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靖：种 麦

白露过后，父亲就开始犁地了。犁地前，全家老少齐上阵，先用架子车把积攒了一年的土肥拉到地里，用铁锨均匀地抛撒开。这时父亲就套上犁铧，吆着他心爱的老犍牛下地了。

酷热的阳光下，父亲捾起裤腿，一手扶着犁杖，一手甩着鞭子，得儿起得儿起地吆喝着，老犍牛头朝前拱着，曳着犁铧冲出去，身后就翻开一片褐色的波浪。母亲带着我们姐弟跟在后边，将犁沟里滚动的胡吉（板结的土块）用木制的弹胡吉骨朵或䦆头敲碎。

翻开的土地像刚揭开的蒸笼，在阳光下散发着缕缕湿气，人便像走在了氤氲的雾气里。老犍牛已没了刚开始的那股劲头，呼哧呼哧地喘着，背上冒着湿漉漉的热气。

“老伙计，歇会吧！”父亲停下来，从腰里掏出旱烟袋，装上一锅旱烟，点燃咂一口，弯腰从尚未犁过的麦茬地里拔起一撮绿汪汪的牛筋草，喂到老犍牛的嘴里，伸出长满茧子的手掌，在它湿漉漉的背脊上一下一下心疼地抚摸着。都说牛通人性，老犍牛卧在地上，嘴里嚼着新鲜的草叶，一双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父亲，像似用眼神在和老主人交流着。

抽完一锅旱烟，父亲站起来，在鞋底上磕磕烟锅，别到腰里。他把牛吆到地头，卸下犁铧，套上耙齿，双手拽着麻绳，得儿起得儿起地吆喝着。老犍牛肩背拱起来，吃力地向前曳着，耙过的土地像雨水冲洗过的河床，在身后平展展地舒展开来。

耙完一遍还要再套上耢，耱上一遍。父亲岔开双腿站在长方形的荆耢上，抓着绳索，一下一下轻轻地跳动着，以减轻老犍牛的负荷。一垧地犁、耙、耱下来，老犍牛已精疲力竭，卧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父亲像哄孩子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黄灿灿的苞米粒，双手捧着喂到老犍牛的嘴边，老犍牛伸出舌头卷进嘴里，咯嘣咯嘣地嚼动着，瞅着父亲，甩动着尾巴。

回家的时候，父亲将犁铧、耙齿和耢全放在架子车上，我们拉着架子车走在前头，他牵着牛跟在后头，一边走一边抚摸着老伙计。

秋分过后，下过两场透雨就可以播种了。种麦相对要轻松一些。父亲肩上扛着三脚耧，将半袋麦种驮在牛背上，到了地头，套上耧，舀两碗麦种倒进耧斗，将间隔一扎的耧铧插进松软的泥土里，得儿起轻轻地吆喝一声，老犍牛嘴里反刍着，拖着三脚耧不紧不慢地向前走去，父亲手握横桄，肩膀摆动着，一只拳头大小的木槌在耧斗里咣啷咣啷地晃动着，金黄的麦种便均匀地播进田垄里。

一个礼拜后，嫩绿的麦苗便顶着露珠齐刷刷地破土而出，父亲圪蹴在地头上上，出神地瞅着眼前波浪一样起伏的麦苗，眼里也有了一汪嫩绿在跳动。

开春捂了一场雪，趁着雪未融化，父亲又给麦田里追了一次化肥。沉睡了一冬的麦苗吸足了养分，开始起身，舒展着腰肢从厚厚的雪被底下探出脑袋来，可劲儿地向上蹿去。听着麦苗噌噌拔节的声音，父亲蹲下身子，闭上眼睛，将鼻子凑到麦丛中，尽情地嗅着。在他看来，再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情了。

锄过两次草，松过几次土，长到膝盖的麦苗就开始吐穗扬花了。待到杜鹃鸟落在枝头唱着“算黄算割”的时候，一垄垄泛黄的麦子灌饱了浆，刷啦啦翻起金色的波浪。农人便套上马车，准备搭镰收割了。

麦子收上场，碾打完毕，父亲光着脚板跪在金灿灿的麦堆上，捧起一掬颗粒饱满的麦子扑簌簌地撒下。望着手中的麦粒像瀑布一样从指缝里倾泻下来，落到麦堆上，又像浪花一样飞溅起来，他像在欣赏一件绝美的艺术品，一脸的陶醉，脸上的沟沟壑壑也漾满了阳光。

现在村里百分之八九十的土地都栽上了果树，父亲在距离村庄不远的山坡上留了一亩堰地，每年种些包谷土豆、豇豆茄子什么的，吃个稀罕。

春节过后，我把父亲接到了城里，抽空就带他到城里头的湘子庙、永兴坊、回民街去转转，尝尝那些新鲜的小吃。父亲总是郁郁寡欢，说是住在城市的楼房里接不上地气，像关在笼子里的鸟儿，出门连个认识的人都没有，还是睡在农村的土炕上舒坦。

前些天，父亲跟我嚷嚷着要回去。他说，想把山坡上那一亩堰地拾掇一下，种些麦子。我开玩笑道：“您咋跟个老小孩似的，想一出是一出。如今家里不缺吃不缺穿的，也不差那一亩地呀！” “你不懂！”父亲凑近我笑逐颜开道：“儿子，跟你说，我种了一辈子庄稼，乍一闲下来，还有些不适应哩，胳膊腿哪儿都不舒服。再说了，这几年没摸那些家伙什儿，手也有些痒痒了！”我说：“现在种地早就机械化了，都用旋耕机、播种机，咱一亩地也趁不住种哟，怕是连车头都掉不开哩！”“这你又不懂了吧？”父亲附在我耳边道：“用不着播种机，跟你说，我就是想过把掌犁摇耧的瘾！”

为了满足父亲的愿望，周末我送他老回家。一路上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不时将头探出车窗外张望着，如数家珍般跟我数叨着他种地的那些事儿。

回到家，父亲顾不上歇息，就从厢房的角落里找出他那些落满灰尘的犁耙、三脚耧和牲口戴的枷板、拥脖、套绳，稀罕得像宝贝似的，弹去上边的灰尘，一遍遍地用手抚摸着，眼里装满了怜惜。

我陪着父亲，拎着两条香烟，去了一趟隔壁的大伯家，说了一大堆好话，借来了他家的老草驴。全村就这一条牲口了，像古董一样拴在槽上，磨豆腐的时候才舍得套上，吆喝着跑几圈。

秋日灿烂的阳光下，父亲套上草驴，一手握着犁杖，一手挥着鞭子，得儿起得儿起响亮地吆喝着，走进镜子一样平展的田野里，身后抛下一串呵呵呵欢畅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