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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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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皎皎白玉兰 】

有一年春天,骑车经过南山头(低矮山丘)北坡路段时,突然暗香袭来、沁入心脾,甜丝丝的味道让我禁不住猛吸了几口。举目四望,但见杂树丛生,一时难以辨明“真香”来源。

那时在北坡大路边曾有个林姓老乡开的摩托车车行(后迁往霄垄路口),这老板待人亲切,一脸和颜悦色,而且是功夫到家的修车好手。我的车子就是他一条龙服务的,大病小伤都找他“医治”,之前有一次碰上他“出诊”,才得知他也有“上门维修”这一贴心服务。这一回我从这必经之路打道回府时习惯性地同老板打了招呼,又好奇地问他这香气从何而来。原本以为闻惯了机油味的他会同我一样云里雾里,没想到他倒是不假思索地立马答道:“一定是我屋后白玉兰的花香了。”

欣欣然循着店家指引的方向,我这才发现原来小店后面有一棵白玉兰(白兰花)树,在这春满人间的美妙时节显现出“秀外慧中”的气质来,它以亭亭玉立之姿、绿意盈盈之韵,非常合群地融入一片翁郁的杂树密林中,试图韬光养晦。但这棵不轻易为人所发现的临风芳树此时正值花期,“花香不怕林子深”,幽郁的花香已调皮地出卖了她。幽香袭人,即使疾驰而过的路人不经意间也会被一种无形的迷幻香雾所侵袭。我也是难逃此迷阵,迷烟轻轻一吹,顷刻间便为它所深深吸引,从而不由自主地停留了下来,尽情享受着时不时扑鼻而来的阵阵芳馨,人仿佛被潜袭暗涌的潮水般的香浪托举着,思绪飘浮。闻着迷人的花香,抬头远望着树上飘着的雪影白花,顿觉清爽怡然。――没想到白色花朵也有如此惊艳的一面,一如戏曲里头戴白花的灵蛇白素贞,风姿绰约。

说来也怪,闽南人不喜欢房前屋后栽种开白花的植物,独独茉莉和白玉兰(白兰花)除外,比之含笑、栀子、七里香或文殊兰,也显得“亲疏有别”。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中国民俗文化认为白色不祥,但白花的奇香四溢却又比大多数颜色娇艳的花更胜一筹,从而使得人们招架不住、不得不作出妥协,并赋予其美好寓意,留给它们一席之地;再则,虽然白色花朵过于凄清,但还是有着纯雅脱俗的气质在,如同素颜女子,天然去雕饰。――实际上,造物主应是唯物主义者,而人有时不免轻信唯心论。花本无过,唯心不宁。

以前我奶奶在的时候,她总是喜欢往发髻上簪茉莉或玉兰(白兰花),有时随身携带的蓝色方格子手帕里也包裹着玉兰花,打开折得方方正正像信笺似的手帕时,看那些花儿虽打蔫甚至卷着焦黑的边了,却依然香如故。我奶奶喜欢这种素白花朵的芬芳,一如那些老汉好抽自卷烟,他们粗糙而肥大的手指虽然全无灵巧可言,拈花朵或撮烟丝的动作却同样轻柔,这样的动作能看出是真爱无疑了。

奶奶她为人朴素,没有彩贝华衫,但爱美之心亦有之。她喜欢花,尤其喜欢香气浓郁的花,像白如玉的茉莉、玉兰还有一穗穗黄色碎珠玉似的珠兰。小时候,我看过奶奶也学人家抹茶油养头发,她把头发梳得油亮顺滑,绾成发髻、裹了黑丝发网,再簪上款式简约的金珠发钗。这样精心打理的一头长发陪伴着她度过倥偬岁月,直到耄耋之年卧床不起时她还时不时摩挲着鬓角、往耳后掖着翘起的发丝,那时奶奶的白发中仍夹杂着些许青丝,让人不得不叹服。另外有一件事也挺有意思的,很久以前奶奶卧室里有一个带盖的粗陶罐子是零食专用罐,里面装着她老人家非常喜欢的零食:比如咸味苏打饼干,她爱拿来泡着吃,这样不容易噎着;再比如紫皮纸包着的酥松花生糖,一掐就散的糖,齁甜,是她的最爱。我见过奶奶最开心的时候是儿孙满堂拍全家福,那时奶奶曾笑得前仰后合。我想,我奶奶即使活到了这样的耄耋之年,也还是拥有一颗可爱的少女心的。

可能很多人难以置信,一个晚年如此开朗的老人,在童年时光乃至整个青春年华却曾一度郁郁寡欢过。在那个“盛产童养媳”的年代,我奶奶和别的一些同龄女孩儿一样,过着离乡背井、寄人篱下的生活。据说我奶奶年幼时,父亲(即我曾外祖父)就去世了,后来她的母亲(即我曾外祖母)和哥哥(即我舅爷)孤儿寡母俩准备坐船下南洋讨生计,出国之前,便将我奶奶和我的大姨奶奶留在中国、分别送给不同的人家当童养媳。作为一个垂髫幼女,当初孑然一身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生活,奶奶一定满怀委屈,即使心中有苦大概也无人可以倾诉。可想而知,当时奶奶“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日子肯定过得束手束脚(此事说来话长,暂且按下不表)。直到时过境迁,所有的伤口都结了痂,关于那些陈年往事,奶奶还是极少提起,对我们这些孙辈更是闭口不谈,只是偶尔有大人“泄密”或集体忆苦思甜时,旧事重提,便引人喟叹(通常情况下我奶奶还是三缄其口,她属于少说多听那一派)。曾有一回,我好奇地请她讲讲以前的事,她老人家突然沉默了下来,表情黯淡地说:“提那些事干什么?不说那些的。”

