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躺在孙女为她网购的护理床上不舒服,再高级的床也是不舒服,婆婆要么被病痛扯出“唉哟——”。她生命的列车到了由不得她要赖活着的念想,已逐步岔离人世界的轨道。至旧年腊月十六半夜一点多,她眼睛的那扇门,在紧合10小时后又神奇地向外界启开,里头微弱的星光闪烁。15瓦的白炽灯下,婆婆的最后一眼所见,仍是那两张老脸:她的老冤家和长子。星光快熄灭,公公的脸贴至她的耳朵,说,你若实在撑不住,就去吧!于是婆婆咽气,不留一言。
邻居爱妹几将这事转告我的时候,我家正给婆婆办丧事,她投来的情报也是我公公泄漏的。而我惊悉婆婆去世的恶讯,人在长沙高铁站,和我的女儿带着一群娃——送她们上北京参加全国少儿春晚节目展演。后来我当然是北京没去成,回了老家。
我记得三天前婆婆的状况蛮好,她还撒娇一般要我这个儿媳妇叫她一声妈!可如果我是个聪明人,就应当早意识到,那是婆婆去她永远的家给我这个儿媳妇提出的最后一点可怜的要求。但是,我妹子早在两个月先就跟我说过,她一人送12个小屁孩去京表演,做不到。孩子的安全问题担当不起!
婆婆的灵场缺少一般人家死人那种扯天扯地的大声嚎哭。她没有女,曾有个女儿都在两岁时跑去河边找她哥哥,祭了龙王爷。我挨近婆婆的棺木,有一堆的理由叫我哭一场。我鼻子酸,嘴角的肌肉也刻动了,泪水糊了我一脸,但终究没有要死要活地哭出来。只在响班的闹热里,颤抖地呼出:妈妈——,您在这边没过好,到那边一定要过好哇!
我盯着婆婆的遗像看,有四五钟之久。那笑容放松,应当是没有生过病的笑。眼纹也是我最熟悉的,生动得似在唠叨。她曾经土黄的苹果脸,经装殓师稍稍一美白,效果不错,让我顿觉婆婆原来也生得漂亮。
婆婆79岁的生命至少有70年在劳作受苦。她13岁当童养媳,年龄比我公公大三岁。我公公脾气暴躁,骂娘是他最顺溜的语言。在外边,往往同样的事情,婆婆和公公一样的做,回到家里,婆婆要烧水、作饭、洗衣、喂猪、揉茶、烤酒、纳鞋底七七八八,而公公什么也不做,就等着吃现成的。若菜不合他的胃口,那“娘买逼的”的粗话一溜发子弹一样发过来,长年累月婆婆早具备不慌的防御功能。
我公公好酒贪杯,方圆十里有名。他本是个赤脚医生,一般的病难不倒他,对无名肿毒的治疗又颇有两下子,并有两个弟子继承他的衣钵。但是,公公喝起酒来,是什么大事要事都请不动他。固此,行医行当不久就被他荒废。我公公酒量不大,三杯即醉,曾闹出过不少笑话,在小江村逐渐被传为“人物”。
据说有一次,公公喝醉回家,一路花拳打下去,眼在跳,路在转,很快他云里雾里栽进一个田坝。当时正是长水季节,水哗哗淌着。而我公公还以为是人家在给他滗酒,激动的声音从他喉结上窜出:“快莫洒——哩——呀!快莫洒——哩——!酒都——出来呐!”又有一次,公公上亲戚家,天黑都没回来。婆婆不放心,打着手电筒去寻,结果发现他蜷在路边的一棵桔子树底下,打着呼噜。更有搞笑的,夏天的傍晚,一个娃在门前的树脚盆里洗澡,我那喝醉了酒的公公一头扑倒在脚盆前,伸着脖子要去喝洗澡水,吓得那个娃弹跳着出盆,哇哇哭着跑回屋去……关于公公醉酒的那档子事,村里人时提起,兴致一点不亚于当年。
