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变化前,没一丁点儿的异样出现。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星期一,我们每个人都像被上足了发条的钟表,忙得根本没法停下。但是,直到下班都没发生什么特别事儿,除了累得像被抽了几道筋。
在去大伟住处的途中,我很庆幸自己在公交车上捡到了座位。我坐着坐着就感觉眼皮发沉,最后一头睡着了,连车子过站都不知道。
进屋时,大伟正在卫生间冲澡。屋里乱糟糟的,我简单收拾一下,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小口小口品起来。
一杯茶喝完,大伟也洗完澡。他一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乐呵呵的说:“老婆,你来了。”我朝他笑了笑,感觉到一阵甜蜜,浑身困乏也被消融得差不多了。
大伟出发的时间还早。晚上他要乘坐飞机,到外地出差一段时间。我们在屋子里厮磨了一阵,作些恋人小别之前的缠绵。然后我帮大伟打理好行李,到附近常去的小饭店吃了饭,又逛了一会儿街。
在一家水果摊上,我们买了四个苹果。大伟以前常说,苹果是水果中的“平民之王”,好处多多,果皮都可以美容,还能预防心血管病。其实,大伟知道我胃上有点毛病,饭后容易嗳气难受,所以饭后大伟经常洗一个苹果递给我。这方法果真见效,从此我爱上了苹果,而且从不削皮,洗了就吃。
现在我挑选了一个大的,咬一口后送到大伟嘴边,一人一口轮流着吃。今天我们买的这种苹果个大皮薄,又香又甜,不仅口感很好,而且很快消除了饭后胃里的不适。
我将剩下的苹果塞给大伟一个,他满脸浮现着幸福,还用指头轻捏我鼻尖,暖烘烘的嘴巴一直贴到我耳边,说:“我的傻妹子,你让我拿那么多东西,在飞机上摆地摊呀。”
和大伟在机场路分手,路过一家饰品商店,我又进去逛了下。出来时我才发现,好端端的天气,突然就刮起了大风。这风刮得真是大呀,还没到我身边,就能感觉到一团团空气骤然加紧。
但我不能不回家呀,我缩着脖子刚走上街,风就摆出一副欺人的模样,盯着我穷追不止。这风不时变换方向,将我左一推右一搡的,我整个人像被搓萝卜了。风从这条大街到那道小巷,将那些纸屑啊枯叶啊一股脑地刮将起来,让人更加不好走路了。
我弓腰缩颈,可是更担心大伟的飞机会不会晚点起飞。我打他电话,已经关机,应该是在飞机上了。我加快脚步走在这突如其来的风中,看看空荡荡的街上,不知怎么想起了香香。
香香是我儿时好伙伴,她头发上总爱扎一条红线儿,嘴巴不知道多讨人喜欢,又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在人们眼中就像小仙女。那天我们在一起玩得好好的,可是快到傍晚时,也是没来由的刮起一阵恶风。那阵风夹带着枯枝残叶,绕着香香转啊转的,香香的眼眶瞪得越来越圆,眼里的惨白堆得越来越多,身子也摇晃得越来越狠。香香栽倒在地时,白花花的泡沫淹没了整个嘴巴,身子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手脚都抽搐得变了形,吓得我们一哄而散。后来我才知道有一种叫羊角风的病,平常人好好的,可是犯起病来就瘟鸡一样乱扑腾。香香那次被及时赶来的大人救活,可是后来一次发病时没人知道,活生生的给折腾死了。
香香那次的模样太刻骨铭心,以至于我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还成了恶梦中的常见场景,每次都吓得我透不过气。我真心不喜欢这样的梦,可它总是不请自来。好在这时候,风刮得稍小了一些,街上也出现一些人。我抬头看见一轮圆月悬在晴朗的夜空,还没来由的冒出一句“恰便似嫦娥离月宫”。我想大伟下飞机后,那边的月亮会不会和我眼前的一样?于是我给大伟发去短信,嘱托他无论多晚,下机后都要给我报个平安。
