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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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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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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时光商店

下雪了,我妈突然说,她想去厂里看看。我说:“厂早没了。”我妈说:“厂在。”语气中透着一股子执拗。临出门她问:“你爸呢?”我摇摇头。对呀,爸呢?他刚才还在,嘴里嘟囔着:“你妈做的饭越来越难吃了!”妈赌气道:“嫌难吃就别吃,谁做得好吃你去找谁呀!”我爸就低头大口大口往嘴里扒拉着稀饭,吃完站起来舔舔嘴,瞥我妈一眼就转身出去了。

厂不远,在城西土门那一片。出门朝北拐,几百米就到了。这是原总后勤部直管的一个生产军用毛巾被服的厂子,十几年前就已停产,工人年轻有点手艺的都分流到别的厂去了,年纪大的就都下岗了。

厂区被卖给了一家上海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厂房都拆了,盖起了一片漂亮的板式高层商品房。当初厂里的人买房都给优惠,让五个点,但我妈掐指一算还是嫌贵,就买到了相距三四百米的大寨路。当时看是偏了点,但歪打正着,大寨路因划在了高新区,又紧挨着地铁线,周围超市、幼儿园、小学配套齐全,房价每平米已涨到了两三万。土门那一片,每平米也就一万左右。所以我爸老说:“还是你妈有远见!不愧是开过商店的,有眼光!咱家的大事还得她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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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那会我爸我妈他们厂可吃香了,几乎每天都有人找上门来,托我妈买便宜的毛巾、床单呀,还有刚时兴起来的羽绒服,大头皮鞋。

那大头皮鞋里边有雪白的打着卷儿的羊毛,穿在脚上暖烘烘的,即使是大雪天,也捂得脚趾头直冒汗。农村的亲戚管那叫翻毛皮鞋,大头窝窝。十几二十块钱一双,没关系是买不到的。我姨常说:“你瞧这部队厂里做出来的大头窝窝就是不一样,多结实呀,一双窝窝能穿一辈子哩!”

我爸那会部队转业在厂保卫科上班,我妈在厂大门口开了一个小卖部。我妈那时长得可精神了,白皙的皮肤,光洁的面颊,扎一对乌黑油亮的粗辫子,扑闪着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她还有一个动听的名字——杨柳。每天早晚上下班,我妈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在厂区的林荫道上,就吸引来无数双倾慕的目光。

洗涮完碗筷,我妈解下围裙,甩打着粘在身上的面屑,朝四下里打量着,嘀咕道:“这死老头子,一转眼又野到哪儿去了!”

我妈出了门,踩着薄薄的积雪,朝厂子方向走去。西安已经好几年没下这样大的鸡娃雪了,风裹着雪花,打着旋儿飘下来,直往领口里灌。我妈下意识地往紧里裹了裹围巾,没走多远头发衣领就全白了。她就像一个小黑点,在一片银白里慢慢地蠕动。

我爸就站在厂门口的人行道上,仰起脸瞅着灰蒙蒙的天,伸出舌头,将飘下来的雪花卷进嘴里,嘴不停地嚼动着。

我妈过去拿胳膊肘顶了顶他:“你是牛呀,还反刍?”我爸乜她一眼,吐着舌头道:“我就是牛呀,哞哞!那你也是头母牛了!”我妈就扑哧笑了:“老不正经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没个正形!”

我妈脸上爬上一丝潮红,将头枕在我爸的肩上,胸脯一起一伏地哈着热气。她大概又想起了当年在厂子里的那些事。

听我妈说,她和我爸第一次见面就是在商店。她正在柜台里忙着将新进回来毛巾、肥皂上架,我爸畏畏缩缩地进来,腿打着弯站在那结结巴巴道:“同,同志,麻,麻烦你给,给拿盒火柴。”我妈抬头瞧了他一眼:“你,你先把你那腿站直了,舌头捋直了说话!”

