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是个石匠,话不多却活儿多的“打石师傅”,人称“闽师”。
爸爸的名字,继承“开闽祖王审知”的姓氏,加上建设福建(简称闽),确实不难记。我觉得用这种记忆法去解读爸爸的名字,同时有着追根溯源的意义,一举两得。为了让爸爸低调的性格留有余地,其名字就不明说了,尽管已不言而喻。
爸爸拥有的第一座房子是自建房,他结婚前花费很多心血、身体力行建成的,后来成了婚房。当时爸爸幸得未来老丈人(我外公)的助力――“人有手艺”这句话就像定心丸,反而比“人家有钱”听起来更顺耳些。女儿听取父亲的这句劝,便应允下来。在那个“相亲一成即订亲”风行的年代,双方前后仅见了几次面,爸爸便如愿以偿,赢得美人心。之后选好日子,布置婚房。新娘进门时红妆笑靥,加之漆红描金的雕花婚嫁家具的映衬下,顿时蓬荜生辉。
起初,我的爷爷奶奶、爸妈和五叔同一屋檐下住着,后来,家里多了一位成员――我出生后也一直住在爸爸建的房子里直到总角之年。
爸爸建的房子厚实,采用闽南盛产的花岗岩,条石经一锤一錾改造加工成基石、墙体、门窗及房梁,四平八稳,像碉堡一样有“肌肉感”。房子坐北朝南,左右各三个房间,主卧、次卧及厨房(或杂物间),结构对称,一条连厅长廊贯通东西,东、西边各留一道门,春夏之交,随时恭候“穿堂风”的大驾光临。长廊将大厅、卧室、厨房、杂物间及天井连接成一片,风平浪静时家人们室内活动照旧。只有梅雨季比较特殊,因为房子西面有一口池塘,岸低水位高,爸爸的房子地势低于池塘边的路面,一遇阴雨连绵,池塘涨大水,水流便哗啦啦淌进我家,大人们在家就可以捞到活蹦乱跳的鱼儿。虽然水患带来了麻烦,但大家依旧一副乐天派的样子,大人们没有愁眉苦脸,而是不慌不忙搬开杂物,给水让道,让其畅通无阻,大人们像在水田里劳作一样从容;小孩更是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看到几条鲜活的鱼儿摇头摆尾游过脚边,忍不住伸手去抓,鱼儿从手掌间随着流水迅速溜走,既调皮又得瑟。抓不到鱼的小孩却也跟着得瑟,因为有得玩、有趣就行,玩水也玩鱼,游戏其间,其乐无穷。
小时候觉得房子真大,人小心也小,偏偏喜欢躲进衣柜里或躺桌子底下睡觉,而且还把它们当成了自己的地盘,沾沾自喜。长大后再看这房子,却变得逼仄,像人老了后会“缩水”。但是房子哪会变小?无非是视觉在“作祟”。房子里用于砌墙的条石太厚,占去了很多空间,明明房子占地面积不小的,内部结构却如雀肚。加上小孩长成大人,体积变大、心也大了。目之所及,以光为参照物或媒介,从相对论上讲,房子倒是真变小了。
岁月流转,世事更迭。五叔娶妻生子,爸爸又添了千金。爷爷在“人生七十古来稀”的年纪不幸生病去世,家里最年长的老人在亲人的泪水相送下诀别永生。爸爸的房子见证了这一屋子人的喜怒哀乐,此后这房子除了变得拥挤,便没别的大变化。
我奶奶生养了六男两女,此时众多子女婚嫁之事已收锣罢鼓,大多数分居异爨,有的虽远住但不忘敦亲睦族。奶奶个性独立自由,松下肩上养儿育女的重担后,虽也时常忙于看护幼孙,但闲暇之余往往乐于走街串巷,人到晚年时变得尤为乐观开朗。此时爸爸的房子拥挤、睡床又不够,奶奶和我便挪窝去祖宅睡,奶奶乐得自在,但对我来说,这一来一回,极不方便。尤其入冬天黑得早,村里又没路灯照明,夜里伸手不见五指,即使撞上了黑猫,怕也躲闪不及,乌漆嘛黑一片,估计就连那绿荧荧的猫眼也会失去了光彩。我有时就会耍赖,在爸妈的主卧里支两张靠背椅、罩一面被单当蚊帐,凑成一张临时小床缩头缩脑睡下。虽然条件简陋,可是那时我对大房子丝毫不感兴趣。
但对于男人而言,房子是他们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宝,很多男人都有建房买房的梦想,其热度一如女人喜欢衣服、首饰、化妆品,但前者胃口相对大得多。也不乏有男人是被女人逼着不得不做出抉择、“成为房奴”。
