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完成纪实文学作品集《北盘江记忆》中的“窑上古陶”撰写任务,我今天上午让侄子余学志陪同到挑坛路走一走,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创作灵感,也顺便去感受一下挑坛人过手扒岩的艰辛。
挑坛路距离老家后龙较近,不到两公里,是一条蜿蜒曲折的石板路。
据寨老说,挑坛路是官方出资修建的。具体何年何月动工,耗去多少人力,用去多少物力,我至今未看到相关记载。从“挑坛路”这一名字上推断,应该是一项“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促进窑上制陶业持续兴盛的“伟大工程”。
同一时期修建的挑坛路共有“上路”和“下路”两条。老家这条是“上路”,主要通往龙场、兴仁、兴义,乃至云南。“下路”是“五十八步”,主要通往贞丰县城、白层、册亨、望谟,乃至广西。
窑上位于龙头大山山脉中下段,凭借一代代窑上人灵巧的双手制造出一件件并不十分珍贵,但家家户户都离不开的土陶制品而声名远扬。
“窑上”,布依语叫“根桑”。“根”是“上”的意思,“桑”是“坎”的意思,合起来叫“坎上”。
取“坎上”名的人应该是一位男钓客兼诗人。某日傍晚,雨过天晴,独坐挽澜河岸垂钓,当他抬头仰望龙头大山山脉上那一带巨崖,像一条大石坎镶嵌在瑰丽彩霞的天边时,便心生“龙颈炊烟起,人家坎上喧”的诗句。于是“坎上”地名由此而生。
写到这里,也许有人会问:“坎上”是如何演变成“窑上”的呢?要回答这一问题得从土陶制作的起源说起。
明洪武十八年(1385),明太祖朱元璋下令征黔,治理南蛮。农历八月十五日,从军而来的汉人樊丰,因厌恶军队进黔后终日烧杀掳掠的生活,逃离营垒,来到“坎上”,与26岁的村姑何叶结为连理,过着与世隔绝的“隐居”生活。有一天,因家里没有装饭菜的碗钵,樊丰便到房后取一些柔韧性很好的沾土,捏成碗钵。阴干后,非但不会开裂,而且硬度大,便放入柴火中煅烧。烧好的碗钵,盛水不漏,没有异味。夫妇俩喜出望外,如获至宝。
一日下午,有邻居来家里见到土碗钵,问其来源。何叶如实相告。于是樊丰制土碗钵之事不胫而走。后来十里八村的很多人纷纷与樊家订购。为了提高劳动生产力,樊丰夫妇探索出车盘拉坯,建窑烧陶新路子,土陶产量因此而成倍增长。过不多久,樊丰夫妇还生产出红、白、蓝、紫等多色土陶,丰富了产品种类。由于产品供不应求,于是樊丰夫妇把制陶技艺无私传给“坎上”人。掌握相关技术后,“坎上”人转向制陶业,退出世世代代以种地养家糊口的传统耕作。久而久之,“坎上”名字便被“窑上”取而代之。窑上后人感念樊丰夫妇的恩德,每年春节,多数人家会发自内心用竖条红纸加写“樊丰何叶之位”六个字贴在香火上,与祖宗一起供奉。清乾隆初年,四川制陶艺人郭思贤到窑上传艺,在泥坯制作上采用车刀,在烧制工艺上采用石灰与谷糠混合焙烧上釉,使产品的数量和质量均得到双重提高。再后来,又有江西艺人到窑上传授缸、坛、罐、钵等制作技术,让窑上陶制品种又增多了不少。民国元年(1912),贞丰人吴华生、黄季腾、徐淑尤三人到江西景德镇学习陶瓷生产技艺。回来后,在窑上建成了投资10000元大洋,厂区占地350亩,拥有工匠200余人,日产陶器2500公斤的南丰陶瓷公司。由于泥质好,坯薄,细结,扣音纯正,陶瓷品远销省内外。此时,为了增加税收,相关官员开始意识到修建挑坛路是长久兴盛窑上制陶业的有效途径。