我加快步子,不久就到我们楼下。这栋楼房的电梯是后来加的,只能送我到十层,再步行一层,才到达最顶层我的住处。我前脚进屋,后脚就砰地一声带上门,将张牙舞爪的风阻隔在外。
我的房间不足十平米,外带一个小卫生间。一个立式衣柜,一张写字桌,一张床,就是我房间所有的大件物品。洗漱完毕,我将白天的物品单整理一遍,挑出没用的一叠单据扔进垃圾桶,这才手脚并用爬到床上。刚刚合上眼,我就坠入沉沉的梦乡。我感觉我呼吸均匀,漂浮的空气被我缓缓呼入,再轻轻吐出时,就带了一点酸甜的气息——我迷迷糊糊的记起,那是大伟和我嘴对嘴分吃苹果留下的味道。
那些都是打劫发生前的事情。接下来发生的故事令我终身难忘——不过受制于耳目局限,某些细节只能靠推想了。
就在我熟睡后,紧闭的房门出现一道缝隙,接着一个人影挤了进来。你可以把那个人想象成一只壁虎,他贴在黑暗中潜伏一阵,打开一个小手电筒,手电筒的光就像壁虎吐出的长舌,将屋子里面舔了个遍。到写字桌上的手机时,光舌停住了——那是不久前,大伟送给我的一部新手机。大伟经常在外东奔西跑,他说要是想我了,我们可以用这个视频聊聊天。现在,大伟送给我的手机被一只手无声掠走,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写字桌抽屉开始接受搜寻。这三个抽屉,我闭眼也知道它们放着什么东西:最外面的有些零食,包括刚刚带回的两个苹果;中间的放着公司表格、进出货单什么的;紧挨床头的这个,放着我的钱包和钥匙等物。
进来的那人黑衣黑裤,我暂且叫它黑衣人吧——黑暗中的黑衣人无声无息打开抽屉,又用手指在里面探寻。他对床头露着的一团黑发视而不见,只知道那是一个熟睡的人。这人在他眼里是个死人,因为她睡得太沉。这后半夜,如果不是弄出天大的声响,她怎么也不会醒来。
黑衣人拿起钱包,手指探进去捻了捻。我想他肯定感到失望,因为钱包里现金少得可怜。他又对着衣柜一层层一点点翻寻,但那里除了衣物,并无什么贵重物品。事实上,除了一部手机,屋子里还真没有什么贵重东西。在我看来,订婚钻戒是最值钱的,可是大伟还没送给我。
黑衣人肯定是心有不甘。他站直身子,让手电筒光落在对面的一堵墙上。那墙上有一道门,门的里面会是什么呢?虽然不可能是金库,但对于他们这行来说,每一道紧闭的门后,都有着如同金库一样迷人的东西吧。他脚尖落地,脚步轻移,仍如壁虎一样,无声无息到门前。他开始拧那门的把手了,他的手上慢慢用力,由小到大,可是门把手仍然纹丝不动。
看来需要一把钥匙。抽屉里就有那么一串,它紧挨着先前我的钱包,现在它还孤零零的躺在抽屉。黑衣人再次到写字桌边,在微弱的手电光下,一下子就选准了一把十字形的钥匙。
马上可以开启那扇未知之门了。他可能有些兴奋,手中那把十字形钥匙如同想要出膛的子弹,对着锁眼跃跃欲试。突然,一阵警笛声骤然响起:呜儿——呜儿——呜儿——!
寂静的夜里,不速的访客,刺耳的警笛……这些应该是警匪片里最常见的元素吧。但这一切发生在我的房间,那么镇定自如的黑衣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警笛吓得身子一抖,以至于失手将一大串钥匙掉落在地。那么一声清脆的声音,夹杂着警笛的呜呜鸣叫,成了静夜里的一个小小合奏。
“哪个?”我迷迷糊糊。听到警笛声,我知道那是大伟顺利到达的短信来了,因为换了新手机后,大伟替我设置了个性铃声,把他发给我的短信弄成了警笛声,意思是他愿意充当我一生的保护神。现在,伴随着“保护神”的铃声,还有哗啦啦金属物落地的一堆脆响,我被彻底的惊醒了。我一骨碌爬起,借着穿透窗帘的夜光,看见一条黑影站在面前,不由自主地就喊出了口:“啊——”
“别叫,再叫一下捅死你!”
