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洗完澡,叶青特意妆扮了一下,很少借口红添彩的她,抹了口红,擦了粉。
十几分钟后,她提着一个沃尔玛的帆布购物袋出现在新星夜市的街头,购物袋里装着她自己写的书,28本。新星夜市摆着特色小吃,新鲜水果,花卉,饰品,也有廉价衣服。夜市人流泛滥,很快将叶青瘦小的孤单的影子淹没。各地小吃焕发出五彩斑斓的色彩,有着吸走人精气神的人间烟火香。各摊位分站街道的两旁,仅在中间留下一个一米多宽的过道,供游人来去。有好些活跃的小仙女和小帅哥端着一次性碗边吃边嘻嘻哈哈。叶青数着“陕西肉夹馍,福记花甲,四川钵钵鸡,常德鸭霸王,台湾正宗烧仙草芋圈,北方杂粮煎饼,墨轩卤肉卷,盐锔手撕鸡,平江特产,武冈豆腐,湘西小串,湘北牙签肉”的招牌一路晃过去,同时她不忘注意那些一张张兴奋的脸和油光花色的唇。她琢磨自己要怎样才能跟这伙人搭上话?她傻乎乎地盯着人家看,幸亏别人把兴趣放到舌尖上或跟伙伴的闲聊中去了,不然,瞧她呆滞的模样定会认为她神经有些不正常。叶青感到自己此时的处境太像路遥小说《人生》中的高加林了。高加林失业在家一段日子,一天他的父亲要他提着装满白蒸馍的篮子去县城卖馍,好换点油盐钱回来。高加林觉得干这个挺没面子,但又无可奈何。当他想到卖馍时还要他像村里的其他庄嫁汉那样大声吆喝,他的脸马上就火辣辣地发烧。到了赶集的那天,高加林在去县城的路上看到一个荒沟沟,便躲在里面,先练习着叫唤“卖白蒸馍”那几个他一直羞于启齿的词。可是他张开口两次都没喊出声,额上弄得满头大汗。最后,他狠咽一口涶沫,眼晴闭紧,做出拼命的样放声喊出“卖白蒸馍哎”,荒沟沟里回荡出来一声哀婉的怪叫。县城集市上,人山人海,高宏林又是几次张口,没有声音。现实面前,他深感自己是世界上最无能的人。
现在轮到她叶青犯难了。“开不了口也得开,那多的书积压在家,不厚着脸皮推销一部分出去不是个办法,更何况她又不愿意胡乱将它们送人。“也只怪我活动的圈子太小太小了,小到几乎找不出多少爱读书的人。”她想连自己圈内的人都买得少,现在去指望大街上这些陌生面孔就更不要唱戏了。叶青每当心事一重,眉头便自觉拧出一条沟。在夜市呆的时间一长,叶青手中拎着的口袋就直往地面坠,她不得不将口袋从右手换到左手,过一会又换到右手。上次她在大街上看到,名著卖七块钱一公斤!像自己这种无名作者著的书能卖几个钱?只怕白送给人家也未必有人接收。想到这一点,仿佛有一片悲哀的云罩住她,她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她牙齿紧咬着下嘴皮,发狠道:今晚我是自讨其辱也好,是吃饱了撑着也好,反正豁出去了。
买吃货的人肯定不会买我的书,因为他们一门心思想着吃货去了。她明智地拐到另一条道上——井塘路,在这条道,人流也不少,有行去匆匆的,也有踱着碎步怕踩死蚂蚊的;有人坐在绿花带旁埋头看手机,也有人站着若无其事仰望星云。叶青好生安顿好自己那颗烦乱的心,端详路上那些行人的表情、举止和衣着,进而去揣摩他们的大致身份。她之所以这样勉为其难,就是希望从中快点找到哪怕一位会买她书的顾客。然而看来看去,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所以她问都不敢问。
之后,她又去了一个跳广场舞的大坪,这儿怕有一百多人在跟着喇叭的节奏跳舞,舞得好的,让人感到有一种激情在澎湃。舞得丑的,如东施效颦,只见她们跟着前方的领队,笨拙机械地提腿、伸臂、护胸、举手、旋转。叶青从这支队伍旁经过,一双迷茫的近视眼在过往的人身上扫来扫去。在那空旷的平台南有几个俊男俏女发传单,而在平台阶梯下面的过道有一个坐台把脉的医生在他邻时的摊位前给人把脉。叶青从平台的南端往北慢慢遛达,她要么碰到有人闲站聊天,有人遛狗带娃,也有人反背着手晃悠。当一个年轻妹子从对面散步过来,叶青觍着脸迎上去,似笑非笑地说:“美女好!这是我写的书!”叶青把一本书推向那年轻妹子,“你看一下,如果喜欢的话,买一本吧!”那年轻妹子迟疑着把书接了过去,翻了翻,夸她写这本书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叶青见有点好兆头,满怀希望眼巴巴地看向她,可哪想到,不过30秒的工夫对方又把书退了回来,摇摇头扔下一句:“现在的人看手机都看不赢,还看这个?”人就已经到她后五六米的位置。