寒来暑往,爸爸又有能力建新房子了。之后,曾亲手建的这座半新不旧的房子将交割给五叔,各自开枝散叶。
有一天晚上,暖黄的白炽灯下,爸爸正聚精会神地在一块大青石上画画,不一会儿,两只小鹿跃然石上。这小鹿伙食好营养够,四肢肥厚,身体丰腴,神情呆萌,它们扬蹄举步山间。眼前青石绿竹,岩石竞秀,绿竹清韵,仿佛能想象到一派山野悠然风光隐于身后。
第二天,爸爸在另一块石头上画的是一对仙鹤,或昂首阔步,或倒挂金钟,翩然其间。层层松叶聚如扇,似有松风阵阵拂鹤羽,松间石上仿若有水流自山涧潺潺而来。凝眸而望,顿时浮想联翩,仿佛可以看见一片山中仙境,甚是祥瑞。
两幅石画被一凿子一凿子刻成浅浮雕,凹凸有致,几分闲趣,后来嵌入门楣两侧。另有一方巨石踞于门楣正中,由美院毕业的堂哥大安亲笔书写“槐庭流芳”四字,题词文雅,意味悠长,望文生义,顿时有“树影盈目香萦绕”之感,倏然生趣。爸爸以“沉雕”手法雕刻,石料经砂轮平面加工抛光,描摹上文字后,再剔去多余石料,刻出线条,将墨迹所经之处雕成石刻,再以莲花纹为配饰,古朴生动。石匾安置于新房子的廊道之内、大门之上,未被阳光雨水直面侵袭,除了墨迹氧化褪去,石匾日久弥新,到了夜晚,字体秀美的题词在灯光照射下赫然显现。
爸爸新房子的建造,比之旧屋,更加用心。虽然外围手工打磨的花岗岩建材依旧加工耗时长且厚实粗砺,其貌不扬,但却是时代的流行与印记。房子外观朴实无华,如其人,内里一些细节却富有审美情趣,比如走廊上的两根大石柱,高高耸立,廊柱与柱础、柱帽及顶端雀替表面均纯手工打磨,纹理、质感细腻。雀替、柱帽皆为花岗岩,雀替如飞鸟展翅,柱帽上雕莲瓣纹,柱础则为青石,剁斧工艺,刻上弧形线脚,柔美而有序,乍看状如扁圆鼓。大门两侧是对称的石窗,窗楣上的浮雕简约大方,形如兽额,与戏曲里某些角色戏服上的动物织锦绣面一样,凹凸成形,耐人寻味,有异曲同工之妙。
作为普通民居,请土木匠(俗称“师傅”)盖房子,时间安排不全是主人家说了算的。由于时间仓促,材料未备齐、“师傅”已进门,加上财力有限,爸妈建造这新房子,并没有花太多心思去精雕细琢,但是该有的功底还是显山露水,最明显的当然是那些纯手工的痕迹,有着机械化加工所没有的灵动性,在岁月更迭中愈发耐看。
你相信拙朴有时会转变成灵动吗?插花的人一定深有体会:同一个方向插的花不但不美,反而死板,而随意侍弄、俯仰生姿的切花却显得活泼、富有律动美感。爸爸的手工石雕,就是这样的视觉效果,机器能加工出整齐的线条和规整的形状,却硬邦邦的,少了柔美韵致。“古朴”才是手作的灵魂。据说精美的惠安石雕堪称中华一绝,是名门正派的代表,爸爸的石雕却是野路子,往往也饶有趣味。
我们一家子搬进新家时,爸爸的房子并没有完全装修好,有的房间地板还没铺完。我和妹妹最喜欢在完工了的客厅打地铺,妈妈劝说:地上凉,这样睡不好。但我们屡试不爽,如此乐在其中,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后知后觉发现,也许席地而卧,天性使然,更接地气吧。就好比那些喜欢露营的驴友,乐于享受“以地为席,以天为被”的自然生活,从帐篷里露出个脑袋来仰望夜空中的星星,熠熠发光。而我们躺在草席上时,为了谢绝蚊虫串门做客,在窗柱上挂了张被单,垂下来变成蚊帐。当黄毛丫头从帐子里探头探脑看向外面时,发现家里的红砖地板鲜亮如洗,并且散发着阵阵水泥的特殊气味,新房子有着清新的气息,如同野外的雨后青草地那样,让人心生雀跃。
两年后,爸爸的新房子由一层加盖成两层,此时钢筋混凝土、瓷砖开始时兴,但我家二楼走廊上依然耸立着花岗岩大石柱,台阶、门框、窗子,也仍是石头构件,只不过大部分是水磨石代替了纯手工打磨的花岗岩。
