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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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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爪 · 菊

蟹爪 · 菊 

             

〖斗菊〗

隔壁阿婆年逾八旬,她的芳名即花名,国花之名:牡丹。阿婆以前喜欢养花,每每花期一到,她家院子里便繁花似锦,惹人眼红,群芳之中,尤以秋菊养得最迷人。

以前,每到八、九月,秋风送爽,阿婆的金菊便喧闹非凡,密匝匝的一群少女,碧裳金丝冠,争先恐后,齐头攒动。阿婆不知得了什么秘籍,能将这菊花养得如此出色?比我家的强好几倍。阿婆的菊盏大,富丽堂皇,花瓣厚且长,轻舒漫卷,像是苹果肌、婴儿肥的盛唐丽人,风姿绰约,而我家的则纤柔,略显单薄,如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的少女。阿婆的花誉为“金菊”, 如黄金缧丝而成,流光溢彩, 名副其实,实不为过。尤其在夕阳余晖里花色愈加迷人,落日熔金,有着灼目的光芒,溅落下来,花簇镏金,晶华璀璨,蜜汁般盈盈波动,看似不堪其重。

这样一对比,我家的黄菊便显得寒碜,加上黑客入侵——蚜虫的肆虐,正当花期的菊花不得不饮下毒酒(农药)以毒攻毒。境况更显得凄凉。

唯一可以安慰的是:我家黄菊随意生长,俯仰生姿,有着乡野村姑的单纯与质朴。而阿婆的用木棍彩绳定枝,齐刷刷的,宫廷御制般中规中矩。

况且时有微风吹拂,我家黄菊便长枝摇曳,花朵轻轻漾起浅笑,不胜娇羞似的。彼时,秋日风光渐绮,花影映入,心生惬意,竟觉得饶有诗意。有了诗意,心便开始作祟,觉得“敝帚自珍”也知足矣。

当时知足常乐,不会去想花事阑珊的冷寂,也不会去感怀菊花常用以祭奠之事——太忧伤的事埋在心底或许更有份量,能教你牢牢记住那些永远离去的人,虽然你苟且地生,但是他们却暗暗警示着你:清醒而积极地活下去,活着,想着他们,像想着秋日的金菊,曾经灿烂过。

花会谢,会有和你永别的那一天。“菊花残,满地伤。”伤过之后已深秋。

那时的阿婆痴迷养花,看着我家的玫红色木槿花两眼放光,后来折枝扦插却未能成活。阿婆特别喜欢用彩绳来定枝,一盆高株月季枝叶颀长,被她五花大绑成名副其实的花姑娘,模样楚楚可怜,又像是抢亲掳来的新娘。盛装之下遭绑架的月季拼命探出头来,无比娇美的脸庞,少见的紫红色,既明艳又洋气,活色生香。我为之深深吸引,心痒难耐,真想为她松绑、放她自由,抑或偶有一丝淫思邪念作怪、想占为己有,但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情感:“君子不夺人所爱,也不多管闲事。明哲保身。”就此,“伪君子”有了冠冕堂皇的“君子理论”指导,便收心守正。

一物降一物,阿婆的“闲事”,自有他人出来管,不胜唏嘘:她的“闲情逸致”似乎被自家后辈曲解成“无所事事”,她爬上爬下侍弄花草的举动在他们看来充满“安全隐患”,防患于未然,他们势在必得。

自从有了后辈们不遗余力的“大扫荡”,两日不见,阿婆家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几已荡然无存,我见了心里空落落的。我所羡慕过的花:花开富贵应有时——殷红如血的山茶,粉红娇媚的香水白合,橙黄紫红的月季,还有金灿灿的秋菊,都销声匿迹了。

不知道该喜还是该忧?以前阿婆家的花卉种类多,比我家“富有”,现在我家经过七拼八凑已遥遥领先,阿婆的花已“不复往日风光”。只有祥瑞的木芙蓉和清凉如许的薄荷,因为自身的功力:前者蕴含驱邪祈福的寓意,后者颇有滋养药效,“金丹护体”,才避免“背井离乡”的命运。

那些花被风风火火搬走了,而我的欣羡之情,冰冰凉凉地远去了。

如今阿婆的金菊随大部队搬离,我家的黄菊也疏于打理、不堪虫害,被清理门户。


   

                                          

                                           (多头菊)


〖斗蟹〗

阿婆和我家关于菊花花事的“取关”,如同萧瑟秋风的一声叹息,也许很快将被遗忘。但是今日既已记起,曾经如此辉煌的秋菊的记忆,且将它们细细回味,犹如昨日黄花重现。时值初秋,不由自主想到一样美味,与“菊”的记忆互相交糅,在脑海中以蒙太奇手法,重焕新生:一菊瓣,一蟹爪;黄蕊映金膏,肉香清雅如花香,梦幻交叠, 扑朔迷离。              

