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生出道前不叫李慧生,而叫李会生,虽说只是一字之差,但那意思却相去甚远。
据说李慧生他娘刚生下他,接生婆拿小棉褥裹了抱着岀来,他爹撩开被角瞧了一眼,那张刀把脸便喜得变了形,一惊一乍道:啊呀,是个小子吔!说罢呵呵笑了,冲屋里头喊道:媳妇呀,你可真会生哟,一生就生了个带把把的么!这回,咱老李家算是后继有人了!你,你真是咱家的大功臣哩!
吃满月酒的时候,李慧生他娘说:他爹,你给咱娃取个名儿呗!他爹在前院敬了一圈酒,喝得脸上红润润的,站在屋门口,喜得合不拢嘴,挠着后脑勺,嘿嘿笑道:那就叫个会生咋向?没等他娘接话,他姑撩开被角,摸着小家伙那胖嘟嘟的小脸蛋说:咦,太文气咧,夹牛牛的小子娃么,还不如叫个牛蛋、狗剩啥的,好养哩!他娘说:其实会生也蛮好听哩!他姑就笑笑:我也就那么顺嘴一说。说罢,从他娘怀里抱过小侄子,用头发稍在额头上刷着,一个劲地叫着:会生,会生!
他爹说:要不这样,小名就叫狗剩,大名叫会生咋向?她娘说:你是当家的么,这事你坐砣,你说了算!
他姑就一口一个狗剩一口一个会生地叫着,抱了到前院去见吃酒席的亲戚和本家的长辈们。众人围拢了,这个瞅瞅,那个瞧瞧,都说将小看大,这娃长得嘴阔脸圆,额颅饱满,鼻子是鼻子,眼窝是眼窝,将来怕是要改换门庭出个人哩!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叫嘴大吃四方!
李会生小时候并没想过将来要吃四方。那时他最艳羡的就是村里那些被称为“把式”的大人,虽然他还没完全弄懂把式的含义,但从人们见到那些吆马车的车把式、扶犁摇耧的种田把式时敬重的眼神中,他能看得出来做把式的神气,他们一个个都脑壳仰得高高的,说起话来也显得那样的硬气。他娘带着他下地的时候,瞅着他爹在前头挥着鞭子“得儿起,得儿起”地吆着犍牛犁地的洒脱劲儿,他就想着将来长大了也要像他爹一样,当一个庄稼行里的种田把式。
有一回村里来了一个箍瓮的把式,瞅着那瓮把式将箍好的半截缸子拎起来,咣啷咣啷地敲打着,在人伙里转着圈吆喝:瞧瞧,都瞧瞧浑全不浑全?!他就觉得,其实能当个箍瓮的把式也蛮神气哩!
连李慧生自个也没料到,他后来会吃了唱戏这碗饭。李慧生八岁上小学二年级那年,村里的支书家过白事请来一个戏班子,他爹引着他去看唱戏,锣鼓镲钹一响,那个扮吕布的小生刚开口唱了一句:实指望与小姐姻缘美满,又谁知棒打鸳鸯顷刻间!他也跟着唱起来,旁边拉胡琴的班主停下来,瞅着他说:咦,这碎人嗓子还恁脆活的,你再唱一句我听听!他也不怯场,就又比划着唱了一嗓子。拉胡琴的班主就惊得丢下胡琴,过来蹴在地上,抓着他的双肩打量着,一个劲儿地说着:这娃还真是个唱戏的好苗子呢,你瞧这骨架,这长相,天生就是个唱小生的胚子么!还有,这么好的嗓子,不唱戏真就真白白给糟蹋了!他爹在边上听得睁大了眼,就听班主又问了一句:你会不会翻筋斗呀?他点点头。班主说:那你能翻两个给我瞧瞧不?他就退后几步,举起手来往前跑几步一连翻了好几个鹞子,动作干净利落,落地稳稳当当,博得一片喝彩声。
李慧生他娘在屋里头帮厨,听说前边唱戏的戏班子有意要收她娃学唱戏,急霍霍地丢下菜刀就跑了岀来,激动得在围裙上揩着手指,半晌连话也说不浑全,差点扑通一声给班主跪下。班主扶起她问:妹子,娃这么小,你真舍得交给我带着去唱戏么?他娘鸡啄米般点着头:我又不瓜么,跟着你走南闯北,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不比种地强?只要你能收下我娃学唱戏,就是我娃上辈子修下的福气了!说着,拉过儿子,摁在地上:快给你师父磕头!
