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宅院随着“大湟公路”的新修,如今已不复存在。剩下最完整的也仅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土厕所和一堵被老鼠糟蹋得不成模样且长满了蒿草的土墙。而那个曾遮挡宅院光线的红土崖,如今也已被三叔开挖成了平地。
1989年,我出生在云谷川一个叫勺麻营的村子里,村子很大,我家的宅院就坐落在村中。喂猪逗狗、玩红胶泥,在老家的宅院里我度过了人生中最为快乐的童年时光。26年过去了,当我躺在生活比以前好过千倍万倍的家里,做梦梦到的依然是小时候在老家宅院里跑来跑去的身影,一幕幕那么清晰,让人不禁双眼湿润。
我的记忆里,用“黑咕隆咚”四个字形容老家的宅院再恰当不过。因为宅院本身就比较小、不足一亩,并且大部分结构都是用黄土和黑土砌成,没有像今日人们在墙面上涂白灰那样的光鲜亮堂,加之宅院正对着一个巨大的红土崖、被遮住了光线,所以每每有人进入,都会产生压抑感。也正是如此,那时我经常听母亲跟父亲抱怨盖房子时选错了位置。
老家的宅院的房子“坐北朝南”。据父亲讲,盖这座房子可花费了他和叔叔们不少力气,起初先是用铁锨一锨一锨填土,再用“杵蛋石”(打庄廓院所用的工具)一下一下夯瓷实,才构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庄廓院,后经父亲等人上山放木、和泥抹墙,盖了房子。当时,一面房子也能反映出人的身份和地位,据说谁家要用松木盖房、住进“松木大房”,必定会被视为富户,因为松木价格昂贵,一般人买不起,并且用松木盖的房子不光结实,还能雕刻出各式各样的花纹。我家的房子是砍了爷爷栽在山上的几棵柳树盖成的,所以与富户扯不上干系。用柳木盖的房子确实麻烦,极易遭受蛀虫、蚂蚁等的侵扰,记得每年夏天,父亲都要背着喷雾器朝房子的前前后后打药。
房子前的“台地”(相当于阳台)上,我和哥哥还曾“抢救”过一只麻雀儿。可能是吃了老鼠药的缘故,一只小麻雀奄奄一息,急待救助。不知是从哪听来了醋能解鼠药的说法,我和哥哥便按住麻雀往其嘴里灌醋。次日清晨,原本放在草帽里修养的麻雀痊愈后飞走了,我和哥哥为此兴奋了好几天。顺着“台地”进入,先是我家中堂,中堂内密不透风,中间摆放着两个上了红漆的面柜,面柜顶端的墙上挂着一幅财神爷画像,逢年过节,我家的祭祀活动就是在这里完成的。中堂左侧是我和哥哥的卧室,右侧依次是客厅和父母的卧室,除了占去将近大半个面积的土炕外,两间卧室里基本上没有太多家具摆设,一切都显得简单干净。
父母的卧室紧邻室外,由于是“走了弓”(地基不稳导致房子变形),墙面上便出现有一道道裂痕,为避风,父亲用白纸将裂痕糊了起来。那时幼小的我可能是受到父亲经常看书写作的影响,便心血来潮,躺在父母卧室的炕上,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了“白纸白白白,又白又纸,看上去像只白兔”几个字,父母见后大笑不已。多年以后,提起曾经我写在白纸上的那几个字,父母还是会禁不住大笑。我一边难为情地跟着父母笑,一边思量当初的自己究竟想表达何种心思?其实,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它只是我对事物的一种认知表达,看到白纸联想到白兔,仅此而已。而细细想来,这正好也说明我曾拥有一个纯洁天真的童年。
宅院西侧是厨房,由于通风不好,做饭烧火产生的烟雾日积月累,形成了许多“吊吊灰”(灰尘)依附在墙面和房梁上。黑乎乎的厨房里,水泥砌成的灶台,堆积着的麦草、菜秆儿,还有那被老鼠打满了洞的粮仓至今在我脑海中依稀可见。小时候,母亲就是站在这个厨房里为我们做饭。那时的寸寸面虽然没有肉,却有自家院子里的新鲜蔬菜,清油炝葱花更是色、香、味俱全,我必定会吃两大碗。至今我都会时不时想起老家宅院里的那个厨房,想起母亲曾站在厨房的灶台前为我做饭的情景。那浓浓的“家乡味”,也让我这些年来在不知不觉中惯下了挑食的坏毛病。
老家的宅院虽小且无太多阳光照射,但也紧凑温馨。院里的一小块地方被母亲用黑刺圈成了菜园子,园子周边还被种上了映山红等花卉,每年六七月,寻着蔬菜和花的芬芳,彩蝶在院里翩翩起舞,蜜蜂也围着刀豆花、向日葵花“嗡嗡”飞个不停。还有狗洞子和牛羊圈里,一个个心情愉悦的小动物们或奔跳或嚎叫,让整座小院洋溢着生机与活力。
人是物非,十多年前的一天,那个曾在风风雨雨里承载着我们一家四口的宅院,在陪伴我们度过了人生中最为清贫的一段时光后,终于寿终正寝、为一条新修的马路让了道,拆除了。当时,我不知道它的拆除意味着什么,但我明白,我再也不能在那座小院里玩耍了,更不可能清晨听着公鸡打鸣醒来,夜晚听着小狗狂吠入眠。还有宅院后面的那片小树林子……
现在,站在房子的窗台前,楼下汽笛声声,入眼的全是马路上为房子奔前忙后的人们。我想,人这辈子可能会拥有好几处住所,随之也会处在一个不断从这里迁到那里的状态之中,而正当我们把自己的一切都押给了房子,并被眼前的“房事”折腾的喘不过气来时,也许会突然觉得,无论我们住上多么漂亮的房子,其实在内心深处,家,永远只有一个,就是那个曾看着我们出生的地方。我们将陷入深深的思乡愁绪中不能自拔,那种痛苦,是我们当初在选择离开家乡前的那一刻未曾想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