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烟波深处的鄱阳湖东部偏北的水岸处,有一湾悠长而又深邃的湖边汊港,湖水静美,波澜不惊。当湖中觅食的鸭儿及水鸟们游弋过处,便荡起一圈圈的涟漪,四散开来,动感了水面。湖湾南岸的边上,环绕着一大片翠绿的柳林儿,在浓浓的柳色掩映下,时隐时现出一座叫做芗溪的小渔村。她仿如一幅水墨染就的美丽水乡图画,静静地散落在水岸旁,神情是那样地恬淡、宁静而又安详。
“月色东溪好,清风待夜吹。渔歌连夜岸,犬吠隔栅篱。蔀屋酣牛犊,芗村卫虎罴,烟波惆怅望,一叶系秋思”。不知是谁家的姑娘,正在村头唱起了时任南康府丞的怀宁人氏,黎民贵黎大人于大明的嘉靖十六年秋天,为盛赞水乡的美景而用心吟诵出的那首《晚泊芗溪》的歌来。
清脆嘹亮的歌声,在空旷的湖天之间飘荡,是那么地悦耳动听,犹如人间的天籁。当歌声一路跌宕而来,滚过树梢,掠过屋顶,滑落在窗台上,溜进我的房间,钻进我的耳鼓,跌倒在我心里的时候,我的心,竟然在一瞬间就被她给彻彻底底地融化了。
我爱芗溪,并不仅仅因为她是生我养我的家乡。尽管我是吸吻着她的乳汁长大,在她的摇篮里,听着她美妙动听的催眠曲儿健康地成长,但曾经有一段时期,我心里却是在恨她的,甚至可以说是恨得刻骨铭心,恨得肝肠寸断。
我恨她土地贫瘠,地处偏远,没有丰富的物产和资源供人们尽情享用,她还曾经一度让我们食不饱腹,衣不暖身,生活在贫寒与苦痛之中挣扎;我恨她茫茫水天,无有尽头,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让我找不到一条通往走向外面那大千世界的宽广通途;我恨她的色彩单调,生活的节奏缓慢,在没有激情的岁月里,让我的身心在极度的恐慌中度日如年。
后来,我终于趁着年轻,自信还有些挑战生活的资本和勇气,便在一个对的时间里,做了一件对的事,那就是抓住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逃离了贫穷、闭塞、偏僻,鸟不拉屎,雁不下蛋的那个水乡小渔村——芗溪。将身在外面的浮华世界里,疯狂地打着转。摸爬滚打在那色泽斑斓绚烂、七彩霓虹闪烁、笙歌炫舞蹁跹、纸醉金迷、物欲横流的红尘之中,尽情地体味由酸、甜、苦、辣、咸组成的,五味俱全的梦幻人生。
如今,早已在滚滚红尘里,潮来潮往的人流中,生活的风雨里甚觉疲累了的我,默然地躲进了自己的怡然斋中,吓得再也不敢走出大门了。每每坐在书房中闭门思过,总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仿佛失落了一些东西,怕是再也找不回来了。但至于自己到底失落了一些什么,自己的内心中亦很是茫然,说不清楚。
忽一日,我的一个从未谋过面的外地文友,突然来到了我居住的小城里,他贸然地闯进我的办公室里跟我说,“明然兄,请你带我去你的家乡,鄱阳湖深处的芗溪看看”时,我的心里才一下子亮堂了起来。我终于明白了,我心里遗落的,原来就是那一份久违了的亲情和乡情。
于是,我微笑着对朋友说道,今天,咱们先不去那里,你就在我的办公室里先听我给你介绍一下我家乡的情况吧,在你的心里先留下个大致的印象后再去实地看一看,因为我怕你在去了之后,内心里会产生一种失落感,如果事情是那样子的话,效果就很不好了。
于是,我便滔滔不绝地给他讲开了家乡的故事。