这种架势有些叫叶青捉不透,她继续迈动着双脚,本来一直是一只手提着购物袋,这下换成两只手,提在腹前。随着她身体的一摇一晃,购物袋也在她的两个膝盖上有节奏地敲击。一位戴眼镜的太太从左边的门洞里横插过来。叶青暗了视觉忽又变得明亮。“看样子这个人是个爱读书的!”叶青赶快回到用一只手提购物袋,紧走几步。年龄的相仿叫她放下衿持,她落落大方方地说:“这位女士好!这书——”可是还未来得及等她把事情道个明白,那人立马车转身拐向南方,那不屑的眼神分明是把她当瘟神防。“没戏!没戏!都怪自己要颜值无颜值,要名没名,还年纪一大把,趁早死了这条心吧!”叶青在心里狠咒自己,她准备走回头路了,但是当她见到正对新星夜市的台阶上坐着一位先生时,便再次厚着脸皮将书呈过去。那先生倒是认真地翻动了书页,并在朦胧的灯影里念着书的目录。最后,面对叶青焦灼的模样,先生很委婉地说:抱歉!我只喜欢看新闻球赛之类,像你这个应该是那些修身养性的文化人看的,你应该找那样的一个群体推销。”
“哼,弄了半天,是向我提建议。”不过,总比那个把我当瘟神防的人要好。回家的路上经过圭塘河门诊部,门外的铝合金椅子上坐着一个穿白大卦的男人,正举着报纸看得传神。叶青心中窃喜,拿着书小心地来到这位先生的面前,用探问的口气说道:“先生,你喜欢看书么?这是我写的书,你——”“你是想送我一本吗?”那个人的脑袋从报纸上方升出十来个厘米,那双浮肿的眼晴泄漏出诡谲地笑。“哦,不是,我是想,如果你愿意买的话——就买一本吧!”“你送一本我就拿着,买——,就不买!”穿白大卦的人半个脑袋又降进报里。
“唉,出去28本回来还是28本。”叶青不无沮丧。她所住的出租屋A区十二栋六楼的灯亮着,她知道丫头回来了,心里有些发毛。她要是发现我去卖书了,会不会笑话我?
丫头是搞艺术的,是艺术培养出她健美的体型优雅的举止,但在她那高贵的修饰过的笑靥里叶青总觉出有些许冷傲。对叶青的搞写作,丫头既不表示赞成也不表示反对。这让叶青似乎感到她们中间总隔着一个世界,缺少一般母女之间那种应有的亲密和关怀。记得收到从北京寄来的运件书单时,叶青是愁眉不展,如果能做到的话,她自己的事是从不去麻烦别人,哪怕是自己的亲人。运件是寄在本市黄兴镇物流公司,离这儿足有30里路,无车的话,根本弄不回来。而且书又不是一两斤或几十斤,不然打个的士也可搞定。如租个货车去搬运的话那实在太不划算了,何况自己不是那种有钱的主,不然这把年纪也不会瞎掺和到年轻人的打工队伍中。没法!她只好讪着脸跟丫头商量。丫头借来车,带着她来到黄兴镇物流公司。运回来时天空中飘着毛毛雨,她们没打伞,用两双纤弱的手臂将60斤重的书包裹,一件一件从车上卸下,而后两人抬着走十来米,放下,开一个门;又走七八米再放下,等电梯;出了电梯还要走六七米才到达目的地。开始搬两件还不算为难,之后就不行了,感觉包裹在跟你做对,像一个极不听话的犟小孩,有意拖延,往地下沉,扎书的绳带勒着手心刺痛得厉害。丫头一张白皙的脸憋得通红,叶青在那上面看到沉淀着始终未发作的怒意。丫头的喉咙因过分用力喘息着,整个过程她不说一句话,这叫叶青比有人骂她还难受。她始终像做错了事,一脸愧色。尽管自己抬着比丫头还吃力,但她总是把自己这一端抬得更高一些,以此减轻丫头那端的重量。书搬到最后,两人都没气力了,抬不动了,只好把包裹放在地上硬拖着走。碰上一熟人好奇地问起,“你们运些什么东西回来了?看样子蛮重的。”丫头眼一瞟,闷闷的回应:“都是她啦,出什么书!”叶青听着,耳根发烧,同时向那人作苦笑状。
到处都是灯火灿烂,到处可见欢乐的人影,只有叶青提着书浸在灰暗的树影里,无声地踱来踱去。楼上面有她和丫头租来的小窝,却不敢上去。犹豫了一阵,闷闷地走了一阵,忽儿她的脸在树影里泛起了波澜,“对,我何不像发传单一样将这些书打发出去?”于是,她倒回去,逢一个人便夸张地咧嘴笑着,并霸道地将书往人家怀里塞,几分钟过去,她就把那些书全塞完了。
然后,她一身轻地回到出租屋,心里却像丢失了一宝物,难以安定。倒是丫头从内屋笑盈盈地飞过来,说有一件喜事要她猜猜。叶青躲过她丫头开心的视线,边低着头换拖鞋,边疲惫地回应道:懒得猜。你说就是!
“告诉你,今天我给你卖了10本书!”“真的?”
“谁还骗你!你看我微信,钱都转过来了。”丫头把有字的手机屏幕撑到叶青的鼻孔下。
“咦,真的是。还是丫头厉害!”叶青绷紧的脸松懈了,有了笑容,有了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