从铺路的石材来判断,当时施工用的材料都是就地开采的厚薄不均的石块,几乎未作雕琢,只是简单的敲敲打打,便铺上去。这分明是为了节约时间和成本。不过,在施工手段还十分落后的时代,将这一挑坛路置放在“优质工程”也是可以的。
今天的挑坛路,早已看不到昔日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热闹景象。现在虽是绿树成荫,充满勃勃生机的夏天,但却给人一种极为荒凉的感觉。石板还在,可人走在路上似乎寸步难行。尽管肩上没有重担,由于多年无人行走,七八十厘米宽的道路上芳草萋萋,荆棘丛生。当人一会儿躬腰,一会儿挺身在石板路上钻进钻出,断断续续听到山雀悲戚的鸣叫声时,越加感觉挑坛路萧条和衰落。
从纳东海子丫口向下行进,趔趔趄趄,花了四十多分钟才到达大岩洞对面的手扒岩。
手扒岩下方有一口不大的山泉井,是路人饮水休息的好地方。
手扒岩这一路段虽说只有七八米长,但坡度大,极不好走。陡坡路段有一块卧牛似的巨石,小部分半躺在路的上方,过路人必须用一只手紧抓岩石,方能通过,因此人称“手扒岩”。
巨石的石缝间生长着葱绿的肾蕨草,四周被荚蒾树和阎王刺掩映得密不透风,给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感。
准备过手扒岩时,侄子叮嘱我要多加小心。我相信自己是行伍出身,再怎么艰难我也不会退缩。从上往下,我用左手抓紧巨石的小凹槽,没费多少力气就过了。不知怎么回事,当我回过头看巨石,不觉心生一种莫名的恐惧,继而扪心自问:如果今天肩挑重担,我也能这么自信的经过手扒岩么?
记得父亲生前曾多次告诉我他挑担子过手扒岩的经验:从下往上走,必须慎之又慎,必须用左肩挑担,左手紧握扁担,右手紧抓岩石,聚精会神,屏住呼吸,小心翼翼通过;稍不注意,就应了那句歇后语“挑窑货的摔跟头——没有一个好货。”
父亲还告诉我,上世纪七十年代初的某一天,邻村二十多岁的阿匠从窑上挑四个半截缸经过手扒岩时,由于是第一次挑窑货,神经极度紧张,前后不能兼顾,当回过头照看后面的窑货时,前头坛子触碰到岩石的一个尖角,“咣当”一声,破碎了。后面两个半截缸由于失去平衡,紧跟着也掉在地上破成几十块碎片。万幸的是阿匠的右手死死抓住岩石,人才免强站稳,才没有跌入三米多高的岩脚。
收拾残局,阿匠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悬在半空中那轮火辣辣的太阳,然后放声大哭。哭声在山间回响了半个多小时,惊飞了无数栖息在荆棘丛中的山雀。
那年月,农村多数人家都很穷,栽秧上坎后,男壮劳力都要到窑上挑窑货四处兑换粮食。阿匠眼看家里已经没有米下锅,实在没有办法,他才凑够一挑窑货的本钱加入换粮队伍。他本来要上兴仁大山去换一些苞谷、小麦、荞子之类的粮食来给家人充饥,没想到手扒岩毁了他的“如意算盘”。彼时彼刻,一家老小伸长脖子等他带粮食回来呢,他当时内心有多痛苦,外人是很难理解的。
走一趟挑坛路后,我的心情五味杂陈。我想,家乡的挑坛路不可能再热闹了,它将随窑上制陶业的衰落而消失。
随着时代的发展,而今的窑上制陶业已经萎缩,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荣光。易碎的土陶实用品早被廉价而耐用的塑料品代替,电冰箱、电冰柜、真空包装早已取代了原始保鲜的土坛罐。如果不另辟蹊径,往有创意的陶瓷工艺品转向,那终究有一天,有600多年制陶史的窑上,人人羡慕的“天干不饿窑上人,太阳不晒雨不淋,双脚踏在车盘上,一日能进半两金”的光辉岁月将一去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