菊如蟹爪,蟹黄如菊。菊本温柔,蟹却桀骜。——全副武装的螃蟹应该是这个世上十分难搞的美食之一。第一个吃螃蟹的人,着实勇气可嘉,可歌可泣。

已记不清自己第一次吃螃蟹时是几岁,也数不清到底吃过几次螃蟹。

靠海吃海,螃蟹对于我们这些海边生海边长的闽南人来说不是稀罕之物。再不济,还有南港大桥桥墩下的小螃蟹。但食蟹对于我而言,和普罗大众一样,始终是件麻烦事,牙口好时是“硬碰硬”,谁输谁赢?自然是“把你吃了,算我赢了,不过我也付出相应的代价。”但有时遇上“超级强敌”,真的恨不得拿爸爸的铁锤、妈妈的秤砣或磨刀石来对付。之后开始懂得要惜牙护牙时,做梦都想要一套专业级别的食蟹兵器。上天怜见,如有神助,在厦门中闽百汇商场淘到“宝”的那一刻眼前如见曙光,心里豁然开朗,亮堂堂的。虽然当时没凑齐“蟹八件”,只有针和钳,但也算美梦成真。

让人遗憾的是,工具套件用过两回,蟹钳的销子就松掉了,难以修复,看来“弱兵不敌强将”,终究还是敌不过蟹大钳的威力。

还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伤兵”身残志坚,缠上绷带,还是派得上用场,尤其是看到爸爸无可奈何将无数蟹连“皮”带肉嚼得稀巴烂又尝不出好时,真想理直气壮说:“放开那蟹,让我来吧!”

    想想这蟹确实不好对付,让多少国人煞费苦心。

据考古研究,国人可能自新石器时代就开始食蟹,迄今6000多年的历史。但关于食蟹的史实记载始于西周时代,到了明代才初创“蟹八件”,而中国古代冷兵器之一的青铜剑最早出现于西周时期,鸟铳则在明朝时才由欧洲传入并被仿制,成为近代步枪的雏形。这期间浩浩荡荡两千多年,改朝换代,或征战连年或暗流汹涌,国人与蟹的“战斗”也年年不休。如此一对比,无巧不成书,历史竟有着如此神奇的巧合。一部食蟹史堪比一部战争史,人蟹大战,无比激烈,蟹不能吃得干净爽快即失败,物不能尽其用就是浪费。不过值得自豪的是,历经诸多国人刻苦钻研,不可战胜的民族最终还是以智慧化解了这一难题,为人间美味(蟹)正名。

                 

                                         (决斗吧)

 有人可能认为,听到“螃蟹”两字,就饶有食欲,颇有口福。实际上蟹易得,好蟹却难得。作为“自认螃蟹非稀罕之物”的人还是不得不自己打脸,从实招来:曾经有过很多次失败且失望的食蟹记录,或是星级酒店喜宴上不新鲜的蟹,或是吃不到多少肉的毛脚蟹,或是松松垮垮的软脚蟹。这些蟹食之无趣,弃之又浪费。

吃货行家都知道,活蟹滋补、死蟹忌食。每每想让一时半会儿吃不完的蟹多活几天,保持新鲜,我妈妈便用土方法保养:毛巾打湿,覆盖在深桶里的螃蟹上,定期洒水,三日内掀开一看还能张牙舞爪。

至于那些成批量的螃蟹,需要的则是专业保养,方法无外乎:输氧。有一回家里要办婚宴,熟悉门道的长辈们凌晨三四点就驱车前往厦门岛中浦农贸市场采买,运回来的螃蟹一直输氧供养着。精心伺候着的螃蟹果然不负众望,有堂哥小安的好厨艺加持,用牙刷刷洗干净的螃蟹,垫上油渍金针菇及透明豌豆粉丝,清蒸后急泼热油,上桌时依然无比鲜甜可口。

但这还不是我印象中最深的食蟹经历,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喜宴习以为常,在一桌山珍海味的炮轰下,人的胃反而变得矜持,太多的荤菜:Q滑的土笋冻,弹牙的海参、鲍鱼,软嫩的桂花鱼,一口满足的龙虾肉,先炸后蒸、油腻软糯的鳗鱼,嚼劲十足的羊肉煲,香气扑鼻的乳鸽参汤……“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该来的都来了,悉数登场。有了龙虾的独占鳌头,没了“蟹八件”的助攻,喜宴上的螃蟹真的很难出C位。

依我之见,其实螃蟹适合单独食用。无须众星拱月,它有孤傲清高的特质,也可以说,有资本成为最符合文人雅客品味的美食:纤手抚琴,执毫描摹,从容博弈,怎少得了口腹之欲——深入浅出地食蟹。苏东坡曾作诗咏青蟹:

