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细密的雨点落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溅起无数细小的水花。
这条巷子距孔庙不远,唐时的国子监就在这一片儿,后边一条街即是经营书画、文房四宝的书院门了。明代时工部尚书冯从吾给皇帝上书,说皇帝“沉溺酒色、荒于朝政”,结果被革职回家,就在这里的关中书院潜心讲学。至今书院入口处留有一幅对联:“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到了民国,从关中书院到碑林这一条街,两旁全是酒肆、茶房、店铺。
下雨天巷子里是极少有人走动的,偶尔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手挽着手,说说笑笑地从面前走过,脚底溅起的水花落到路面上的坑洼里,映照在水中的街景就变得模糊起来。
待脚步声远去,一切恢复了平静,就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了。淅淅沥沥,似珠落玉盘的声音,又似滴滴答答走动的钟表,有节奏地在耳边回响,又或似一架时光刻录机,在回放着巷子里轻浅的步履声,时紧时缓。
这条巷子紧挨着明城墙,巷子里的房屋仍保留着明清的建筑风格,看上去布局规整,错落有致,一律青砖黛瓦,雕梁画栋,朱红的门窗上透着一股子雅致。山墙上的砖雕栩栩如生,有朱雀玄武,青龙白虎,也有缠枝牡丹。城墙上有人骑着自行车跑过去,将一串无拘无束的欢笑抛了下来。
街上的人家大都做些售卖玉器、装裱字画的生意,有的人家已裱了几十年的字画。也有专门经营宣纸和文房四宝的,一色儿都是从安徽泾县那边进货,有生宣、熟宣,卖的多是回头客。西安城里那些懂行的书画家,宁愿多跑点腿,也要来这里拿货。有上好的宣纸,原材料选用稻草、青檀皮,制纸工艺沿用明清时期生产宣纸的捞纸、晒纸、剪纸等一百多道纯手工工序,整个制作周期至少费时一年许,生产出来的宣纸质地绵韧、光而不滑、洁白稠密、纹理纯净、搓折无损、润墨性强,落笔墨分五色,深浅浓淡,墨韵清晰,层次分明,骨气兼蓄,气势溢秀。
在一扇半开着的门脸里,洁白的墙面上,恍若天人的仕女,柳眉微踅,翘首顾盼,凝视着空落落的街面,像要从墙面上走下来。街巷里被岁月浸泡得有些斑驳的门窗,坑洼不平的路面,还有檐头上芜杂的苔藓,似在诉说着这条街过往的繁华。
一位叫春姐的女客,身着素色旗袍,优雅地坐在抱真堂的方桌前,端起桌上的茶盏啜一口,便惊叹起来:“好茶,好茶!”她胸前佩一块绿莹莹的翠玉,抬手抚着腕上温润的玉镯,乜一眼窗外空寂的街巷。街巷里半个身子长进墙体的豆槐生得繁密,雨落在叶上沙沙的。树荫里有一簇蔷薇摇晃着,兀自开得热闹,花瓣上沾满了水珠,抖动着探进窗棂来,空寂中就多了几分楚楚动人的氤氲。
街的一头,有人在弹奏着古筝。夏先生一边给春姐续茶一边笑吟吟道:“既然茶好,您就抽空多赏光,过来坐坐才好。有那上好的东西,也该让我们瞧瞧,开开眼界儿。”“那岂不是要耽误了你做生意?”春姐像似想起什么,若有所思道:“对了,我上次托您帮我留意一下,有没有水头好一些的素净牌子?我想送一位要好的朋友,她这个月要过生日的。”夏先生一直在盯着春姐手腕上的玉镯看,他哦了一声问:“您这镯子我能上手瞧瞧么?”春姐就将手镯取下递给他。夏先生小心翼翼地接住,用帕子擦拭一下,凑到眼前仔细地瞧着,一迭声赞道:“好东西好东西,正经八百的和田好羊脂白玉,脂粉好,玉质细腻,实乃难得一见之上乘美玉!”
春姐笑道:“这还是我和先生结婚那年婆婆送的,一直放在箱子里,最近收拾屋子方才记挂起来,遂拿出来戴戴。”“您婆婆对您可真好!”夏先生啧啧道。
雨依旧在下,春姐站起来说:“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你忙吧,我该走了。”夏先生说:“来都来了,就再吃盏茶吧,我还真有块牌子要给您过目呢!”
“请问我可以进来吗?”一位形容憔悴,满脸疲惫的中年妇女从门口探进半个身子问。夏先生认出中年妇女是常年在巷口卖煎饼的杨嫂,已经有些时日没见她了。夏先生颔颔首问:“您有事么?”杨嫂绞着手指,怯懦道:“我,我有件东西想让您给掌掌眼。”杨嫂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放于桌上。春姐窥一眼,没吱声。夏先生拿起玉佩瞧瞧问:“这是要出手吗?”杨嫂一脸愁容道:“不瞒您说,我儿子病了,病得很重,急等着用钱哩。这是他爸前年出去打工回来给我买的,我也不懂,只是觉着好看,不晓得东西对不对,值不值钱。”
夏先生听一半心就揪起来,他沉默片刻道:“东西嘛,成色还不错,您要急等着用钱就放这里吧,我给您拿三万块钱。”“真值这么多钱?”杨嫂眼里露出一丝惊喜。
春姐放下手里的包,拿起玉佩瞧了瞧。“这——”她嘴巴张张,看到夏先生在朝她使着眼色,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其实她一眼就瞧出来了,那东西是注了色的,根本不值钱。
杨嫂拿着钱一迭声地道着谢走出了抱真堂。
雨还在淅淅沥沥下着,春姐瞅瞅夏先生,端起茶盏啜一口道:“你听,这雨声多悦耳呀!”夏先生收起玉佩道:“可不是么,但愿这绵绵细雨能涤去那孩子身上的病痛。”
雨,飘得更稠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