我爸的脸就腾地红到了耳根,变成了猴子屁股。他一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站在那更加手足无措。多少年后,我妈常拿这件事来取笑我爸,盯着我爸问:“哎,你又不吸烟,买火柴干嘛?难不成说做饭?你一个单身汉,光棍一个,平时都是在厂食堂吃呀!”我爸被逼急了,便涨红着脸道:“那啥,我,我就想进去瞅你一眼!”我妈就咯咯咯笑了,笑得直不起腰来,一喘一喘道:“那你还到处跟人吹,说当初是我追的你!”“你就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好不好,孩子在这!”我爸开始讨饶。每次和我妈掰扯,几乎都是我爸先败下阵来,以讨饶而告终。

暂且不说我爸和我妈当初处对象,到底是谁先追的谁,有一点可以肯定,自从买火柴那件事之后,我爸就三天两头,有事没事的,老往我妈的商店里跑。有时去了,什么也不买,见我妈在忙着,他就这里瞅瞅,那里瞧瞧。有一回被我妈堵在角落里,问他老往商店里跑有何居心。我爸窘得脸红脖子粗,推开我妈夺门而逃。但没过几天,他又探头探脑地踅摸进来。我妈就警告他:“你要再没事往这里跑,我就去告诉厂长!”我爸撇撇嘴,一幅无所畏惧的样子。

我姥爷和厂长是一个部队的老战友,而且是有些交情的,我妈就是托了这层关系,才被安排在厂门口的商店里。那可是一份多少人都羡慕的工作。那时厂里追我妈的人还真不少,哪一个都比我爸条件好。我爸家在农村,除了个子长得高一点,在城里一没房,二没依靠,几乎找不出任何可以炫耀的优势。

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我妈最后却嫁给了我爸。而且为了他,跟家里闹翻,搬了出来。厂里的人就说,我妈看着灵醒,实际上不止是眼拙,还鬼迷心窍了。

我曾问我妈:“我爸他到底哪一点让你动了心,并铁了心地要嫁给他?”我妈笑而不答。后来,我算是看明白了,实诚,我爸身上也就这么点优点。我妈说:“这还不够么?在一起过日子,不就图个踏实,靠得住么!”

要说我爸实诚也不全对。为了将我妈追到手,他也是动了“花花肠子歪心思的”,似乎还有那么点“见不得光”。

有一回厂里停电,偏偏天又下起了大雨。我妈早起出门未带雨伞,下班后就困在了商店里。到了晚上,工人都回家了,厂区里黑董董一片,什么也瞧不见,只听得密集的雨点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响声和怪异的风的呼啸声,像婴儿在啼哭。我妈吓得缩在柜台里,大气也不敢出。

这时门吱扭一声开了,我爸闪了进来。黑暗中,他站在那,甩着伞上的雨水。我妈颤着声问:“你怎么还没走?”“这不停电了么,我能走得了吗?要丢了东西,那还不被厂里开了?”

我妈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看到我爸,她心里一下踏实了。“听电力局的人说,这一片线路老化在检修,电也不知停到什么时候!”我爸说着走进柜台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鸡蛋塞到我妈手里:“你还没吃饭吧?快垫巴点!”我妈仰起脸问:“你哪来的鸡蛋?”我爸避开我妈的目光,嘴里支支吾吾道:“哦,上次回家带来的,就剩一个了,我用搪瓷缸子架在煤油炉子上煮的,快吃吧!”我妈听了心里一热,示意我爸拉个凳子坐下。

我爸没坐,仍站在柜台里,借着一丝闪电光,怔怔地瞅着我妈。我妈被瞅得心扑腾扑腾地跳。突然,我爸上前一步,紧紧地搂住了我妈,在她嘴上亲了一口。让他意外的是,我妈并没有像我爸想象中那样,花容失色,气恼地扇他一记耳光,推开他。

我妈只是稍稍地挣扎了一下,这反而助长了我爸的色胆包天,他更进一步地将手伸进了我妈的衣服里。我妈感到脸颊发烫,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嘴唇颤栗着,闭上了眼睛。

就这样,我爸和我妈好上了。厂长知道后把我妈叫去,狠狠地批评了一顿,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劝我妈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实际上那个时候,我妈已铁了心,认定她已经是我爸的人了。

后来,我爸背过我妈到处吹嘘,说他用一颗鸡蛋就把我妈给搞定了。我妈知道了气得揪着他的耳朵直跺脚:“你是不是傻呀,这事也跟人说!”

