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两酒

 已是后半夜，风也很少刮过一层呢喃细语，乌鸦在不知哪个犄角旮旯窝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街上三三两两地走着赶路的挑灯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深深的老砖巷子里，灯光在一盏灯笼里跳动着。有一道修长的人影，迎着灯笼的光缓缓前行着，打破寂静，发出一阵阵“沙沙”的脚步声，随着光线打在人影的身上，他的面容也逐渐清晰起来，是个穿着一身粗布衣，披着披肩的中年，能从他那不多皱纹的脸上看出几丝疲惫。待他走近了，这才看清楚灯笼俨然挂在一家旧小馆的门框上，风一吹，竟也和这家旧小馆似的，静止不动，仿佛还能在这岁月长河中坐很久很久。

 中年走进小馆，习惯性地坐在了角落的位置，角落那面墙上，有一个洞，这个洞并不大，他记得他小时候曾透过这个狭窄的洞窥探院子里的一棵梨树。他环顾四周，哪有什么人影！于是苦笑了一声，神色有些凄然：“他还在啊。”

 “咳咳……这位客官，你要点什么？”中年又听见了那廿年前熟悉的说话声，只不过带了沉重的沙哑与沧桑罢了。那人还没走近，中年就知道是那个灌了自己整整二两酒，还在他爹那儿颠倒黑白，害得自己被爹胖揍一顿的家伙！

 来人是个鬓发皆白，满面狰狞皱纹的老头儿，眼睛虽然不大灵光了，但看见中年的一瞬间，混浊的眼睛里竟亮堂起来，他觉得中年很眼熟！于是尽力挪动干柴似的腿，走过来一把拉开凳子，在青年对面坐下了。嗯，这下看清楚了！于是心里感慨之余，还有点心虚。

 中年瞅见老头的窘迫，笑着指他，故意说到：“老东西，认出我没有？当初就因为你，我爹把我好一顿揍！”老头往后缩了缩身子，投降似地举起一双松树皮似的手赔笑道：“害，客官儿，好说好说，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放屁！”中年笑骂道，“你丫化成灰老子都认识！”老头一听这话，一脸的怂包样竟收起来了，继而写满了严肃，就像长辈训斥小孩子似的，冷硬地说：“小孩子别学大人飙脏话，一点都不文明。”

 中年的笑容忽地凝固在脸上，然后慢慢地消失了，他不可否认地点点头，低声自语道：“可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老头儿不知道咋回事，这以往老听不清东西的耳朵突然就灵光起来，中年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两人皆沉默。

 桌上蜡烛渺小火焰在门外吹进来的冷风中安静地颤抖着。

 “老头儿。”

 “怎么？”

 “你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还死守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这犄角旮旯的，廿年前就鲜有人来，现在就更没人了。生意不好做啊，怎么……”老头儿抬手制止他，中年噤声了，一脸的无奈，“你还是像以前那样，比倔驴还倔。”老头儿强忍着咳嗽，满目疮痍的追忆之色，慢慢侧头看向墙上的那个洞，压着嗓子嘶哑道：“我舍不得那棵梨花树。”

 啪！

 中年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怒目圆睁，死命压着喉咙里快要喷出来的火：“我爹已经不能来了！”

 老头儿很不服气，也拍着桌子站起佝偻的身子来，吵着中年吼着：“我知道！可是梨花树还没死！”老头儿喘着气，一副要倒但死死地，就像梨花树扎在土地上的样子，顿了一会儿，他蔫蔫地说：“况且，你不是来了吗……”

 中年不知是因为老头儿用命拼出来的强势，还是因为他说的那句“你不是来了吗”，气势一下子就软了。他叹了一口气，按着老头儿的肩膀，小声说：“坐，坐下……”老头儿还是强硬地站着，固执地瞪大一对昏花老眼，虚弱但决绝地说：“臭小子，你别以为你现在大了，我老了，就想着骑在我头上，我告诉你，这梨花树是我的根，我就算死在这儿，也不离开这儿……”

“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我就当……从没认识过你这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

 中年沉默了，一个大男人就像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哑声说道：“你……至于吗？”

 老头儿没说话。

 桌上的蜡烛只剩微弱的光亮了。

“这位客官儿，你要点什么？”

“二两酒。”

 老头儿微微颔首，转身去温酒。

 空气中飘来一阵梨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