芗溪乡,位于都昌县的东南部,是东鄱阳湖中一座半岛形的地方。她东濒映湖、破鹊湖,与南峰镇隔湖相望;南濒鄱阳湖,与鄱阳、新建相连;西濒平池湖,与万户镇遥相呼应,北界狮山乡,土地接壤,总面积为28.7平方公里。全乡下辖黄坡、新丰、曹伉、马垅、新塘、新兴、井头、声扬8个村委会、芗溪居委会以及良种场村委会等10个村级行政机构,是鄱阳湖上的云天深处,最具典型的湖区乡镇。
而我的老家,渔村芗溪,就坐落在芗溪河的南岸,东西两湾流水汇入鄱阳湖的河口湾港之地。河中央,一条并不高大的土坝,斜斜地截断河面,连接起了河对面的枣树下,那里是我们芗溪余氏一脉发源的地方,余氏后裔已经遍布在都昌、鄱阳等数县几十个地方。枣树下的东西两边分别是东湾和西湾以及老屋里,老屋里的东北边是闻名鄱阳湖区的高路岭,传说中,那里可是一个蛇精狐怪经常出没的地方。转过头来顺着河湾的方向往南眺望,在几处树林过后,绿茵茵的芗草地尽头,就是那神话中的老庵咀。一千几百年来,那里可是那些在鄱阳湖上讨生活的渔民们的心中,向往和敬仰的圣地,是一处香火旺盛的地方。从前,东鄱阳湖上凡是在湖里讨生活的人们,无论何时出湖,只要打老庵咀前的水面通过,都要磕头、烧香、放鞭炮,等敬过了神明之后,才敢放心大胆地驾船而去,求得一帆风顺,一船平安回来。
渔村的西北边,是一座不算太高的,名字叫做老虎峦的黄土岭,岭上的树木茂密,品种繁多,郁郁葱葱,长得葱茏茂盛,一派生机勃勃的气象。不过,大家可别误以为那里只是一座小小的山头那样简单,其实,那里就是芗溪余氏一脉开山先祖,大明英烈侯余及山的陵寝,即便就是在当年大干快上,大兴水利,挖山筑渠的年代,也被余氏族人给暗地里保护起来了,没受到一星半点的侵害。
老虎峦的对面就是杨树塘,在去往杨树塘的坝上,生长着一排青翠的菱刺树,树虽长得不是很高大,但也势相雄峻,令人称奇。
转过杨树塘来,便到了东垅、西垅里的畈上,垅里垅外,垅上垅下,阡陌纵横,田亩之间,绿浪阵阵,滚滚其上有如波浪;野花点点,散落其中若在画上。处处呈现出一派蓬勃兴旺的盎然气象。
村中是清一色的明清两代时期的徽派建筑,如今已大都在移民搬迁的过程中给拆除了,可我家的老屋还在。为了保护好我家的老屋,给后人留下那一份长久的念想,当年,我们家兄弟三人没被眼前的利益所动,主动舍弃了三个搬迁新址的建房指标而让老屋有幸保存了下来。时至今日,我们一直觉得当初的决定是正确的,也从来没有后悔过。
春天来临的时候,是鄱阳湖上的烟雨时节。这时候,湖岸上的芗草先就绿起来了,它绿得是那么地青翠,那么地氤氲。放牧在湖滩上的老叔公,总是戴着斗笠,披一身蓑衣,高高地挽起一双裤腿,行走在深深浅浅的湖滩上,大声呼喝身边的牛儿们,在慢慢腾腾地转悠着,日子总是在缓慢地过。雨雾中的芗溪,这时候便也就慢了下来,一如屋顶上的炊烟,与雨雾混合在一起,让人分不清那里是雨雾,那里又是烟炊?小村、山峦、柳林,全都被眼前的一湖烟雨给隐藏了起来,彷如九天之上的瑶台琼林仙境一般,令人神往。
接着是鄱阳湖里的水也开始慢慢地充盈起来。每当这个时候,轻松了一冬的渔人们便开始谋划起一年的生计来,他们思虑应该分派那些人去湖州上打草,还要安排那些人去湖滩上检修舟船了,该安排哪些妇孺去村前的柳林边晾晒鱼网。因为,大家要提前为夏季的鱼汛,做好所有的准备。每当看到眼前的这一切,有人总是这样感叹道:“春湖水暖鸭先知,最是渔人备耕急。风吹十里绿波起,滩头小舟整装时”。
