通过了。赵可强忍着不舒服,挤出一声嘿嘿的笑,说没事了,正准备去酒店——他没敢跟儿子讲是小旅馆。然后嘱儿子帮他买后天下午回武汉的高铁票。儿子大吃一惊又说,天天吵着去深圳,难道就只玩两三天?

腹部的疼痛又来了,他怕一会儿疼起来了让儿子发现声音不对劲而干着急,便想着抓紧结束电话,说该去的地方去过了,其他地方也就那么回事,不玩了……喂!的士来了。挂了啊!不等儿子回答,果断地按了结束键。

疼痛果然又开始了。

赵可蹲在地上,把身子弯曲成煮熟了的虾米,一手紧握手机,一手攥成拳头顶住痛处,任由疼痛折腾。头上又有豆大的汗珠,顺着帽沿滴落下来。他咬紧牙关,恨恨地说,你休想要老子叫声疼,跟你告个低。除非你现在就把老子折腾死!否则,老子就不姓赵,跟你姓癌!

他好像也认可肖医生的判断了。

疼痛似乎听见了他发的誓,或者为他的坚忍所感动,或者为他的刚毅所折服,总之是只闹腾了一会儿,就主动退却了。赵可脸上露出一丝得胜的笑,一边起身一边自言自语:“老子的命运,还是握在老子自己手里。”

再次打开手机,搜索回旅馆的线路。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坐的士的,太贵了!就下午到烈士陵园那么一小截路,居然宰了他二十多块。但那是赶时间,而且是去谒见烈士们的。虽说宰得他心里疼,但总归还值得。现在回旅馆,早半个小时晚半个小时有什么关系呀!何况他从未这么早上床睡觉过。

没费太多周章,他就搜索到了回旅馆的线路,是行走三百米左右,坐公交车,转地铁,再步行两百多米,全程约一个小时。

赵可佝偻着腰,端着手机缓步前行,笔直到了十字交叉路口。公交车站就在十字交叉路口的对面。在路边稍等了一会儿,就放绿灯了,赵可连忙随一群人走上斑马线。

刚走到中间,手机又响了,精力有些不济的赵可,迟钝地放到耳边,边走边接听。电话是女儿扬扬打来的。他只有气无力地跟女儿讲了声“喂!”就有一辆泥头车如脱缰野马,无视前面正亮着的红灯,以排山倒海之势直冲过来。

儿子告诉他孙祥是被泥头车撞伤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泥头车长啥样子,有多大威力。现在应该是知道了。但是已经太晚了。也许是他接电话太专注,没发现身边的人如惊鸿般逃窜,没听到人们毛骨悚然的尖叫,或者以为在放绿灯的斑马线上绝对安全而放松了警惕,再或者他的确是跑不动了,总之是还在斑马线中间的赵可,硬是被泥头车推出了五米开外,重重地摔倒在地,又迅速被泥头车吞在身下。帽子飞向一旁,手机也被辗得粉碎。

泥头车拐了个弯,冲上斜对面的人行道,又重重地撞上了一颗大榕树,才终于安静下来。

人们呼啸着拥过来,只见安祥的赵可仰面躺在柏油路上,除了鼻孔和耳朵里有血缓缓涌出来,身体竟完好无损,于是连忙送他进刚刚逃离的医院。然而,医生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没能让赵可再次睁开那双紧闭的小眼,去完成他最后的心愿。

泥头车的轰鸣,人们的尖叫,以及父亲重摔倒地的声响,扬扬在电话那头听了个真真切切,加上电话里随即便出现忙音再也打不通,让她当即就得出“出大事了”的判断,连忙打电话向哥哥通报。本就预感不好如坐针毡的赵思,顿时便如五雷轰顶跌坐于地。

大脑只短路了一会儿,赵思又连忙爬起,打电话给李子健,带着哭腔央他帮忙找父亲。正在散步的李子健一听,也大惊失色,连责备侄子对他封锁消息的话都忘记讲了,立即在微信群里发了个简短的消息,动员大家都去寻。

深圳交通治理得非常好,多少年都没发生过这样的恶性事故了,何况赵思还提供了医院的联系方式,所以要找到赵可,并非很难的事。

赵可火化的这一天,也是由他们那个转业的团组建的集团公司所设纪念馆开馆的日子。从赵可所带物品中找出的那火柴盒般大小的工号布,以及一套洗得发白的旧军装,都工工整整地摆放在橱窗里,下面还有两行打印的说明:“原基建工程兵某团某营某连副班长赵可同志捐献。”

在深圳殡仪馆举办的赵可同志遗体送别仪式,由战友们一手操办,虽然简朴,但隆重庄严。集团领导和他心里想见又不敢见的战友们,出席完纪念馆开馆仪式,转头都到殡仪馆,送了他最后一程。

“你老子是功德圆满了,来辞路的。路辞完了,顺便就走了。”姑妈把哭成泪人的赵扬搂在怀里,自己也抹着眼泪又补充道,“说不定,他的魂魄早就飞到西方极乐世界去了。而那个开泥头车的外地倒霉蛋,居然敢在开车的时候睡着了。”

“于你们的父亲,这未必不是理想的结果,未必不是最好的解脱。”李子健轻轻地捏了把悲痛欲绝的赵思的肩膀,也若有所思地这样劝道。

 

 




[1]辞路,预感自己来日不多的人,在离世前到需要走动的至亲或者有纪念意义的地方走一趟,类似于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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