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本购粮证,牛皮纸封面,无特别之处,它和很多证件一起躺在书房的小木箱里沉睡着。时光老人早已将它染成深浅不一的黄褐色,给人历经漫长岁月磨练的沧桑感。
这本购粮证,是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还在云南边防服现役,办理妻子随军随队手续的那一年获得的。由于办理的时候,国家城镇居民粮食供应制度(统销制度)逐渐被取消,购粮证也随之退出历史舞台,“购粮记录”也因此未曾留下任何文字。尽管它没有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但多次工作调动,我都没有将其扔掉。2010年12月转业回归故里,它就跟随我从云南辗转到贵州贞丰。
记得我懂事后,父亲经常鼓励我要好好读书。让我终身难忘的是拿到高中录取通知书时父亲对我讲的话。
那天,天气十分闷热,从挽澜乡中学爬东山坡小路小跑回家,全身被臭汗紧裹得特别难受,然而,被录取带来的喜悦心情却一点也未受到影响。
父亲看到通知书的那一刻,古铜色的脸庞也跟着“开花”,随即被忧郁取而代之。
父亲瞬间的喜忧转换即使有外人在场,也是很难理解的,只有我才能明白其中的因果。尽管我当时还是个孩子,但因为家境贫寒,让我比同龄人早熟。我知道,父亲的喜色是因为我比一般的农村孩子爱读书,能考上高中;忧愁的是进县城读高中产生的各种费用问题无法解决,三年的书学费、伙食费等开支不是一笔小数目,一般的农村家庭是承担不了的。
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家庭的收入十分有限,不像现在的父母可以外出打工挣钱。那时的壮劳力只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精耕细作,全年大的开支主要依靠养殖一两头猪、几十只鸡鸭变现;经常性支出的礼尚往来礼金、照明的煤油等费用多半靠卖米,如果不“节流”,到头来恐怕连饭都吃不饱。
为了让父亲脸上的愁云很快消散,我告诉他,上髙中的学校是县民族中学,不但不收学费,而且每个月还有十元钱的生活补助费。
父亲听了我的话并没有立刻转忧为喜,但阴沉的脸色渐渐消退。过了一会儿,父亲把我叫到堂屋,让我认真读祖宗牌位上那幅纸张已不怎么鲜红的对联:“天地不嫌芹藻淡;祖宗惟愿子孙贤。”
父亲虽然文化不高,但毕竟上过几年私塾,对联的含义他是知道的。
我用抑扬顿挫的语调把上联和下联连贯在一起诵读,并在“子孙贤”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父亲没有说什么,而是叫我抬一张长条木凳陪他在院坝上小坐。估计父亲要上家教课了,我得洗耳恭听。
出乎我的预料,父亲没有立即训话,只是靠在那棵不大的桂花树下坐着抽烟。抽完了一支呛人的旱烟后,父亲继续抽第二支。
“好好读吧,争取考得一本‘138’。”抽完第二支旱烟,父亲才说话,语气很温和,与平时的严厉、粗暴大相径庭,这让我感到极不自然。
父亲说完就起身去完成他正在做的半成品新犁头。
父亲走后,我也站了起来,慢慢咀嚼“138”三个数字。我知道“138”就是购粮证。
购粮证是中国五十年代初期由国家粮食部门发放给非农户口人员用来购买粮食等物品的一种凭证,是计划经济年代的产物。像我这样的农村孩子,如果能考上大学或中专,分配了工作,不但可以洗掉“黄泥巴脚杆”,由农业户口转为非农户口,不用像父母亲那样脸朝黄土背朝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修地球”,而且还会拥有一本属于自己不愁吃穿的购粮证。
“138”是家乡父老乡亲对购粮证的特别称呼。当时非农户口每人每月定量供应25 斤粮食,每月初,只要带着购粮证到粮店排队,就可以享受支付一角三分八购得一斤大米的待遇。这就是购粮证称“138”的由来。
别看购粮证只有那么薄薄的几页纸,但拥有它意味着不仅有粮油可以养家糊口,而且还有工作可以做,有房子可以住,有前途可以奔。在计划经济年代,一本购粮证中还间接性地夹着五花八门的粮票、油票、肉票、布票、糖果券、糕点券、豆腐券、煤球券等等。当时购买生活必需品是票券和钱一起使用。比如说,到供销社买一条豆腐是两分钱加一张豆腐券,买一根油条,是三分钱加半两粮票。
面对购粮证如此这般的充满诱惑力,上初中后,我暗暗发誓要勤奋读书,力争早日跳出“农门”。
上初中,我的成绩一直不错。然而,上髙中后,由于英语基础为零,原本有理想有抱负的我变得不再那么自信了,想改变自己命运的强烈愿望也开始有所动摇。
在那时,由于缺少英语老师,大部分乡镇中学都未开设英语课。升入髙中,英语就成了拖我后腿的科目。临近高考时,尽管我调整了学习战略,以强化其它科目来弥补英语的不足,但成效并不十分明显,最终还是名落孙山,与购粮证无缘。
后来我选择从军,并如愿考上大学,成为部队的一名军官,转业回地方工作也是国家公职人员,也算没有辜负父亲的殷切希望。
如今在超市和粮食商场,粮油品种琳琅满目。就大米而言,有东北的、南方的、进口的,加起来几十种,足以让人眼花缭乱,任其自由选购。
斗转星移,时过境迁。曾经让多少人梦寐以求的购粮证,早已淡出人们的生活视野。
如今市场的粮油充足了,城乡家家户户吃穿不愁了,但我个人还是主张厉行节约,珍惜当今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无论时代如何变换,购粮证在我的心中永远不会泯灭,这是我不想抛弃它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