上个世纪80年代,婆婆七口之家同挤三间土坯屋吃住。有天公公趁着酒劲,半夜去山里砍回来几根杉树,想加个偏房。结果大队晓得了,一大早来捉人。听说我的小个子婆婆当时可威风喽,挡在门框,两手叉腰,用咄咄逼人的口气喝道:大队干部,请问你们是哪个看见我男人偷树了?指出来。当时为啥不捉住?我家一个天本地分的人家,你们上我家来搜,要是搜不出来,那我可就要告你们毁坏人名誉罪!”婆婆的拉腔声势,把大队委的人全唬住了,窗口跑来不少人围观。大队委的人可能怕真的搜不出来,后来事情不了了之。其实那次偷来的树就藏在屋背后自家的地里,和秧苗一块用薄膜遮盖着。
婆婆干活很有一套。那时,为送两个儿子上大学,她把猪喂得总比人家的壮实,足叫村们眼红。喂的鸡,大都是生蛋鸡婆,一到春上,一天能捡七八个蛋,这让婆婆乐开了花,走起路来像飞。而捡拾起来的蛋大部分用来生钱交儿子学费。此外,婆婆摘茶换钱,去山里捡茶籽打油卖,刨地卖花生……总之她有万千的法子生钱,只不过都是些细水长流的小儿科买卖。我听村里的威婶婶讲,整个村里人摘茶和插田,莫哪个抵得上你瓜娘(婆婆)的手脚快。对老公侍候得那个妥贴法,全村人又恐怕她算头号。就拿煮饭,你婆婆吃得软,你公公要吃得硬,你婆婆便想出一个法子,将铁炉锅倾起来煮,这样煮出来的饭一边软一边硬。鸡蛋你婆婆自己舍不得吃,却每早晨雷打不动地给你瓜爷老子(公公)磕两个甜酒鸡蛋招呼他。后来是你瓜娘病了,痴呆了,实在做不得事,才没做了。她这一世是做饱哩,呷饱哩亏!
威婶婶一说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摇着脑壳叹息。凡认识我婆婆的人也跟威婶婶一样,提到她不忘讲她命苦!讲她有个老公把她看轻,送两个儿子上大学,参加工作,到头还是叫她受气、担心。我婆婆的病显然是气出来,闷出来的。她的一个儿子在北方,几年回家一次;一个儿子虽近,却闹着家庭风暴。婆婆的后半生心好累,比年轻时作几亩田土,管一大家子的琐屑还累。她常一个人发愁,胡思乱想,内心痛苦着,可是连个说处都没有。最后,她的脑子犯病了,连吃喝拉撒听人摆布。
婆婆未生病之前尚做得的时候,我这个儿媳妇可是吃足了她家的土货,如鸡、鸭、鱼、蛋、猪肉、蔬菜。但是,我在她家所受的刺激,尤其为那无趣的“香火”成见所遭的暗伤,恐怕是她家所有的吃货都弥补不上的。我对我婆婆曾有深度好感,后来无形中也被“问题家庭”所滋生的“悲哀”吞灭掉,让我和她老人家分离,彼此转为陌生人。婆婆的第一次住院,我都不曾拢场,我躲在另一座城隅,一边为自己这只挨过箭的鸟疏理羽毛,一边跟机构里的小学生们打成一片。2017年夏季的一天,我孩子的爸向我发来信息,意思是给婆婆算了一个八字,她满不得77岁,叫我去看看她。我思前想后,二老满鬓的皱纹,那愈发细缩将坍塌的弱小双肩和他们老来疾病纠缠的烦忧眼神……这些垂暮的风景无不像乌云一样飘在我瞭望的空中。
“我允许任何事情的发生/我允许,事情是如此的开始/如此的发展,如此的结局/……若我觉得应该是另外一种可能/伤害的,只有自己/”伯特•海灵格大师那美妙的篾言,被我得来是多么的及时。对,我允许一切!我应当赶在雨来临之前,叫他们二老别紧张!
