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伯伯的死,彻底打翻了我家准备“五一黄金周”出外游玩的计划,改去参加乡亲们为他老人家举行的最后仪式。
我婆家距明伯伯的家曹家塘约莫500米远,二十多年前我去过他家两回,均为拜年。由一条香肠小道引路,围几丘田和四五个土坯屋绕一绕,翻过坡就到了。两家间距实在不远,但他们不同姓,也不知哪辈子扯的亲,后来我不去了,何况拜年要给红包。二奶奶和满奶奶尚在世的话,红包给这两位奶奶,不在了,交给她们的后人即甲叔、明伯伯和洼叔。我家的那位,在春节每年必去,去了喝杯茶即返。送的红包步步加升,由最初50元升至后来的400元。
明伯伯的三个儿子建的三幢楼,像兄弟一般,谁也不弃谁,前后挨着。处前面这幢属大儿子的产业,也是祖业正宗的宅基。明伯伯生前和老伴一直住这儿,故丧事也在此处举办。这是幢三层楼建筑,外铺墙砖,窗子呈半圆拱,进门有门厅,四个大柱立着。别看他的家人是些粗人,房子却勾勒出古希腊遗风。我挖苦我家的那位,你以前不是老说人家穷吗?可人家的房屋比你家筑的还要阔气洋派哩。引来那位的反应是,喷出一句,人家过得好不是更好嘛!
我跟明伯伯没见过几次面,他今年78岁,是被病痛磨耗尽去见了阎王爷。年龄不小,活着受罪和照顾他的辛劳,令他的离去少了些大悲大恸。没有大环境的渲染,我走进灵堂,对着棺木前相框里的笑相,一脸木然。恼恨的是,情愫这东西不知滚到哪一国去了,竟在此时完全背离我的躯体,叫在堂的众生相目视到我冷血的一面。
从大厅屋探完故出来,明伯娘双手紧攥我的右手,瘪着嘴又哭又笑道:“侄媳妇,你也来了!你太看得起伯伯、伯娘啦!”我搭道,说哪里话?该来的!当着地坪里的人,我和伯娘彼此对视。我不得不感叹岁月那把神器,将原本壮实横宽的伯娘,修剪得如此短小孱弱。都5月份了,伯娘还戴着一顶毛线塔帽,身穿一套加厚的法拉绒睡衣。
伯娘拉着我去看洼叔的房,我惊愕着问,他家也建了房?她点头。这可奇了!我的思绪如根神通的钓竿,仅眨眼工夫,从盛满人事的大江钓到了我洼叔的过去。往年的正月初一,出于礼节,洼叔也到我的婆家拜年,人来了就代表他家的所有情义。他习惯呆上半天,吃顿饭再回去,平素来也如此。临走,我婆婆总要打发他不少菜。婆婆背地里对我说,你这个洼叔是全小江村人都晓得的穷光蛋,到40岁还是个老单身公,没有人肯嫁他。我看洼叔这个人长相其实不赖,身体扎实,慈眉善目蒜鼻方脸都透出了他厚道的人格。我想,他找不到伴,不光是穷的缘故,另有一因素也不容忽视,那就是他半天哼不出个屁来。他每次到我的婆家来,人坐地炉旁,有时见人多干脆晾坐一边去,你不找他搭话,他决不先拉开话闸子。真是服了他,无声无息不干什么,坐上老半天他也过得。
洼叔是到45岁娶上老婆的,确切地说,是花三仟元买来的贵州女。那老婆不咋的,若人胆子细,遇见她说不定会被吓着。她短身材,大手板,粗头阔面,眼珠鼓突,目光呆滞,嘴合不拢。记得有次她来我婆家,我请她坐椅子上,不到三分钟工夫,我就听“嗵叭”一声。她仰天躺到了地上,眼珠翻鼓,口吐白沫。我的天哪,慌得我马上从过身路上扯来一人壮胆。那人进来一瞧,说无妨,过不了多久会醒。果然,她“活”过来了!洼叔找个这样的老婆,是扮了脑壳!他老婆不会做事不算,还专要个人服侍。到后来我才知道,她也有值得称道的一面,尤其在乡下,那可是做女人的荣耀,她为洼叔生了两个乖贴的娃儿,一崽一女都正常,长相比洼叔还中看。
洼叔带着三个拖油瓶,一无存款存货,他自己没有经济头脑,嘴巴又闭得铁紧,平素只会干些不费脑子的事,他能建得起房?然而伯娘指给我看,在洼叔从前土砖屋的地盘上,活生生站着一栋青瓦蓝墙的两层楼建筑。我听伯娘讲,洼叔家是村里的低保户,房子也是村委盖的。我唏嘘,洼叔有福啊!
