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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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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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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丁老

铺开笔墨之前,有必要向读者诸君作个简单的解释: “冒丁老”是布依语,译成汉语就是“大石头”的意思。

打从记忆的时候起,冒丁老就躺在磨翁田坝上的乡村路旁。

冒丁老体型并不巨大,也不威严,倒像一头疲惫不堪,躺在草地上不停反刍的老黄牛。

冒丁老是白棉石,和很多沉睡在旮旯的石头一样,生长得并不规则,也没有奇形怪状的面目,大约是不会被玩石家垂青的,只有我们这些半大的小孩喜欢与之为伍。

冒丁老长宽莫约五米,一人高,之所以能受到小孩们的青睐,并非其间生有什么野花野草,也不是其间有什么吸引人的小石洞、小水坑,而是因为石上自然形成一块宽而平缓的斜面,便于我们小孩在上面玩耍。斜面石纹纵横交错,形似耄耋老人脸上的皱纹,还有不少星罗棋布、坑坑洼洼的小石窝,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们玩耍的心情;我们平躺在上面既可以呆呆的看蓝天白云,也可以观察盘旋在空中随时准备捕捉小鸡的雄鹰的各种姿态。

在乡村路还没有硬化之前,通村路是一条蛇形的泥砂路,往来车辙清晰可见,路面深深浅浅,极不平坦,如若遇上飘雪或降雨的坏天气,道路糟糕透顶,泥泞而稀滑,行人的鞋底常常拖着一层或薄或厚的稠泥。也许是为了防滑吧,行人每到冒丁老这里,都忍不住要在其身上践踏一番——把脚轻轻一抬,就在冒丁老上来回地刮鞋上的稠泥。好在石头较为光滑,即使日久天长,遗留在石上的泥土也不会太多,一场中到大雨过后,石上的泥土几乎被冲走。

冒丁老尽管遭到路人的践踏,但我们村的孩子都愿意与之为伴。最让人记忆深刻的是家里有铁核桃的小孩,他们都会带上三五个到冒丁老这里来吃,因为上面的石窝特别好砸。

上小学时,我是在梁岗上的纳山民小念的书,一天经过冒丁老就是两个来回,下午放学我们都会在冒丁老上玩一下,只不过时间有长有短。如果大人在大门口叫喊,那就不得不离开了。要知道,我们这些乡村孩子,除了读书,还得做扫地、煮饭、洗碗这样的家务,当然放牛、打柴、割猪草这样的事也少不了。

放学时,我们一般不会在冒丁老做玩斗蟋蟀这样的事,因为老师不允许我们将蟋蟀笼带到学校,再说斗蟋蟀需要较长的时间,玩斗蟋蟀一般要等到周末或放假。放学的路上,我们多半时间是玩打纸板(就是撕作业本折成的三角或四角纸板),要么把书包放在冒丁老上就在麦田边捉迷藏,或坐在冒丁老上吹蒲公英。插秧过后,磨翁田坝上四处有水,我们会在秧田水口处玩水碾。

这里说的水碾与大人们碾米的水碾并非一样。为什么叫它水碾不得而知,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也就约定俗成了。

玩水碾很有趣,一般四五个人。放学后,我们把书包扔在冒丁老上,就在附近寻找落差较大的秧田水口,然后分工去搬石头。搬来石头,先用稀泥把水口堵起来。

玩水碾关键是砌石头。要用两块较为宽而平整的石头拼砌碾底,然后用稠泥堵塞石缝,不让其漏水,中间留母指大小的消水洞;砌好碾底,再用小石条延碾底边沿砌一个大半圆沟槽。如此这般,水碾算大功告成,接下来就是放水了。

看着田水顺着沟槽流动,缓缓进入碾底的消水洞,自然形成一朵花似的水旋涡的时候,我们内心自然有许多说不出的喜悦;当时虽没有高呼“万岁”之类的口号,但我们一个个沾着稀泥的脸上仿佛都笑出了哗哗的浪花。看到流水处在正常状态,我们便将预先折好的纸船,轻轻放在旋涡上,让它顺着水旋涡打转。有时水流太急,旋涡会卷走纸船。这时,我们不但不会叹息,反而感到无比的亢奋。卷走了纸船,我们会顺手扯来一些草叶或小花放在旋涡上让水慢慢地吞噬。有时还会抓来青蛙放在水旋涡上。为了不让青蛙过早地被旋涡卷走,我们会用草或细藤拴住青蛙的一只脚。看到青蛙拼命地朝外游,我们个个捧腹大笑。如果青蛙能离开旋涡,我们也不会让它轻易逃走,会不停地将它提起来再放入旋涡中。

