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清楚的记得,那是2019年10月7日。凌晨一点左右,我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说大伯去世了,我一个电话打过去,父亲嗓子已经说不出话来。他传达出一个信息:我和老公必须回去待至少3天参加丧葬仪式,这是他下了死命令的。也就是说我们俩个在十一长假后,额外要再请3天假回老家奔丧。
我告诉父亲,假期批下来的可能性很小,总不能因为你一句话让我请3天的假,我把工作丢了吧!再说了,生前我对大伯挺好的,一个月前他病重,我和老公刚刚回了趟山东看过他了。老公那边的工作还好说,我那边很难。因为我在国企工作,常年在客户现场驻场,本来请假就得事先征求甲方同意,平时请假都比别人费劲,现在让我突然在十一后马上请3天假出来,不管是什么理由,就算我是公司领导,也不太愿意。另外,单从公司制度层面上来讲,不是直系亲属,公司领导有理由不给假期。
接下来的事情,虽然最后沟通了下来,但是过程是相当的艰难。为了这3天的假期我花费了一上午的时间,打了数十个电话。报备甲方,请示部门主管,协调同事顶班,副总请示,副总意见报备同事,结果报备部门主管。最后还要和甲方沟通这3天的工作细节,电话24小时保持畅通。
工作协调的难点是让公司副总去批这个假期,和我之前预想的一模一样,副总是南方人,不太理解北方人眼中的那个孝字有着那么深刻的含义。记得为了弄明白这3天假期的必要性,他就差把我的祖宗八辈儿问了个遍。家在哪里?山东省。路途几个小时?高速3小时到家。为什么要回老家?奔丧。什么人去世?大伯,父亲的亲哥哥。不是直系亲属必须要回吗?必须,风俗就这样。工作协调了吗?协调完了。能准时回来上班吗?尽量。
还好听我一顿讲之后他没有过多的为难我,一个电话打了十多分钟,假期最后还是批给了我。后来才知道,回去这件事情是做对了,因为截止葬礼最后一天,族谱上、风俗上牵扯到的人,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最后都到了。如果就差我一个,那就是四个字:大逆不道,父亲很可能在接下的日子时不时的被长辈们责难,我很可能在工作之余时不时的被他念叨,最重要的是会有人把不孝两个字的标签贴在我身上,很可能父亲这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很庆幸,我还是回去了。
二
按说假期已经请完了,直接回老家就可以了,如果你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母亲电话交代了三件事:第一,不能穿红戴绿,鞋子要穿黑的;第二,回家路上要找个地方买烧纸;第三,到了县城后马上回老家,直接回爷爷奶奶的村子,一刻也不能耽搁。
第一件事情看起来没什么难度,执行起来还是花了点时间。母亲打完电话我才发现我没有黑色的鞋子,不管是皮鞋还是运动鞋,怎么办?淘宝是解决不了问题了,只能去趟菜市场。我把整个菜市场从南到北跑了一圈,才找了一家卖布鞋的店,男士布鞋,最小码38号,我平时穿37,顾不上那么多了,试了试差不多大小,不掉跟,给了钱马不停蹄的跑回家,赶紧上了路,第一个任务算是完成了。
老公开车上路,中途经过河北的小村庄,得完成第二个任务:买烧纸。路过街边几个小超市,下车去问都没有卖的。因为国道路边一般都不是繁华地带,超市卖的东西大都和吃吃喝喝有关,最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超市,还是被一个专业问题难倒了:买多少烧纸合适?一捆还是几捆?问了老板娘,人家说各个地方风俗不同,不好给意见。一个电话给母亲打过去,她正在忙着做什么,村子信号不好, 声音呲呲啦啦也听不清楚。我拿了一捆烧纸正准备上车,老公看到问是不是买少了,建议再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人都回去了,礼数不能少了。后来几个电话顶过去,母亲的电话终于通了,和老公想的一样,确实买少了。最后又跑了趟超市,谢了老板娘,上了车,接着赶路。
一路上老公知道我心情不好,都没怎么和我说话,只是告诉我,快到的时候要调整情绪,因为到家一进门是要哭丧的。一路上我都有些紧张,手心一直冒汗。虽然生前我和大伯关系很好,但是到时候能不能立即把感情释放出来我也不太确定。
后来的事情,和我想的还是不太一样。虽然我离开那个村子已经20多年了,但是当老公的车开过了千童大桥,故乡就在眼前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往外流。好像和那个刚刚去世的人没有太大关系,眼前都是小时候的一幕幕。
我终于明白了,虽然那个村子在空间距离上离我远去了,但是它一直住在我心里的某个角落。那是一个柔软的地方,那是一个不想触碰的念想儿,不提起,不代表不想念,一旦回到那个故事的原点,情绪便一发不可收。
三
一路颠簸之后终于到了家。父亲母亲早已在家门口等我,下了车第一时间穿上给我准备好的孝衣,拿着烧纸,在母亲的指引下,来到了大伯的棺材前,位置在二伯现在居住的堂屋,棺材在正中间,左边是女眷,右边是男眷。
看到我来了,顿时屋里哭声一片。哭完了,磕了三个响头,母亲扶我起来,和家里的长辈挨个打了招呼,然后在堂屋的地上坐了下来。
仪式要等到所有家谱上的人都到了,进门哭一场。仪式上和大伯做个正式告别,才算是一个阶段性的结束。午饭是刚开始几天是大锅饭,白菜粉条豆腐汤,一人一碗。父亲在村里找了最好的大师傅掌勺,可能是饿了,我接连吃了好几碗。那个味道太香了,让人想起小时候奶奶家大铁锅的饭香。