吃白事席上的甑子饭,有着米一样的硬度,用得着慢吞细咽。我喜欢在伯娘家的地坪上慢吞细咽,这是一个高高的平台,有十几桌男男女女,大碗的喝酒,大声地唠磕。临夏的晚风惬意在酒席上兜转。这里像个观景台,眼线可无限伸展。台下是葡萄园菜蔬池塘树木构成的村舍,村舍过去是横越的高铁线。高铁线背后又是村庄,再远是深深浅浅的颜色,迷雾的驼峰,漂渺的云。只要你有工夫,这些景物会引领你的思绪飘向远方。
公公可能有点醉意,他不怕被人偷听,对我妹子说,他的奶奶是带着他的父亲下堂到曹家塘来的,他跟明爷爷,一个姓周一个姓彭就是这么来的。我妹子嘻皮:“下堂是什么?姓周姓彭跟下堂有什么关系,我不懂。”“你是个哈宝,下堂都不知道”他爷爷接着又言,解放前,他的父亲被抓去做过壮丁——这下我的妹子又插嘴,壮丁是什么?噎得她爷爷指着她:“懒得跟你说了,你这个哈宝。”台子上的人都笑了。
公公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我的妹子谈起他的隐私问题——他的祖宗由来,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当然这与酒精的催发作用分不开,但从他脸上分明挂着的缕缕笑容可看得出,他是想让他的孙女知道这些。公公的话题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二十年前一个除夕的夜晚,同样是酒精给他效的力,他指着我骂娘,说我断了他家的香火。他的脸红着,脖子梗,怒意明显。从那时起,我们之间似乎有了血海深仇,只要一碰面,中间总横着那个叫根的怪物,彼此生分,互不痛快。
直到接近两年,二老满鬓的皱纹,那愈发细缩将坍塌的弱小双肩和他们老来疾病纠缠的烦忧眼神……这些垂暮的风景像乌云一样飘在我瞭望的空中,我才释然。
“我允许任何事情的发生/我允许,事情是如此的开始/如此的发展,如此的结局/……若我觉得应该是另外一种可能/伤害的,只有自己/”伯特•海灵格大师那美妙的篾言,拯救了我。对,我要允许一切!
去年,婆婆先公公而去,公公的语言突然少了一些“根根茎茎”,几乎趋向谦恭,过节他也开始盼望我回去。我回去清洁家里的所有,必为他买这买那,有回我一次性为他购了四本关于佛的精神书。不知是岁月让他放下,还是那几本书叫他死脑筋开窍。就在吃丧酒的先天午后,我们探故回家,想打个盹,可公公精气十足,叫我们先坐一会,郑重告诉我们,他的存折,放在哪,密码是啥,和盘托出。见我们不解,公公坦言,我这把年纪了,喊声倒就倒了,该交代的得交代清楚。听他这么一说,我倒有些凄然。在公公眼里,我知道,那传统思想是一回事,顾及晚辈的心念是另一回事。两者在公公心底从来是同等份量,既然他放下前者,说明已做好了赤条条准备“上路”的日程,噫,估计他离成仙的日子不远了。
地坪上,乡邻们毫无顾忌地扯淡,好事丑事言者都放得开。在乡间,白喜事就是乡亲们关系的粘合剂,叫他们走到一块,相互帮衬,彼此切近。有人恢谐地提到86岁高龄的庆老倌请过的数个保姆,有人叹息扯到五爷的病,有人眉飞色舞论起庄稼,有人不怕丢丑侃谈自己与媳妇的那些鸟事……反正他们想到什么,扯什么。若碰到问题,你答不出,旁边有人帮腔。若全搭不出,那地坪一下静默。大家听电光炮响彻云霄,听道士伴着击鼓音哼哼呀呀。村庄在太阳能路灯的垂青下,如一首婉约的歌词,含蓄悠长。在人的一生中,别的词可能都会忘记,惟独一首叫“村庄”的词谁也忘不了。
在这个能瞧得见上百亩景物的台面上,在这个特殊有着意味的“五一周”夜晚,公公叫我们知道他的根脉。数年来,他、婆婆与他的儿子周济他原生的家族,那举止被我今夜窥探到了来处。我首次猎获到我夫家祖辈沾着泥泞鲜有的踪迹,并不为之难为情。相反,我为祖辈布下的悬念着迷,它像半出云层的月光,撩起我对隐藏角落的绵绵遐想。
翌日,是伯伯上山的壮行日,按常情,我们一家是要送他最后一程的。可是,我家的那位和我妹子有要事缠身。因此,这晚九点我们只好惭愧地就地告辞。
地坪上站着好些人,其中有伯伯家唯一的妹妹三姑,她年轻时出走河北,后来在那儿扎根。三姑见我们要走,就挨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侄媳,现在兴旅游,你以后一定要来河北玩,全当是旅游。”我应着,好!伯娘抱着一塑料袋鸡蛋硬要塞给我,我公公也交给我们几十个鸡蛋和几斤土豆,见我推脱。他们就做出打架的攻势,我择路逃远。他们走到车边去拉门。谁知,在我们车子的尾箱前早候着一老人,据说是我家的那位曾经带着她看过病。她提着装有莴笋大蒜菜苔干鱼干豆角萝卜片的尼龙袋,也不知候了多久。这时,我那该死的情愫归体了,眼眶里的泪水满盆。我含泪向近在咫尺的他们挥手,又向远处台上的人挥手。钻进车内,我们听到了空气中飞来的熟悉的乡音——记得来玩喔!要常回家里来噢!
那乡音有着不可抗拒的神性,在情感系的夜空施了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