冒丁老带给我们童年的记忆远不止这些。每每到赶场天,我们会在冒丁老上玩过家家,等大人赶场回来。大人回来时,会给我们买回好吃的东西,比如纸包的水果糖、硬梆梆的铁核桃、蔫巴巴的芭蕉、砍成短节的甘蔗什么的。等到大人回来,我们不会急着去问大人要吃的,更不会轻易去翻大人的背篼。那年月可以说每一个家庭的经济状况都不好,在冒丁老上等大人的孩子又多,大人们不好意思给这个不给那个。我们当孩子的多少也明白这点。要是等到自家的大人回来,且脸上没有愁相,我们就会迫不及待地牵着大人的手一起回家。如果大人一脸苦相,并说今天卖东西的人都死了,就说明今天大人没有买回什么东西。

记得有一次赶场天,其它孩子的大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只有我娘还没回来。我焦急得不行。这一天的等待,可以说是望穿秋水。等到天快黑时,才远远的看到娘的身影。我立即从冒丁老冲下来,直奔娘而去。娘箭步来接我,并抱着我哭了起来。

那天娘背了四十多斤细米糠到街上卖。由于米糠里的碎米很多,娘希望卖个好价钱,可是从早上等到下午,收糠的人就是压价,一点也不肯松口。娘等啊等,算着回家的时间晚了,只好忍痛贱卖。

我们村赶场多半是去珉谷。珉谷离我们村虽然只有六七公里,但那时都是步行,一般要两个小时。

娘掰着指头算着卖糠得的钱只够买给我们兄弟几个的作业本、墨水和半瓶煤油。爹在赶场的第一天晚上就跟娘说,这是我们读书的必备,必须要买。买完这些,娘身上已无分文,当然不会有余钱买糖果之类的东西给我们。

冒丁老给我记忆最最深刻的是我从军的那一天。

二十八年前,我延着磨翁这条泥泞的乡村路离开家乡,走上庄严而又神秘的军营的。那天,热闹非凡,村民敲锣打鼓吹唢呐把我送出家门。也许是冒丁老曾留下太多童年记忆的原因吧,走到冒丁老跟前,我仔细打量起来,似乎想从中找到什么贵重的东西。也就是在那天,也就是在打量冒丁老的那一瞬间,我重新认识了爹。

在我的记忆里,爹一直是一条硬汉。别看他的身材并不高大,家里的重活,繁杂活都是他一个人承担;无论遇上什么难事,他都不会轻易求助别人,更不会轻易掉下一滴眼泪。

那天,爹给我戴上大红花,喜悦写在爹的脸上,可走到冒丁老,就是我打量冒丁老的那片刻,爹给我重新整理佩戴在身上的大红花时突然哽咽。边走边整理的过程中,爹的眼眶地湿润起来,继而有一两颗泪珠脱眶而出。爹大概是怕别人看到的原因吧,他迅速用他那满是老茧的大手拭掉眼泪。爹的一举一动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爹边拭眼泪,边对我说:“三,到部队好好干,爹对不起你。”我说:“爹,别多想,我已经不小了,我会好好干的。”

爹没有什么地方对不起我。爹含辛茹苦把我们哥弟四个带大,且让我们每个都能识文断字,他已经够不容易的了。我知道爹说“对不起”其实是他内心深处一刹那涌出的一种无奈,或者说对社会不公的一种控诉。

我之所以走上从军路,纯属人生的另一种选择。从军之前,我曾以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黔西南州针织厂的美工师(美术设计)。面试时厂方十分满意。但结果在正式录取的时候,有关部门以我是农村户口,户口又不在兴义为理由将我拒之于厂门之外。厂方惋惜,但爱莫能助。

这美工师在今天看来根本说不上是什么吃香喝辣的职务,然而在八十年代末还是计划经济的时代,农村娃只有考上大学、中专,才可以跳出“农门”。我考上美工师(还要到专业院校深造两年),就意味着我可以跳出“农门”,可以不用像爹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干农活,我可以靠自己的美术专长吃饭。爹为此深感内疚。

冒丁老是我童年乃至青年时代的“记忆仓库”,虽然它今天已经不存在,已经在硬化路的时候被挖机劈为铺路石了,然而,每次经过这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其原址上注视一两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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