我嘴里的一声“啊”字只喊出一小半,我看到眼前黑影将身一跃,手上多了一道亮晶晶的东西。一道寒气逼过来,我下意识挺直身子,还用力将脑袋尽量向后仰去——因为,那道寒气已经架到我脖子上面。
“起来,打开去那房间的门!”他一边说,一边打开手机后盖,又卸下电池。
屋子里面彻底沉默。我这才意识到:从现在开始,打劫正式上演了。
我瞥了一眼那边。我们库房和办公室共用着两个门,一个防盗门通往外面,下班前已经反锁死,另一个侧门通往我房间,现在我和黑衣人都盯着它。我正思考怎么办,突然觉得寒光一凛,我的脖子隐隐生疼,仿佛被虫子獠牙猛扎一下。我咬咬牙,摸起一件衣服披上,再起身下床。我顺着手电筒的光,捡起地上的那串钥匙。
我举起那把十字形钥匙插入锁眼,转动钥匙前还回头看了看进我房间的门。我真是太累了,一点儿也不记得回来后有没有反锁房门,也不明白这人是怎么进来的。我下意识摇了摇头,将手上的钥匙旋转两圈。我面前紧闭的门打开时,一股凉风吹得我打了个寒战。
黑衣人一只手将刀子架在我脖子上,另一只手推着我,两人一起进了里屋。他用微弱的手电光观察一阵,接着将它打到强光档。手电筒闪出一道雪白的光束,我们的办公桌,桌上的办公品,墙边堆满的纸箱,没来得及发出的货品,在亮光的探照下无所遁形。他用手推了推一个纸箱,那纸箱纹丝不动,显得很沉。他看到另一边有一扇门,仍旧推着我过去。
“打开它!”
这回我没有犹豫,因为钥匙就在我手中,如其遭暴力威逼还不如乖乖服从。
进入我们老板办公室后,除了办公桌和电脑,眼前还有一个文件柜,一个保险箱。
“打开保险箱!”他命令我,口气冰冷,不容商量。
“可我既没有钥匙,也不知密码……”我朝保险柜那边看了看,低声对他说。
“你——!”
这是从牙缝里挤出的一个字。这字话音未落,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我感觉自己晃了几晃,连忙叉开两腿,跌跄几下才没摔倒。勉强站稳后,我感觉耳里有些发鸣,脸上有些发麻。一股莫名恐惧涌上心头,我听见自己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真的……我……只是一个保管员,没事……都不进老板办公室,更没碰过保险柜……”
他凑近保险柜,摸着上面的密码锁,旋转了两圈,还侧着脑袋听。密码锁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在黑夜里既清脆又有力。我悄悄的深呼一口气,这时才听到尖啸的风声——原来是里面的窗户没有关严,街上逛累了的夜风时不时窜上窗口,再从那缝隙间挤了进来,制造出时断时续的哨音。
“猜一下,如果我打开它,里面会有多少钱?”
“我,我想……不会很多吧……”我老老实实地回答。现在,我的脸上不再发麻,转而成了火辣辣的疼。
“嗯?”