后来几天是一桌一桌的菜,从小到大,家里的吃饭习惯就是馒头、菜、稀粥。记得刚认识老公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不吃米饭,老公说我挑食。后来虽然改了些,但是改的不是很好。研究生三年在辽宁我都没改过吃米饭的习惯,记得那三年我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各个小饭馆找馒头吃。
从小到大家里的吃饭习惯是,一年365天有300多天是馒头和炒菜。吃米饭吗?吃,一年一顿两顿的概率。吃面条吗?吃,一般是早晨母亲做一些清水面和鸡蛋,或者夏天天热了,母亲会做一些凉面,其他时间都是馒头。
在我们家,母亲自己蒸的馒头是可以做零食吃的。刚出锅的馒头,透着麦芽香,我一口气能吃3个。什么是家乡的味道?在我这里,馒头的香味就是家乡的味道。
后来,吃完饭 屋子里人越来越多,实在坐不下了,长辈们便安排我和几个姐姐去后院亲戚的院子待着。说实话,这两天哭的我肝肠寸断,好像是把一辈子没有流过的眼泪都流光了。姐姐们劝我,悠着点,节省点体力,后面还有一个很大的仪式要在村子里举行,就是磕头仪式。全村的老老少少都会来看。好不容易有机会和很多年没见的姐姐妹妹们聚到一起,做点什么呢?几个人搬了几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听我读我写的回忆录《我的爷爷》。五六个人围了一圈,边回忆,边讨论,边感慨时间如梭。
后来出门的时候在门口碰到一个老爷爷,他看了我良久,我想,他肯定认识我,赶紧从大脑中搜索关于他的记忆。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在我们家附近住的一个老爷爷,和我的爷爷是好朋友,小时候老来我们家玩。我放大嗓门,叫了声爷爷好,怕他耳背听不清。他好像有点激动,攥着我的手问我,你是老三(父亲最小 兄弟排行老三)家的老大吧?我说,爷爷是我,我记得你。他一直说,好,好,都长这么大了!在他那里一直还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我离开20多年了,竟然还有人记得我!那个人既不是我的父辈,也不是我的亲戚,只是村子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儿。
一激动,没忍住,背过身去,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多少年了,还能被人记起;多少年了,我的根还在这里。有些时候,不是别人想不起,而是你不想想起;有些时候,不是没有时间,而是你把时间给了别人,却忘记了身边最重要的人——这就是乡愁。
四
终于到了开丧出殡的日子。家里人在离家最近的村子外面的一个空地里搭了很大的一个帐篷,请了村子里的乐队来吹喇叭。
好多年没有听过那个喇叭的声音了,忧伤,哀怨,听的我心里一揪一揪的。我被母亲安排和长辈们学作揖和磕头的礼数,还得记住谁在前,谁在后,顺序不能颠倒。磕头的顺序按照辈分进行,磕完头就在帐篷外面跪着,有人磕头了,要陪着一起磕头还礼作揖,所以第一个磕头的人也是辈分最大的人跪的时间最长,也最累,直到所有的女眷都完事整个开丧仪式才算结束。
亲戚们知道我颈椎不好,多次劝我头磕完了就找个地方去歇一会儿,我婉拒了他们的好意,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村子里的好多乡亲邻里都来凑热闹,有些长辈在背后夸我,说这孩子真心不错,不娇气,其实都是应该做的。
后来遇到了大姑家的两个表姐,二表姐没上完初中就辍学了。记得小时候我们俩最要好,现在近在咫尺,却不知道从何处聊起。她一直在试图和我聊天,我也一直在试图和她好好聊,可是没说两句,就没了话题。她一直在和我讲她的生活,我只能是个聆听者,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因为我不了解她现在的日子,更无从做评说。和她讲我现在的工作,她没有兴趣,也听不懂。有些东西经过时间的洗礼会历久弥新,虽然不曾提起,却也不曾被忘记。比如记忆中故乡的人,故乡的事,故乡的景,故乡的那一缕缕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驱不散的乡愁。也有些东西,随着岁月轮转会慢慢变淡,变的不容易接近,比如人和人之间的心里距离。有些人,适合存在于现实中,想了,就去看看,心里会变得更加透亮,距离会更加亲近。而有些人,只适合存在于脑海里,偶尔想起,不必去见,因为见了只会破坏心中仅存的那一份美好。
短短几天的旅程转瞬即逝,庆幸,我还是回来了。因为,除了拜别亲人,我还是额外得到了一些东西。比如,老爷爷很多年后的那句问候,我想,我会记很久很久。这趟简短的旅程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点某个你不知道的角落,还有个人能够记起你,那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我想,有机会我还会回到那里,因为那里有我儿时的记忆。那一缕缕乡愁,飘来飘去,最终还是是飘回那个鲁西北平原上一个小小的村庄,那里有杏树、有沙土地还有河堤,那里世世代代住着一户户李姓人家,那是一个被我称之为老家的地方,它的名字叫李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