婆婆犯糊涂一阵一阵的,有时你根本区分不来,她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她进过几次医院,住院的天数从不超过20天。因为每次在医院稍稍好一点。她就闹腾着要回家,吵得跟她同病室的人都休息不好。有天,医生来查房,她儿子在门口对医生说:我母亲晚上闹腾,一整夜不睡觉,能不能给她开些安眠药。当晚,我像以往一样按时递给她十几片药,婆婆接过去,看着手心上的药片嘟哝:“玉宝呀,你们给我付这么多的安眠药噢!要得啦,死了就死了,反正我活着也没什么用场?”她的话惹得同病室的人,一堂哄笑。而我站一旁,也是好笑又好气。
婆婆临走三天前,我给她老人家喂饭。她说,玉宝呀,只有我这个媳妇何该这么好!我知道她脑子残障,不理睬她。想不到接着她又把这话重复,弄得我都不敢正眼向她,脸直烧到脖颈。过了一会,婆婆定神看着我,一脸的天真。说,玉宝呀,你只叫我妈妈哒!我瞬即一愣,莫非是我以为她脑子坏,有好长时间连对她的称呼都省了?便生硬地叫她一声“妈妈——!”
婆婆“嗯——”地一声,响亮地努着嘴,仿佛尝到了世上一颗最好吃的糖,那样子特满足!而我的脸再一次烧到极限。
婆婆活着的最后几月,天气好的话,公公每天把她抱到大厅屋门口的轮椅上,透透气,解解闷,处于村中的这个中心位置,风景有的是看。门口即是一条过身路,熟悉的或陌生的人经过都能让婆婆的呆滞有所改观。再往外伸展,就是田野、小河、葡萄园、栽满名树的小山岗和山岗下村民们的家。婆婆的脑子坏了,但对自家的田产你要问她会毫不含糊的指给你看。她在那些田里耗费了一辈子,耙田插秧挑猪栏粪半夜给禾苗放水治虫割禾挑谷等等,过去哪 一样少得了她。婆婆将她的泪与汗坚韧与心思统统交予了田土,当然田土也不忘给她甜头与希望。可后来婆婆被动放弃了它们,放弃了的连同她的希望。横在门口的那条过身路,经过的人有时会跟婆婆闲扯一番,有个别人还搞点小闹剧逗她取乐。婆婆是巴不得别人逗她取乐,不然她心里发慌。她整天都指望着路上来人,每见一人她就全身亢奋,死死盯着人家,生怕人家飞了,仿佛那人是她的光,她的暖,她的乐,她的靠处!后来她跌成骨折就是因为她千方百计立起来去瞧别人的结果。无奈的是我们把她送医院,却做不得手术,十几天下来疼痛将婆婆整得不成人形。我和公公给她换尿不湿的时候,她的身体扭作一团,眼周的皱纹挤作一堆,嘴巴嘬起,喊痛。我知道她是真痛,却也只能皱着眉头瞧着她痛苦、受罪!
按地仙算的安葬日腊月廿十八,灵柩在家需停放六日。小叔子一家是在婆婆过世当天坐火车回来,我的女儿是第四天夜里从北京赶回,婆婆的几个外甥和两个干儿子,也纷纷从深圳上海广西等地赶来陪她最后一程。村里在外的打工者陆续奔回家过年。
人口又一次在村里赶上峰值,婆婆的丧事办得热闹,几乎家家来人帮忙。一共烧了十几个烤火炉,白天有师公子敲敲打打作法事主持灵场仪式,夜睌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和老头子也来陪守或唱闹丧歌。歌词均即兴发挥,唱婆婆的生平、为人、勤劳、贤慧……婆婆的亲老弟原是名军医,两姐弟素来情谊深。晚上,她的亲老弟端坐在靠墙的条凳上,腰杆笔直,脸向棺木。他从旁人的手中接过麦克风,拖着长调发出不紧不慢的七字句哀歌,音量开头中气足,如饱满的果实从内心的谷仓内有板有眼地倒出。后来可能是记忆中的人或事件,惹来他一场伤心雨,故他的唱音明显变了,在前行的路上颤颤巍巍。终于,哀伤的歌调被卡在喉咙,嘤嘤地发不出来。他努力过,仍是这样,场面悲催。大家都劝他老人家去睡觉,保重身体要紧。可他摆摆苍老的手,泰然坐在原来的位置,唱一会,歇一会,硬是撑到天亮。