“因为……因为我们一般都是转账,流动现金不多,也用不着放保险柜——那里面放的,除了证件,就是些重要合同……”
他直起身四处看看,又向外面的办公室走去。这时候,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得厉害,砰砰、砰砰,砰砰、砰砰,一下又一下,每下都快跳到嗓子口上。我紧张地盘算,如果将老板办公室的门一把关上锁死,我在里面用办公电话报警,这样争分夺秒下来,最后会有多大胜算。可是黑衣人刚出门就不再走动,似乎在用后脑勺观察着我。我看看他手中寒森森的刀子,又用手捏捏这不堪一击的木门,放弃了先前一瞬间冒出的计划。
见我跟出来,黑衣人又转了一阵,然后像要离开似的。我犹豫着,要不要跟在他身后。或者,要不要摸起那把裁纸刀。它就在我身边的公文夹下,下午我用它时还心有余悸,有一次它差点划断我同事的手指。但是一道强光向我直射过来,我本能地闭上眼睛,仍感觉是那么目眩,目眩得让人发晕。
“哈哈,没注意到还有个大美女呢!”
我不知该怎么反应。之前,要么是他忙于财物,要么是手电光没照我正面,他的确不知道我什么模样。我身边不少人说我长得漂亮,连大伟都夸我是美女,还说我有点像《山楂树之恋》的女一号,眼睛不大却很清亮,言语不多却温柔可人,嘴巴一弯就是一脸笑意,有时候有点傻乎乎的,算是标标准准的萌妹子一枚。
但是,现在黑衣人说我是大美女,我马上感觉到,一股浓重的邪恶正向我袭来。
我紧闭双眼,浑身僵硬。我感觉到手电亮光向下移动,再向下移动。手电光停住不动的时候,我下意识地将衣服的下摆裹得更紧了。
我身上披了一件短式夹克,夹克里面是一件睡衣。先前,我被刀子逼迫着起床,顺手披上了这件夹克。后来,趁黑衣人查看保险柜,我将两只手穿进衣袖,再胡乱扣上两粒扣子。歪披斜扣的外衣,薄如蝉翼的睡衣,它们在名义上罩着身子,实际上正在彰显女人成熟的身体。
“你,过来!”
他简短地发号施令。我的头皮有些发麻,我知道他力大无比,一个耳光就可能折断我的脖子。我只得一边机械地挪动脚步,一边默默祷告上天保佑。
他肯定是嫌我磨蹭,含糊不清说着什么,接着两步上前。我觉得脖子一紧,一只手像半个铁环卡上来,都卡得让我快窒息。我的胸口也有点发疼,我想刀尖也许戳破了我的衣服。我觉得自己像一头软弱的小羊,被猎豹从办公室一直叼到我的房间。这是脖子上的铁环稍稍松开,我刚刚猛喘了两口气,紧绷的神经还没松弛下来,心头又是猛然一紧:一道凉冰冰的东西正贴在我的腿上,一寸又一寸在缓缓上移。
“让我猜猜,你睡衣下面有没有穿东西?”
这稍稍拉长的声调令我浑身颤抖。一瞬间,我眼前浮现了大伟的身影,想起了我们的缠绵与誓言。现在,我宁愿什么也不要,除了一个女人的尊严。但这念头一闪而过,我马上又陷入了尊严和生命的纠结。我想我可能不是一个圣洁的烈女,现在我的危险已经上升到死亡的高度,无边无际的恐怖让我越陷越深。面对尊严和生命,如果这是道单选题,我想我很可能闭着眼睛乱选一个。
尽管我心头有一万个“不”字想跳出嘴巴,可我的身体告诉我,那把刀子就贴着我的皮肤,那刀口比刮须片还薄,它正在缓缓移动,如果用力划拉一下,也许能卸下半条大腿。现在我所能做的,只是竭尽全力地夹紧双腿。但是也许太用力了,我感觉自己失去重心,摇摇晃晃着无法站稳。
那刀子继续移动,它挑起了睡衣的下摆。大腿根部没有了这层掩盖,顿时感觉凉飕飕的。
“小裤裤……”他似乎有些失望,仍然用刀子挑着睡衣一角,过了好一阵后才放下来。