半壳含黄宜点酒,

两螯斫雪劝加餐。

堪笑吴兴馋太守,

一诗换得两尖团。

很难得的是,我曾经吃过极其鲜美的红膏蟳(学名锯缘青蟹),爸爸的友人亲自下海捕捞并专程送来的,礼重情重。简单煎熟,无须调料,厨房里便一阵奇香扑鼻。掰壳拆肉,挖出流沙般的饱满蟹黄,含在嘴里细嚼慢咽,满是氨基酸的鲜,齿颊留香;掐起厚实的蟹肉,如玉如凝脂,一口满足:果然紧致鲜香,味蕾跳跃,鼻窦开窍,完全应了那句“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有人赞誉阳澄湖大闸蟹乃“最美”:蟹肉晶莹,黄满胶舌,鲜赛干贝,满口喷香。但我以为大闸蟹蟹膏过于滑腻,蟹肉偏松软、不够紧致,小半只吃着都觉得腻,更甭提会有“吃不过瘾”的诱惑。虽然被疯狂炒作的大闸蟹名声在外,已是“洛阳纸贵”,不过也只排名中国蟹榜第三。至于冠军“黄油蟹”,即青蟹在海里生活时享受足够日光浴,蟹黄流入蟹肉融为一体,升华成膏肥肉美的绝世珍品,可谓价胜黄金,这辈子恐怕是很难享受得到。所幸的是,排名榜眼的重壳蟹,即双层壳的蟹,硬壳包着软壳,一招“金蝉脱壳”失效,我是吃过的,当时还很纳闷地请教长辈,皆谓为奇物。

去年食蟹战绩最丰伟,十二个月中至少十之八九,我不是在吃喜宴就是在赴喜宴的路上。而闽南人的喜宴,螃蟹作为大众美味,是不可或缺的,虽然吃起来麻烦,众人还是食指大动,“咬牙切齿”,瞬间空盘。

今年食蟹则始于一场隆重的家族夜宴,一肚子生猛海鲜,啜髓啖肉,早已长成我自己的肉。

而那一晚也是我与二伯母最后一次同桌共飨盛举,数月后,她未能逃脱病魔的折磨,驾鹤西去,成了我心中难以置信的痛。过年前我送她的秋装,吊牌一直还没拆,当时她穿着在镜子前照了许久,过后却舍不得换上,如今再也没有机会穿了。善良纯朴如她,已皈依了佛门,在生命弥留之际,受百人祈福。今生难再续,佛祖送光明,是法师对信徒的超度,生者对逝者的祈祷。举目见灵堂,布置得一片明黄,反而超然,众人不至于颓靡,披着黄绸的她也安详如睡,仿若菊花绽放于秋,悄然舒展,而后静止在时间尽头。

那时我看着厅堂供桌上新鲜的黄菊,那么耀眼明艳,却心生肃穆。不同于往日别时滋味。

 

往事如烟云飞散,如今已入秋,过些时日,要看菊花,只能去路边。那些暂时幸存着的野菊,疯狂地生长,有时可达一人多高,这些野菊倒像是迷你向日葵,花盏扁平,醒目的明黄色,鼎盛时期金灿灿、亮晃晃的,蔚然成观。气味却不敢恭维,一副生人勿近的臭脾气,只有犬友愿意待见它们,时不时东奔西窜,冲进菊丛里,如旋风似的,嗷嗷嗷,汪汪汪,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刺鼻的味道,和嚣张的声浪臭气相投。

有时,观菊的兴致,只不过是一种随性而为,闲适时赏心悦目,俗气时附庸风雅,动容时睹物思人,而更多的时候不过是:你在那里微笑,而我恰好擦肩而过。

如今若要食蟹,还须再等上数日为好,因为九月雌蟹最美,十月雄蟹最肥。好东西是值得等待的,也值得一掷千金。唯美食与美景不可负也。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                    “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                                                  (陶渊明诗摘)

  “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

      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李白诗)

    陶公有菊有酒,李翁有蟹有酿。如若这两人能隔空(超时空)对饮,就不会那么寂寞了。而不胜酒力的我只能独一人以一杯花雕酒,致敬菊翁与诗仙,青花瓷葫芦瓶里的黄酒,斟进白瓷杯中,淡琥珀色,香醇而不辣舌,绵柔而不腻口,似酒非酒,用来中和蟹的寒,怜香惜玉,名副其实的“女儿红”,女人的佳酿。

    秋意渐浓,诗意盈怀,正合着那金句:

秋风起,蟹脚痒,

九月圆脐十月尖,

持螯饮酒菊花天。

 

 

                                 成稿于2019.08.22



   作者简介:语铃,本名王亚玲,福建厦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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