  有些事奶奶虽不明说,藏在心里让它们变成了化石抑或琥珀,但她的心事却常常适得其反地全写在脸上。以前我也曾见过两次奶奶收到国际信件的情景,奶奶不识字,一收到信总是家里人读给她听,她老人家喜欢静静地侧耳倾听。信是从新加坡千里迢迢寄来的,奶奶兄妹俩从小手足情深,却终因世事沧桑而天各一方、聚少离多,之后唯有鸿雁传书再续亲情,通过书信嘘寒问暖时即使仅寥寥数语也能求得慰籍,虽纸短却情长。我记得有一次来信是报喜,信里说阔别六十多年的舅爷要回来了;最后一次则是报忧,写信人说舅爷回不来了,他老人家与世长辞了。第一次听到舅爷即将回国省亲的消息时奶奶笑逐颜开,全家皆大欢喜;最后一次时,奶奶则默默抹泪,大家也思之怅然,果真天若有情天亦老,老了岁月老了心,时不我待,亲不复在。――是啊,人在旅途,骨肉流离道路中,这世上的人能等得来几个十年之约,又有几人能幸得两个五十年?世事如云烟,转眼青丝变霜发,一树繁花落。

 此时再次忆起这馨香远溢的白玉兰(白兰花),依旧难忘其柔美醉人,同时却也平添了几分惆怅。自从违建整改令一下,北坡路段的一些建筑物便被强行拆除,一时徒留满目疮痍的废墟,如同垃圾堆。之后人们纷纷将自家的土头垃圾抛掷于此,随着日积月累,积少成多,如今放眼望去,就像途径一个野地荒村,不堪入目。待春季一到,暖风一熏,野草闲花自顾自的烂漫,此处便更像野蛮生长了。

在这片蔓草丘墟后面的林间空地上还矗立着历史遗存――一座石头碉堡头上顶着苍劲挺拔的龙舌兰,像头戴帽盔的勇士般孔武有力、岿然不动,捍卫着它的疆域。前几日,那些乡村道路两旁伶牙俐齿的龙舌兰连同恣睢生长的五色梅、小野菊,已陆陆续续被清理掉了一大半,原本野味十足的乡村道路顿时像被拔了牙的虎狼,驯化得兽性锐减。眼前碉堡上的龙舌兰已经算是“幸存者”,它在这一片废墟上的“抢镜”表现瞬间将人带回时光隧道,但终究因为貌似不可一世的凌厉让人见了如针芒在背。这样霸气侧漏的植物看起来似乎有占地为王的野心,给废墟或荒野涂抹上了悲壮色彩。转而一想到“此兰非彼兰”,突然想起之前在此吐露芬芳的白玉兰树,像这样纯美优雅、一清二白的绿树芳菲也要“落草为寇”,也将“混迹”于眼前如此脏乱差的“废墟”里,不禁要感慨一番,但是也只能以绵薄之力隔靴搔痒地寄予祝福,祝福它“出污泥而不染”。(内心自然更希望,南山头北坡这一路段有朝一日能变成蔚然成观的玉兰花道,芳馨漫漫,烟云轻笼。)

如今又快到玉兰花期了,突然很想念那棵北坡路边的玉兰树,每每路过,都心有所系。但那一排废墟依旧那么刺眼而颓然地瘫倒着、苟延残喘着,在断壁残垣里,在乱石杂草中,不知是我眼神不好还是当真现实太骨感,愣是没找着玉兰树的倩影。或许真的人去屋毁树也断了根,三番两次找寻未果,最后我怀疑它也许真的消失了,如同我的奶奶带着她永恒的少女心以及与兄长的别离之憾、未尽情义永生了。

昨日繁花已随流云去,而今再难如当年。也许玉兰花的美,我从未像奶奶那样深切地领略到,但往后余生,希望每次一看见白玉兰花如玉般洁白莹润、玲珑雅致,都能体味到单纯的快乐与不事张扬的幸福,感受到春风对它的青睐,让它开在脉脉含情的季节里,好借熏风与暖阳之手将它迷人的馨香吹送得更远,连同人的思绪一起,千丝万缕飘向千里沃野,远上九重天外,为琼楼玉宇里抱着玉兔的婵娟,好好窨制暖心花茶。待春流转到夏,夏更迭至秋,若是夏秋之际玉兰花事未了,兰桂双姝,两香交融,将何其芳美!

 “轻罗小扇白兰花,纤腰玉带舞天纱”,花开时节,一切都会沉醉在悠远的梦里,就连伴其左右的晓风残月也会变得情意绵绵,它们将轻手轻脚地挪步、渐渐远去,舍不得这样的如玉兰儿被晨曦中的鸟鸣唤醒。月隐星没时,天色渐明,梦破碎的声音会穿透薄雾,不知是一地飞溅如玉,还是在翡翠般的枝叶间又裂变出另一个梦?这个梦也许会被晨起的少女轻轻采撷了,望她静静地观其形、闻其香,为此而陶醉――玉润露凝芳,其梦之美,是否真的依稀可见?

写于2020.03

(作者:王亚玲,笔名语铃,福建厦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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