我再次让自己放松一些。我这么一放松,紧闭的双眼也没那么用力,里面充盈的泪水,将上下紧挨的眼皮撑开,决堤的泪水滚滚而出,喉咙里也不由自主发出抽抽搭搭的声响。
“嚎什么——”黑衣人很不耐烦,他推了一把我的脑袋。我像一尊不倒翁,脚定在地上,上半身晃了几晃。
“还没动你一根手指头呢!”我还没有稳住身子,他又一把推了过来。这一下子力量更大,我一下跌坐床上。我陷入到恐怖的黑洞,又感觉一具身体贴了上来。那陌生的体味,让我感觉面对着一条巨大的蠕虫。
接下来就是意识和身体的双重失控。现在想来,如果换成其他女子遭受这样的胁迫,估计也会和我一样——如同被茧所缚的蛹,全身虚软,无法动弹。
我的外套被一把撕开,冰冷的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接着又贴上了我的胸口。那刀身真像是一块寒冰啊,它冰得让我汗毛竖立,一层层的鸡皮疙瘩泛满全身。再后来,那刀子翻了个身子,变得刃口向上,只是那么轻轻一挑,哗啦一声,我睡衣的大半部分已经一分为二。
“不——”我真的没想到,我这么柔弱似安静的蛹,就因为不屈服于这样的邪恶,竟然如同破茧的飞蛾,一下就能爆发出振翅高飞的能量。
是的,我爆发出不顾一切的,或者说是歇斯底里的叫喊。这喊声或许传不了好远,它才从门窗缝里挤出一丁点儿,就被夜风吹得无影无踪。可是在屋里,这声音却大得惊人,都差不多震耳欲聋了。
黑衣人可能没有料到,这只软绵绵的小虫蛹,居然发出这么大的声响。他被吓了一大跳,一只手赶紧去捂我的嘴,另一只手扬起刀,说:“我宰了你!”
“杀了我吧——”我被捂了大半个嘴巴,仍挣扎着发出含糊不清的叫喊。
“你他妈是烈女还是处女?”
又一阵怪异的风声,就像黑暗中众多的小精灵,相互拥挤着从门窗缝里钻了进来。不知怎么的,我陷入到那个恐怖而又熟悉的梦境中,我看到一张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的脸,看到了浑身抽搐满地打滚的香香。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豁出去似的张口就答——
“我是羊角风病人哪!”
“唔,”他有点惊疑,向后直了直身子,仿佛要确保安全距离,又用很意外的口气问我:“羊癫疯,癫痫?”
“是的,遇到刺激,我就会全身痉挛,口吐白沫,喘不上气,直到死掉!”
黑夜再次寂静下来。他一言不发,仿佛兴趣索然,又好像气急败坏。他盯了我好一阵子,接着猛地起身,就像我是他面前一团晦气,他要一把甩掉一样。
接着他似乎犯了烟瘾,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支烟。火光一闪,我不由自主看他一眼:尽管皮肤黝黑,但那张脸还算年轻,眼神甚至透露着几分稚气,只是眼睛下有一道显眼的疤痕,它看起来正在上下跳动,这让人感觉狰狞可怖。我连忙闭上眼睛,仿若噩梦还没走远,多看它一眼,它就会返回似的。趁他抽烟的功夫,我将外套重新穿好,并扣上了所有能扣上去的扣子。
一串长长的烟云从他嘴中吐出,在若明若暗的夜色中如细浪翻涌。接着他从口袋里掏出我的钱包,那里面有我的身份证,银行卡,还有一些零用钱。他回到写字桌前,外面的光亮穿过窗帘,照亮了他大半个身子。他再次用指头在钱包上捻了一阵,又摇摇头,问:“你就这么一点钱?”
“嗯。”担心他不相信似的,我又急着补充一句:“我们公司包吃包住,每月工资打进卡,所以我不怎么用钱。”
“你不害怕我逼着你说出卡上的密码?”
“我一个穷打工的,能有多少……再说,你应该不缺我这点钱吧?”
