邂逅“傻瓜”

往往在别人喝下午茶的工夫，我开启读书之旅，懒坐于一小靠椅，将一摞书放膝上，一个人倘佯在由文学导航的路径、山峦、田野与河川。写字台上，蓬松的文竹羞答答写意一首朦胧诗。窗前的圣女果，开出黄色的五星小花。有时，一只麻雀栖息防盗窗，朝我“唧唷——唧唷——”。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一次次邂逅“傻瓜”。

他们有的自报身份，跃登封页，如《傻瓜吉姆佩尓》、《傻瓜威尔逊》。而大部分在正文与我相遇，譬如《阿甘正传》里的佛洛斯特•甘，《尘埃落定》中的麦其土司二少爷，《喧哗与骚动》里的班吉……这些傻瓜，如同吝啬鬼阿巴贡，风流鬼唐璜，骗子答尔丢夫，变色龙奥楚蔑洛夫，一样的享负盛名。但是从人类崇尚的道德而论，傻瓜白痴又应与那些卑陋的家伙区分开，它们一个有如深谷里的山涧，迸发出沁心的甘泉；一个似苍蝇，遭人趋之。

吉姆佩尔是我邂逅的第一个傻瓜，他是个孤儿。还在做学生的时代，“热心”的同窗就给他起了7个绰号，除“傻瓜”固定不变，还有蠢驴呆子笨蛋低能儿什么的，没有一个跟正常人沾边。吉姆佩尔不承认自己是傻子，但谁叫他老实得无药可救，那么容易上当。几乎全弗拉姆波尔镇的人没有不寻他开心的，往他手里塞羊粪，围他起哄，又笑又叫，伴随顿脚和舞蹈。这还不算要命，最叫吉姆佩尓心肺肠都气炸的是，他们逼他与一个放荡的孕妇结婚。在吉姆佩尔20年的婚姻史中，他那风流成性又不知廉耻的妻子，背地跟别的男人偷情，一共生下六个小孩。傻瓜吉姆佩尔曾试图报复，往出售的面包里掺尿，可到第二天，他又将那批面包埋入自掘的洞里，中止他的报复行动。原因是他笃信上帝，记住牧师拉比的话：“好人是依靠信仰活着。”“做一辈子傻瓜也比作恶一小时要强。”在外人面前，吉姆佩尔还替妻子洗脱罪过。待到可恶的妻子病故，仁慈的吉姆佩尔将起早贪黑当面包师挣来的钱，平分给了那6个跟他毫无血统关系的孩子，而后自己浪迹天涯。到他老迈的一天，又孤独回到镇上。躺在茅屋里，吉姆佩尔十分欣慰自己即将去一个没有纷争，没有欺骗和愚弄的世界。

跟吉姆佩尓相比，傻瓜威尓逊是个知识分子，他正式在法律系修完他的研究生全课程。按理说，他跟傻瓜扯不上关系。意外出在某天，威尔逊来到一个偏僻的小镇子，说了一句玩笑话，那个镇上的人就把一顶傻瓜帽扣他头上，从此威尔逊失去了姓氏，傻瓜帽一戴20年。在这20年流光岁月中，人们不信任他，捉弄他，对他充满着敌视，使他深陷窘迫和孤独。但也造就了他研究指纹术，帮助法官纠正了“狸猫换太子事件”，辑拿了杀“伯父”的凶手。