夏天到了,湖水也早已经涨起来了。村前的土坝和石桥,也已经被冲涨起来的湖水给淹没了。一河两岸的人们出行,就只能靠小船来往了。由于我家就在湖边,经常有人在下船后,将船上的双桨寄放在我家的门前,老父亲是脸带微笑,慈祥地对大家言道,你们就放在门口吧,我帮你们看着,放心去办你们的事吧。
湖岸边的柳树下,总是荡漾开村妇、村姑们家长里短,打情骂俏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倍觉温馨。浓绿的柳林里,常常活动起孩童们的身影,他们在里面钻树洞,抓知了,捉迷藏,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我常常喜欢摘下一片柳叶来,在水中打湿了之后,放在嘴里吹起柳笛来,任笛声在湖天之间滚动开来,盎漾在柳林之上,动感了水云之间的渔村。间或也有一、二次网事是收拢在柳林边的,那时候,便不管是谁,都齐刷刷地围拢到岸边来看,看着那一网活蹦乱跳的鱼儿,欢声笑语荡漾在清清的湖水之上。原本悠哉游哉在岸边觅食的鸭儿们,被吵嚷的人们惊扰的四散开去,再也不敢回到岸边来。
到了秋天,湖水便开始慢慢地消退下去。这时候的鄱阳湖是捕获红眼银鱼和湖虾的大好汛期。跑银鱼的人们便两船一组,两船之间用一张细眼大网相连,利用初秋的风力扬帆劲逐,追着鱼汛,兜着圈子,在鄱阳湖上跑起风来。每次出湖,渔民们都有不菲的收获带回来,船仓里银光闪闪的小小银鱼,耀人眼目,叫人好不欢畅。
还有一些经验的渔人们,成群结伙地扛起了虾鱛,踩着一路的秋霜下湖去捕虾,赤着下体,上身穿一件破旧的棉袄,用草绳系好,在寒冷的湖水中游弋开来,跟鄱阳湖做最亲密的接触,往往会忘记了寒冷,变得专心致志,无我无他,仿佛人与湖已经融为了一体。
冬天来了,水落滩出,几乎整个湖床都露了出来。这时候的鄱阳湖,便被那一条又一条的水巷分割成大大小小的荒洲滩涂,滩涂上水草丰满,食物充足,成了冬候鸟们自由快乐的天堂。天鹅、大雁、野鸭们,跟渔人们养的家畜家禽一起,在湖滩上竞相追逐,尽情地嬉戏。情景是那么地和谐与温馨。
湖边的泥洼水草里,到处散落着早已废弃的小舟、小舢板,因磨损严重而丢弃的绳纲绳缆,彷如一条条冬眠的长蛇,冷不丁地闯入人们的视线,让人在不经意间,吓得心惊胆颤。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管四季它如何地变化,我梦中的鄱阳湖啊,她惟有一点总是不变的,那就是:她的水是清澈纯净的;她的草是墨绿葱翠的;她的岸线是褐灰色的;她的云彩是灰白色的;她的渔村是青灰色的。所以,眼前这湖上的一切,似乎就是那水墨染就的一幅山水村居图画,一幅简单、素雅、洁净、拙朴的天然水墨素描画。而我的老家芗溪,就是那幅水墨画上用淡淡水墨勾勒、描绘出来的一个小村庄,画里的村庄。
如今,我掐指一算,已经离开芗溪有二十几年了,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分别得那么久,我真想去看看她!每每当我闲坐在书房里想起家乡的时候,心中便会不由自主地牵起那一缕思念来。在思念的深处,还会不经意地涌生出几许的离愁和些许的感慨,常常让我激动得不能自已。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我对朋友说道:我现在可以动身带你去芗溪看看了,去看看那水墨画就的渔村,水墨染就的芗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