他嘴巴动了动,像是笑了一下,我想他一定是有点洋洋得意。他抽了几口烟,接着将钱包扔上桌子,又好像想起什么,从口袋掏出手机,连同后盖和电池一起放在桌上。
我彻底糊涂了。难道要上演完璧归赵?这不符合常理啊!可是不管怎么样,他看起来真要走了,这当然真是我巴不得的事情。他转身走了几步,伸手去开门。他的一只手旋转着,房门马上就会被打开,他很快就会不见踪影——如同一阵风,很快刮过面前,然后一切恢复平静。
就在这时,我用自己也不相信的声音说:“你——就这么走吗?”
“怎么?”他开门的手停了下来,回答的口气充满惊讶。
“我的意思是——你还要去赶下一家?”声音刚离口,我就觉得自己已经疯掉了,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怎么呢?”
“我想,这不应该是你的工作呀。”话音未落,我咬紧嘴唇,就像恨不得将前面所说的都收了回去。
他明显地发起了愣,久无声息。
“你本来也不该那么凶巴巴的。”该死的我,不知从哪里得到这样的勇气,它一下子推翻了我先前的决心。
“唔,那你说说,我应该是什么样的?”说完这句,他竟然笑出了声。虽然很轻,但足以让我确定,他是真的笑了。
“你应该是遇到过什么困难,属于需要帮助的那种吧?”我想了想才说。
“你是不是喜欢给人看相,或者算卦?”他沉默了一阵,不置可否,反过来问我。
“我只是凭感觉。再说,天都快亮了,你能去哪一家呢?”大伟说我是个容易疲劳的人,因为我总是替别人着想。眼下,我竟然就像耽误了人家办事似的,用带着一丝抱歉的口气,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回家。”他淡淡地回答。
“你回家一定要走好远好远的路程。”我一边说话,一边拉了条牛仔裤,飞快地穿上。
他沉默不语,仿佛在考虑怎样回答我。不过他没有开口,只是身子晃了两下。他抽了最后一口香烟,接着到离我最远的屋角里,背对着我久久不动,仿佛是陷入阴影里的一截木头。
房间里变得好安静啊,仿佛整个世界已经凝固,包括时间。只有风,这不知疲倦的夜风,不断制造出呼呼的声响,一会儿远,一会儿近,一会儿粗,一会儿细。
我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却听见屋子里冒出了这么一句:“告诉你吧,我最亲的人,就是因为羊癫疯离开我的。”
我大吃了一惊——传进我耳朵的声音很轻很缓,又很清晰,仿佛是在荒山野外的一口钟,轻轻敲打发出荡悠悠的声音。愣了那么好一阵子,我意识到他这是跟我说话。我连忙提醒自己应该搭腔,接着我听见自己在结结巴巴地说:“啊?对不起,对——不起……”
“那天的风真是大呀,都快把塘埂上的人给吹跑了——”他仿佛当我不在,又仿佛是在梦呓,继续说:“妈妈打着赤脚,站在泥水里挖藕。挖着挖着,一块乌云飘过来,正好压在妈妈头顶。突然火光一闪,一个巨大的响雷来了。妈妈好看的脸上一下变了形,喉咙还发出拉锯的声响,眼睛直盯盯也不会拐弯了。我在塘埂上哭喊,双手乱挥乱舞,大声叫着妈妈、妈妈、妈妈!妈妈的嘴里流出了白沫,两只手也对着我乱抓乱舞,可是她怎么也够我不着啊!妈妈一头栽进水里的时候,我还跪在塘埂上不停哭喊,我的十只手指不停刨地,直到把那块地刨得稀乱……”
我张大了嘴巴,可我像个木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他终于走出屋角,站在明亮的地方。我突然发现,他一下子矮了许多,如同经历一场浩劫后虚脱的人。就这么静静的呆了片刻,他慢慢站直身子,再度伸出手要去开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脸上挂着亮晶晶的东西。我的心猛地一紧,接着我就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我猜你肯定困坏了吧,要不就在这里休息一下?”
