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就快到清明了。
那天,我陪同诗人、作家凌先生从鄱阳县的鸦鹊湖乡返程,特地绕道去了一趟我的老家芗溪,有意识地带他去看看我家老屋的样子,也好让他嗅一嗅我那鄱阳湖上故乡泥土的味道。
汽车沿着环湖的乡村公路,行驶在开满明黄色菜花的陌仟之间,游走在生机蓬勃的离原之上,一路上穿村越镇,将环湖港港汊汊,湖滩湿地上的橙紫色烟云搅动开来,弥漫在村前村后、坡上岭下、林里林外,氤氲了鄱阳湖边的村庄,幻化了鄱阳湖边的风景。
太阳偏西的时候,我们驱车来到了芗溪。将车子泊在离老屋五六百米远的公路旁停好,一行三人便说笑着朝坐落在村头湖边的我家老屋走去。说话间,我们就来到了老屋前。出人意料的是,原本满满当当的门口湖里的水,竟然在这个春季给排放干净了,门口那深藏我记忆深处,近三十年未见过面的土堤、老石桥、古龙井等等的物事,尽皆裸露在了我们的眼前,令我欣喜不已,激情澎湃,不能自己。
我强按下狂热的内心,细细打量身前周遭的状况,看过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是村民们在进行挖湖清淤,清理湖床,要还自己一湖清水呢。看着眼前的光景,想想从前回家时看到的乌黑湖水,我的内心不由一下子变得轻松起来,原来并不饱满的情绪,也在不知不觉中高涨了起来。
我拉着凌先生来到古井边,指着井口兴致盎然地给他历数着远去的,就是大干三年古龙井也不会干涸的奇闻轶事,不厌其烦地给他讲,当年的我是如何地天天赶早在这里挑水吃,冬天,冒着严寒下到井里去淘井,顺带抓些石缝里的鲶鱼、乌贼的陈年旧事,仿佛,那些个往事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令我激动不已。
我拽着凌先生来到古石桥上,详细地给他讲述我小时候的童年趣事。我意兴高涨地坐在了古桥头的红岩石上,娓娓地向凌先生说道:“脚下的这条土堤,便是我们东去南峰镇的主要通道。读小学时,每天旁晚放学回家后,面对着老宅内黑洞洞的房门,一个个仿佛张开大嘴的怪兽,阴森悚人地盯着我,极具恐怖之态,吓得我不敢进屋去完成当日的任务,只好来到古桥边,就着晚霞的余光,坐在古桥边的红岩石头上,伴着幽幽暗暗的湖水做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一边等待在轧花厂打零工的母亲,从南丰街上回来,好与她一起回到家里去。
老屋的南边就是那片颇大的柳树林,虽然剩下的老柳已然不多了,但它却依然勾起了我对童年的强烈回味。小时候的我常常和发小们一起,有事没事地总是赖在这阴阴暗暗的柳树林里不愿意回家,爬树、钻树洞、扑知了、抓蜻蜓,在这里玩捉迷藏和打仗的游戏。前些年,发表在2005年5月第五期《名作欣赏》杂志上的千字小散文《柳笛》,就是我在间隔了二十几年后,偶然在家里翻出了从前的日记,读到了那首不到二十行的小诗《柳笛》之后,勾起了我对童年生活的追忆,以至于情感涌动不绝,在情思奔腾汹涌,澎湃而下时的信手之作,如果不是当年的生活太值得我回忆,我不可能会有那种平静澄明的心态,写出那些决不拖泥带水,干净素洁的文字来的。
如今,虽然门口的那片柳林在过去的几十年里,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甚至可以说是离我们远去了,但值得庆幸的是,还有几棵浑身皲裂,肚腹洞开的老倔柳们,仍然顽强地坚守在村口湖边,守望着脚下的鄱阳湖水,守卫着湖岸上我家的那幢老宅,纵然是寂寞苦涩,却没有丝毫的怨言戚色,不由得令我内心莫名地感动起来。
抚摩着老柳被岁月风刀割裂的皮肤,我伤痛的心仿佛在滴血般地疼痛了起来;凝视着老柳身上被霜剑豁开的树洞,我似乎看见它的心脏还在跳动。我仿佛听到有笛声在树洞里响起来,在渐渐地爬升,爬到树顶上,最后在老柳的树梢上滚落下来,跌落在我的头上,滑进了我的耳朵里,钻进了我的心里。这时候的我,竟不由得泪流满面起来。
老屋是传统的徽派建筑风格,一正两厢加斗口的结构与布局,占地足有三、五百平方米的样子,中间一口天井,是用来采光和收集雨水之用的。可惜的是,先前屋内的那些花雕屏风以及精致的隔扇窗棂,在上世纪末的特大洪水中被毁坏殆尽之外,同村的乡民们也早已拆迁到新村去了,只有我家的老屋孤零零地坚守在湖边村口,痴痴地守望。我应该知道,她是在守望鄱阳湖,在守望我们这些漂流在异乡的游子,在守望着我们的归来。
走在早已经被村民们遗忘,且已沦落为废墟,青麻夹杂的础石板路上,踩着茸茸的青苔,我似乎觉得自己也已经和这条小路一样被故乡的人们给遗忘了,被遗弃在了他乡的土地上了。因此,我近乎以一种央求的声音对凌先生说:“凌先生,我这次特地绕道,带你到我的老家芗溪来观光,只希望今后能在你创作的文化大散文《鄱阳湖》中,看得见我故乡的影子,我老家的影子,这是我的一个小小心愿,不知你是否能帮我达成这个心愿么?”凌先生用极为谨慎的眼神打量着我没有说话,好一阵时间过后,只听他口中在嚅嚅言道:“滋长故事的湖滩与老屋,是一个写作长篇小说的地方……”
听见凌先生的自言自语,我之前揪得紧紧的内心稍稍地获得了一丝放松,释然了些许。
其实,我的内心也知道,向凌先生提出那样的要求,的确是不应该的。他创作的文化大散文《鄱阳湖》,原本就是一个客观,真实鄱阳湖的具象体现,我无端地要求他这样又要求他那样干什么呢?我知道这是我的私心在作怪,是我心中关于故乡的那道坎迈不过去。因为我不知道我家的老屋会在某年的某一天,突然之间便会轰然倒塌下去,如果是那样的话,无疑会在我已经苍老且寂凉的心灵上,插上一把乡愁的利刃,让我无法入睡,无法心安。
我原本就是鄱阳湖的儿子,是泡在湖水里长大的孩子。半个多世纪以来,我就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怀抱,哪怕有时出去远行了几天,心里搁不下的就是鄱阳湖边的老家。因为那里有我的父母,有我的亲人。鄱阳湖,就是我的母亲湖。我期待凌先生的《鄱阳湖》能够早日创作完成,因为记住了鄱阳湖,就能解开我心底那一团情思郁结的乡愁。
看来,我这次陪同凌先生回到老家芗溪来,并不仅仅就是回了一趟故乡,来转了一圈地那样简单和直接,而是在我的内心埋下了一颗种子,一颗充满了希望的种子……
一曲“明然今日回故乡,无限情怀胸中藏。多少事,不迷茫。失志奋斗奔前方!”的歌吟,终于让我畅快地写下了回到故乡、回到芗溪这些素简的文字,寄寓我无限的,难于言说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