有段日子，我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冒出佛洛斯特•甘，6尺6高，240磅重的魁梧身材，他可是个令人一见面就咋舌的家伙。从大学美式橄榄球明星到口琴演奏天才，从赴越抗战英雄到美国乒乓球健将，从顶级摔跤王到国际象棋选手，以及商业大亨，百般光艳照泽过他，艺术之鹰驮着他翱翔。可是，高贵的荣誉转瞬即逝，因为他始终躲不掉白痴带给他的劫数。每到关键时刻，或重要场合，佛洛斯特•甘便犯傻，不加思索地说“我要尿尿！”在难分难解的对弈冠军争夺赛中，他任性地放屁。在记者猎鹰似的盯梢下，他亮出他的光屁股给总统检阅自己的战伤。甚至他无知到用锅炉去给连里的士兵炖饭菜，结果“轰隆”，小命拴在别人的裤腰带上。然而大祸临头，佛洛斯特•甘首先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亲爱的妈妈，想象妈妈又在绞着手，用手绢不断地擦眼泪的情形。走在自己人生的荒山野岭，佛洛斯特•甘正像约翰•斯坦贝克所说的，勤奋地像个蚂蚁，即使铁落了100次，还是要安静地开始第101次的攀爬。作家温斯顿•格鲁姆就是借佛洛斯特•甘命运的巨大反差为镜，揭示美国社会问题，从而也突显出阿甘身上那种原始古老不灭的生命力。

比起一般的傻瓜，麦其土司的二少爷算幸运儿，因为打从他出生的那刻起，就过着一种养尊处优的少爷公子生活。他傻有傻福，因而避免了贯来的“王子之争”惹来的杀身之祸。连他自己也自豪地说：“做一个傻子真好，做错了事，想一想自己是傻子，心里就释然了。”他不爱不恨，乐于当“局外人”。只是他母亲总为他黯然神伤，对他大有恨铁不成钢的脑怒，不时向他灌输－些什么“骨头”“种姓”“台阶”的理论，并抓住时机向他训话：“那些家奴是你将来的牲口，你可以将他们任意做马骑，当狗打，就是不能把他们当人看”。对那些教诲，二少爷视为狗屎，他照旧跟家奴疯到一起，容允仆人索朗泽朗将雪踢到他的脸上。有次还要小厮拿鞭子抽他，嘻笑道：“仇恨的鞭子打在身上是不痛的。”

人人都知二少爷傻，可偶尔他激灵一回，足令人刮目相看。当别的土司部落在封地上大种罂粟的时候，老麦其土司依二少爷的话，宣布在自己的领域统统种上麦子。结果那年，他们的粮食多得吃不完，贮满粮仓，而别的士司部落，罂粟卖不出去，钱粮两空，饿殍遍野，饥民纷纷投奔他们，大大扩张了麦其土司家的势力。另外，傻子二少爷痴愚的外表下又掖着智慧的灵丹，佛洛斯特•甘是第一个将边境堡垒区改造成集市的土司人，且不费一兵一卒解决了多年来恼人的边境纷争。正如文中所说，我当了一辈子傻子，临了我才知道，我不是傻子……

即使像班吉这样有行动障碍和语言障碍的傻子，到33岁智能仍相当于3岁的低能儿，可是在他的身上，也有一种通灵的禀质，那就是他能嗅闻到死亡的气息，从堕落后的姐姐凯蒂所穿的装束，与身上释放的香水味，他能预感到这是可怕的灾难奏响的前奏，因而班吉躁动不安，拼命嚎哭，以表他的需求与绝望。

在文艺作品中，以“傻瓜”代言，是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它的发展从人类有了文明，几乎各个时期傻瓜角色都亮出了绝招。最熟知的如《伊利亚特》里的忒耳忒斯、堂吉河德、莎剧里的小丑、易卜生笔下的疯子、《白痴》里的梅什金公爵、《原野》里的白傻子、《铁皮鼓》中的奥斯卡……

这些所谓的傻子，在世俗面前，天生有一种免疫力。他们不再只为人们制造可笑的材料，更多的是以他们反衬出社会的可笑和人们的世俗。从傻瓜身上泄密出的“真人”“真相”，人们或许能找到自己已经失去了的或放弃过的美好。我邂逅傻瓜白痴多次，发觉自己并没比从前更愚笨，也不比傻瓜白痴他们聪明。米歇尔•福柯曾言，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患者。

因此，我们没有理由，也无必要，将傻瓜白痴从人群中孤立和严格划分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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