这句话脱口而出,就像没有经过大脑允许。但是他呢?他看起来当了真——试想一下,如果你也是通宵未眠,如果你一直绷紧神经,那么一旦放松也会劳累不堪,哪怕倒在草丛上打个盹也是很享受的。事实上,他已停下了开门动作,但只是那么站着不动。他仿佛也被我的话搞糊涂,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办。
一片月光落进屋子,地上像铺了一层白纱。有一些灯光也照射进来,让房间里有着一些稀薄的橘红。在这些淡淡的光影里面,他脸上的轮廓依稀可见。我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疤痕像一条小蚕,趴在他的眼睑下面,像进入了宁静的梦乡。
“请吧大哥!”我做出一个手势后走到一边。我有时候就是这样不可思议,记得一次坐长途将座位让给别人,结果一路站立的我被颠得崴了脚脖子,好长时间都不能走路。
我的那声“大哥”似乎让他震了一下——或者说是做出了决定?反正是,接下来他就笔直过去,一头倒在床上。他闭着眼睛,全身一动都不动,一副困得不行的模样。
没一会儿,我听到了均匀的鼾声。那鼾声真是甜呐,就像婴儿熟睡在妈妈的怀中。
风刮得似乎更紧了些,有那么几股攒足力量,从门窗缝隙钻了进来,让人感觉阵阵寒意。仿佛受到什么召引,我踮着脚尖到床头,轻轻掀起被子一角,慢慢盖在他的胸口。
我退回后,轻轻坐在凳子上。听着这满屋的鼾声,我觉得恍恍惚惚,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一大群小孩凑在一起开心玩耍,就连已经远去的香香也回到我们身边……
我闭了双眼,沉浸在这美妙的遐想中。又过了好久,我还是感觉没一点儿睡意。静夜里飘来一阵香甜的气息,那是抽屉里苹果的芳香。我忽然涌上来一个奇想法,觉得应该准备一个苹果,等他醒来后吃了,出门就不会太饿。
那个抽屉半掩着,我轻轻的拉它不动,仿佛与我较起劲来。我手上一用劲,抽屉是打开了,却弄出一声轻响。我连忙转头,瞥眼看去,他一动不动睡在床上,鼾声依旧不疾不徐。我又回头看苹果,想挑出一个大的。可这两个苹果都不小呢。我一手一个掂量一番,还是不能分辨大小。我无声笑笑,随手放下一个,再蹑手蹑脚到卫生间,将水龙头拧开一点点。我就着细小的水流,一下一下认认真真洗这个苹果。
我将苹果洗得通体透亮,转身出来,却一下子呆住——我看到床上空荡荡的,屋子里空无一人,只是窗边桌上放着一个苹果。我一眼看出,那只苹果和我手上这只一样又大又圆,简直是不分上下的孪生姊妹。所不同的是,那只苹果的皮被削得干干净净,像一个白瓷娃娃蹲在地上。在它的旁边,是一堆非常新鲜的苹果皮。那些果皮从上到下连于一体,盘旋成了一个球状,在朦胧的光线中泛着亮黄的色泽,乍一看去仿佛屋子里多出一个金色的苹果。
我呆了好久,才猛然想到,我得搞清楚这到底是不是一场奇怪的梦。我检查了一圈屋子,确定真没有少任何一样东西。相反的是,当最后我目光落定在废纸篓中,我发现里面丢着一把短刀。那是一把有着木质刀柄的短刀,它的刀尖锐得让人生畏,刀刃利得让人生寒,刀背上两道凹槽更让人感觉危机四伏。那把刀的锋刃仍旧泛着亮光,但是窗外的晨曦映射过来,已经显得不那么寒气凛凛。
我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自己满脸微笑,因为我的两个嘴角都向上翘起。可是我的眼睛为什么这么发潮,是什么东西不经允许就爬到我嘴角边?我用力抿抿嘴后,干脆坐了下来,一小口一小口吃着那只被削皮的苹果。那味道真是香甜可口啊,我不知不觉又想起从大伟嘴里传来的味道。
后来我知道了,我和大伟买的这种苹果生长于黄土高原,它们味道香甜又略带酸味,具备帮助消化、降压美颜等功效。由于成熟后果皮金黄,它们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黄金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