就这样,李慧生跟着师父稀里糊涂地就入了唱戏的行当。师父问:娃叫啥呀?他爹说:狗剩,哦不,叫会生,会种地的会,生娃的生!众人一哄而笑,师父也跟着哈哈笑了。笑罢了说道:这唱戏人都讲究要有个艺名,以我看,干脆就改一个字叫慧生吧!这河北有一个唱旦的名角儿叫荀慧生,是荀派的创始人,咱不指望娃将来成为荀慧生那样“四大名旦”里的翘楚,能在咱这一片儿唱岀名堂来也是不得了哩!
这草台班实际上就是长期流动于农村集镇演出的戏曲班社,主要是唱庙会、红白喜事,也有人叫“跑大棚的”、“唱野台子的”,多少有那么点轻蔑的意思。一般的草台班不像正规的剧团,演员多是周边的村子临时拼凑起来的,水平么也参差不齐。他们平时没演出的时候,便四散了回家去忙农活,待揽下演出,班主一个电话,就都撂下农具,操起锣鼓家伙,从四面八方聚到一起。几个人,也不需舞台灯光道具,伴着锣鼓镲钹几件简单的乐器,上去就唱,唱完了账一结便走人。
李慧生师父的戏班条件要好一些,跟县里的正规剧团不差上下,有三四十号人,演出几乎从来就没断过线,除了唱折子戏,隔三差五的也接些大活,唱几岀过瘾的本戏。
李慧生到了戏班,先跟着打杂,敲了半年多的架子鼓,接下来师父才开始教他唱戏。用师父的话说,要想成为一个好角儿,得先找到乐感、节奏感,跟铜器家伙对上节拍。
敲架子鼓的时候,李慧生就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台上演员的一招一式,并在心里默记着戏词,叼空便寻个没人的僻背处,说唱捻打,拿大顶,劈叉,一遍一遍地练习。有时师父突然就出现在面前,拍拍他的胯骨,掰掰胳膊,给校正一下台步动作和发音,指点一番。等到正式跟着师父学唱戏的时候,李慧生已经能披挂上阵登台唱折子戏了。
师父常三平对弟子们管教极其严格,演出之余是不准随便离开戏棚的。他说:咱唱戏的,若要让人高看一眼,首先自己个得争气,不能净干些寻花问柳没皮没臊的丢人事儿。
听说师父以前是地区秦腔剧团的一个名角儿,后来不知什么原因离开了剧团,自己拉起了草台班子。李慧生不清楚这其中的来龙去脉,也不敢乱打听。戏班里有一个唱小生的师兄,人长得仪表堂堂,扮相自是没得说,嗓子也好,但他心思却不在唱戏上,在台上演出的时候眼睛老是滴溜溜地瞅着台下,和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女子眉来眼去,下了台就偷偷摸摸地踅摸出去私会,结果被人在麦秸垛子背后捉了现行,抓破了面相,还被师父逐岀了戏班。临离开戏班子,他将一套心爱的戏服送给了李慧生,眼泪叭嗒地拉着李慧生的手说:师弟啊,咱唱戏这一行吃的就是口功夫饭,以后你要想在这一行站住脚,混岀点名堂来,就得管住自个,安下心来塌塌实实地跟着师父学本事,千万别学我半途而废。李慧生听了心里酸酸的,还悄悄地躲到戏台背后,捧着师兄送他的戏服抹了半天眼泪。
师父对李慧生倒是特别上心,虽然他平时看起来很面冷,不苟言笑。但李慧生从他的眼神里还是能够感觉到一股说不清的,父子般的款款深情。师父经常给他和小师妹常玉玲开小灶,给他们排《贵妃醉酒》、《霸王别姬》、《柜中缘》,还把吐火信子、钻火圈的绝活都一股脑地传给了他。
李慧生渐渐地唱出了名声,甚至在关中道上大红大紫,名头一度盖过了地区剧团的一些主演。他演出走到哪儿,都有一群戏迷票友跟到哪里,其中不泛长相甜美、温婉可人的女子,私下里向他抛送媚眼,邀他出去吃茶。但他始终将师兄送他的话铭记于心,对那些香艳的邀约都一一礼貌地回绝了,把一门心思放在了唱戏上。