办丧事那几天,噼噼啪啪声和轰的爆响不绝入耳,这声音来自停放屋侧的一辆卡车上的电光炮。我特意走拢去细看,这是何时的发明?两排“炮弹”整齐架在卡车的驾使舱顶上,一排六个,一个有一两米长,头朝原野。它专门有个人操纵,摁一下按钮,隆重的鞭炮声或铳的震天响,响彻天地。“禁炮”以来,村里逢红白喜事,都用它来替代传统的鞭炮,真是再好不过了,省事又卫生,省钱又隆重。
记得作家刘亮程说过,“葬礼是老人留给儿女最后的礼物,让你知道如何去把一个生命,一位亲人从这一个世界送走,送到另一个家乡去。”送婆婆上路,老天爷寄予深厚同情,清早哗哗地下起暴雨。早饭过后,雨莫停,大家挤大门口和走廊,盼望着老天爷生慈悲,叫雨停一停。不知哪位先生冒出一句,武汉发生瘟疫,新闻里放了。有人插嘴,你才晓得喔,外边早传开啦。又听人讲,我们村已发通知,可怜的是东头的刘二爷,人死村委不准人去他家探故。他还说我婆婆有福气,幸亏早死几天,不然跟刘二爷一样,连个悼丧的人都没有。
他的话怎么听都别扭,但又确确实实是新冠病毒蔓延神速极有力的证明。
过年,吃团圆饭,我公公吃着吃着一个人啜泣起来。他放下筷,不再顾及他那男子汉的尊严,用青筋暴突的手拭眼泪。他心里发慌,说宁愿照顾她,也不让她去。这个“她”当然指婆婆。公公可能想起了从前的种种事,悔当初不该那样待她。然而事情不可逆转,不如怜取眼前人,求生者保重为好。两个儿子都安慰他,说他照顾婆婆最后几年也不易,算还她了,至于性格问题,她知道的,过了一辈子,水火也相容啦!
大年初一,我们一家没出门拜年,却几次闻人叫我公公的大名。来人站走廊十米开外的位置,道些“发财!”“新年好!”的吉言离开,等我们闻声出去就只见得着对方的后背。
接下来形势紧张,广播叫闹不休,村委上门户户筛查。到初三,村口封路,幸好我和家人在封路前一天赶回小城的窝。弟弟一两个月不打算回北方,一来陪爹,二因为疫情。这些年,他已习惯北方的生活,回家反而不适。他做的饭,我公公是一百个不满意,他试着按老人家的口味去做。对我公公的牢骚话,他忍。他开不了口,开了老头子准发火。在他父亲的肚子内,正爬着一条“埋怨”的小虫,还在为他没早点回家生着气。弟弟心里究竟是啥滋味,也只他自己知道。早在火车上,他就抑制不住地写着给母亲的祭文,到家后他又将祭文涂涂改改两个夜晚。当“上祭”仪式进行,其他人上祭的词都任凭师公子发挥,独弟弟的是他亲手作的亲自泣诉。他将连日来肝肠内的痛、悔、感恩与怀念凄凄地全倒了出来。
年年有伤心的人和伤心的事,可最终还不是雨打风吹去,皆得放下。整个田庄只有家禽们快活,压根不知道什么新冠病毒。一清早,有一群鸭们聚到了田野当中。站东家土坑边那一白一黑的两只鹅,像极了两位高贵的诗人,在押着韵对吟。多情的小江水,每天都兜着喜讯来小江村报到。
值得大庆!半个月过去,村里无一例新冠肺炎。婆婆的坟头离家的位置不远,坐在家西头的田土当中。那是一片油菜花地,记得当时选择那地方,我还问过,怎么不葬山上?公公言,她爱的是田土!过不了多久,那里该是金灿灿的一片,婆婆一定开心!还有,我们在回家的路上可见到“她”,可以向她施个注目礼,无用地表达一下——欠她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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