业余时间的石头凿刻,对于爸爸来说,不仅仅是手艺的展示,而且是种精神寄托,赋予石头实用性、美观性的同时也是幸福快乐的源泉,爸爸偶尔也“玩玩石头”,以此为乐。
曾在电视上匆匆瞥见一个画面:XX世博园里摆放着巨型石勺和石头筷架,为园区增添异趣。爸爸见了跃跃欲试,也雕刻了复制品搁自家院子作为摆设。雨天,石勺子接了树上的落叶与天上的雨,变成一勺羹汤;石箸架上缺了双筷子,沦为小孩们的坐骑或跷跷板,却也物尽其值。
说起爸爸的新房子,不得不提起爸爸的黄金搭档――妈妈。俗话说“夫唱妇随”,之前老丈人夸准女婿“一技傍身”的话有力说服了女儿以身相许。后来种种迹象表明,我妈嫁给我爸,齐心协力建房子,出双入对于石材厂,要么谓为误上贼船,同舟共济,要么可称作珠联璧合,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爸爸的新房子建成,“军功章上有妈妈的一半”,尤其那些打磨条石的活儿几乎全由她包揽。夫妻俩一个凿一个磨,紧锣密鼓配合土木匠们的装修工作。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院子里的五彩石墙与地面,如同一幅幅色彩斑斓的拼贴画,昭示着女主人的智慧与勤劳。五颜六色的不规则石板墙,看似随意拼凑,实则大有文章,要根据“边角料”石板的形状、色彩作互补或撞色拼接,花而不俗,艳而不妖。此“作品”有八成出自妈妈之手。
(东墙的建造和西墙的改造,相差十几年,手艺不变)
爸爸的房子真是名副其实的石屋,从院子里的地板、围墙、花坛到屋内的台阶、立柱、横梁、地板、门窗,举目皆是石,乃至于各类石桌、石柜、石头做的笔筒、镇尺,形形色色,无不有棱有角。小孩一进爸爸的房子就面临“重重危机”,看护的大人不能随心所欲、放任不管,得时时刻刻左右防护,以免孩子被石头磕伤。不过也有众乐的时候,有些小孩喜欢以膝盖代脚、跪在地板上“行走”(膝行),一到爸爸的房子里便如鱼得水,走廊上的水磨石地板光可鉴人,滑溜溜的,小孩“哧溜”一下,立马“健步如飞”,滑出几米远。这番表演,让大家笑逐颜开,按表演难度系数看,确实极具观赏性。
虽然爸爸的房子离不开石头的主题,无石不欢,但是花在自己房子上的心思和工作上较真的劲儿相比,还是有天壤之别。爸爸对于石头的喜爱远不止于此,自家石屋只能算是冰山一角、九牛一毛。时尚圈里有个现象,服装设计师总是穿着简单,而把美衣华服留给舞台上闪耀的模特儿。我想我妈对我爸的评价说得有理,就像时尚圈的这一现象,“做别人家的真‘够功’,自己家像样的却没半项”。(意即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极其用心,而自己对自己却很将就。)
关于石头的故事,爸爸极少说与我听,但是精美的石头会唱歌,说不定爸爸“包装”过的石头们还在谁家屋檐下或院子里唱着悠扬的歌呢。说起爸爸的“铁石深衷”(石匠情怀),妈妈倒是兴致勃勃充当了一回解说员,但末了她补了一句,得爸爸本人来说才精彩。而且爸爸出色的活儿大多都展现在别人家,尤其是早些年那些大户人家的番仔楼以及后来的别墅洋房。
如此看来,爸爸的房子就因为时间仓促,于繁忙工作中见缝插针“缝缝补补又三年”而相形见绌了。另外,爸爸的石屋已建了将近三十载,广义上又被定义成“石头危房”。但爸爸真心舍不得拆,每每有人提及重建之事,爸爸望向石屋的眼睛总是充满深情,就像看着自己的亲友或一处宝藏似的。
有机会的话,很想多采集一些爸爸的“作品”,尽管有些已成为“商品”远赴重洋,成了哪个国家某栋建筑群上的构件,散落天涯,各放异彩。
余话待后叙,希望以后铁石吟再次咏起,爸爸的从艺之路也能吟成一首动听的歌。金石有价情无价,一技傍身好过无所事事、碌碌无为,每个人都应有自己的心头好,人生梦。梦里飞花逐月,醒来大地回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