李慧生出名后,地区剧团的人曾开岀高工资来挖他,他一口就给回绝了。师父知道后大为感动,破例请他到家里去吃涮羊肉,还陪他饮了几杯。酒酣耳热之际,师父握住小师妹常玉玲的手放到了他手里。也是那一次,他才从师父嘴里知道了当年师父好端端离开地区剧团出来唱野台子的隐情。原来师娘为了争角儿,跟团里一个副团长好上了。开始师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师娘得寸进尺,居然丢下小玉玲不管不顾,借口排戏,一连十几天都不回家。师父一气之下就和师娘离了,带着小玉玲搬出了剧团分的单元房,在外边另立炉灶,过起了有一顿没一顿,四处漂泊的日子。
那天晚上,李慧生和师父常三平都喝多了,师父说到动情处拉着他的手唏嘘不已,他也偎在师父肩上听得泪流满面。
后来师父年纪大了,唱不动了,就把戏班子交给了李慧生和师妹常玉玲。这时他们已结了婚,既是戏里的夫妻,也成了现实生活中的夫妻,常年带着戏班子,四处撵场子。
有一阵,剧院里没几个人看戏了,一些剧团门可罗雀,实在支撑不下去就放了长假。有些本来很有天分的女演员迫于生计,为了养家糊口,只得放下身段,在夜幕降临时,涂脂抹粉,描眉画眼,穿着露出大腿的旗袍裙子,屁股一扭一扭的到歌厅里去陪酒陪唱,挣点小费,靠几分姿色混口饭吃。时间一长,一身的演戏本事也就荒废了,连她们自己也有点瞧不起自己,觉得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李慧生还是坚守着传统的秦腔演出,西安没人看,他就带着戏班子到太原、兰州去演出,总算是挺了过来。
有一回戏班子到陕北榆林演出,演的是《吕布戏貂蝉》,李慧生饰演吕布,常玉玲演貂蝉。那天,他俩都很投入,入戏极深,唱到动情处梨花带雨,感天动地,赢得满堂喝彩声。
演出结束,李慧生从台上下来,正准备御妆,主家过来说:“二位且慢,我有话说。不知二位可否移步,到我家老爷子灵前一拜?”李慧生说:这自是应该的,待我御了妆就去给老人家磕个头。主家说:我就是想让你们穿着戏服去给我爹磕个头,他老人家活着的时候最爱看的戏就是《吕布戏貂蝉》。李慧生摆着手说:这可使不得!主家问:咋就使不得了?我可以给你们小费呀,磕一个头我给一万!
李慧生接戏的时候就听说了,这主家是个煤老板,身家过亿,在城里头有不少生意房产。见李慧生不为所动,主家又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再加点,磕一个头两万,我还可以让你们在我开的会所里,酒店里常年演出!李慧生说:这就不是钱的事儿!主家就有些不悦,气乎乎道:那还能是什么事儿?出门在外三分低,常玉玲在边上本已有些心动,也怕惹事,就伸手拽了拽李慧生的袖子。李慧生推开常玉玲拽她的手说:我御了妆换下戏服才是我自个,我要穿着戏服,就还是吕布。吕布他是一个英雄,是不可以在灵前给人磕头的!主家就生气道:你这人看着走南闯北的,咋是个死脑筋呢?磕个头又少不了啥,难不成你嫌钱扎手哩?!李慧生抱抱拳道:实在对不住了,还望多多海涵!说罢一甩袖子,拽上常玉玲转身离去。
虽然是草台班,但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李慧生心里还分得清楚,他还没糊涂到为了钱丢掉演戏人的本分那一步。在他心里,那是底线,底线是不能破的。于是就有人说,李慧生那才真正是一个唱戏的。
现在李慧生还拉着戏班子到处撵场子,唱庙会,唱红白喜事。虽然挣得钱不多,却也自得其乐。
有时不上场,他就端把茶壶,在台上一角的摇椅上坐了,闭上眼,跟着锣鼓弦板的节拍,摆动着手指,一副极享受的样子。
哐才哐才哐才——锣鼓家伙一响起来,台上传来啦咦呀嗨,啦咦呀嗨——响亮的唱腔,李慧生挥舞着手指,不由自主地跟着哼唱起来:昨夜西风渐,吹落一地叶,门前雪花乱,疑似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