天气好的时候,我爸和我妈常出了门朝北拐,到厂子那一块去。有时他们就隔着马路,站在那瞅上一阵。有时也走过去,跟小区门房的人打着招呼,进去坐上一会。这小区门房,就是以前厂商店的位置。

我妈说:“别看你爸长得人高马大的,心眼比针尖还小呢。”我妈这样说是有缘由的。每到这个时候,我爸就低头不吭声了。

厂供应科的齐科长喜欢开玩笑,且有事没事爱往我妈的商店里跑。那天我爸往车站押送毛巾回来,下了车连口水也顾不得喝,就一喘一喘地跑到我妈的商店里来。恰巧齐科长来商店里买香皂,他故意磨磨蹭蹭不走,缠着我妈问:“你说这香皂到底好在哪儿呀?”我妈说:“它香啊!”齐科长凑在鼻孔下闻闻,摇了摇头:“没闻出来!”我妈又说:“我给你说,你晚上洗完澡,用这香皂擦一遍身子,摸上去就像婴儿的屁股一样,要多光滑有多光滑哩!”“是么?”齐科长偏着脑袋,打量着我妈:“眼见为实,我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我妈也不恼,不卑不亢道:“回家给你媳妇剥光了擦一遍,慢慢看去!”齐科长仍嬉皮笑脸地瞧着我妈:“她呀,天天看,早看泼烦了,我就想看看新鲜的么!”

“说啥呢!”我爸黑着脸闯进来,将齐科长揪住领口拎到一边,照他的脸上就是一拳。齐科长疼得呲牙咧嘴,从地上爬起来,冲着我爸恼羞成怒地喊叫:“我跟她开句玩笑,关你屁事!姓钟的,你居然敢打我?有种你再打一下试试!”我爸往前扑着,还想动手,被保卫科的人赶来拉开了。

齐科长气不过,找到厂长那里告状。厂长说:“你不知道人家俩人在处对象?再说,那个钟剑,他在部队就毛毛躁躁的,是头爱尥蹶子的叫驴,三句话不和,就跟人急,你说你没事干惹他干嘛!”

后来,我妈脸上有些挂不住,就奚落我爸,说他心眼小,开不起玩笑。我爸一点也不示弱:“哦,有这样开玩笑的么,这不明明耍流氓嘛!还说我心眼小,说我小肚鸡肠,我要心眼大,我让你脱了给他瞧瞧我就大度了?我有病我?!”

“打住!”我妈气呼呼道:“都一个厂子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劝你几句吧,还越说越来劲,越说越过火了!你是不是信不过我?”我爸见我妈生气了,立刻软了下来,陪着笑脸道:“我稀罕你还来不及呢,哪就信不过你了!”我妈沉着脸道:“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爸听了心里叫苦不迭:“看来,她是真生气了。真不该图一时口舌之快,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让她下不来台。”

我妈一连几天都阴着脸不理我爸,我爸肠子都悔青了,觉得和我妈的事可能要黄了。本来厂里那些人就不看好他们。

让我爸没想到的是,很快坏事变成了好事。我爸上班路过商店门口,我妈叫住他对他说:“咱结婚吧,结了婚你心里就踏实了!”

幸福来得太突然了,我爸当时就傻了。直到现在,我爸还常说:“那时还以为你妈故意说气话哩,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由于姥爷姥姥坚决反对,我爸我妈他们就偷偷地领了证,将爸在厂里的单身宿舍简单布置一番,然后叫上几个关系要好的厂里的同事,在商店里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给大伙散了喜糖,就算是圆了房了。多少年后,厂里的人说起这档子事,还话里话外满满的全是嫉妒。

我妈说我爸小肚鸡肠,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原因,就是我爸做事不够敞亮,让我妈心里觉得很不舒服。

他们结了婚,我爸带我妈回老家认门。本来我妈在厂里就以人缘好,待人大方,做事懂得分寸而出了名。在见公婆这件事上,她更是上心,提前让我爸列了单子,给公公婆婆,小叔子、小姑子,伯伯婶婶都准备了礼物,毛巾、香皂,背心、衬衫是么的,装了满满一大箱子,生怕把谁给落下了,授人话柄。

城里的新媳妇回家,一家人自然是欢天喜地。但临走的先一天晚上,却闹出了点不愉快。我妈在厨房里帮着婆婆和小姑子洗涮碗筷,我爸和小叔在院子里下棋。我妈洗完碗筷出来,只有小叔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歪脖杏树下瞅着棋盘发呆,却没见我爸。我妈正要转身,听得我爷屋里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我妈也没多想,推门就进去了。

我爸手里攥着一卷面值十元的纸币,正往我爷口袋里塞。我爷推脱着不要:“我知道你在城里日子也不宽裕,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见我妈进来,我爸慌乱不安地将攥着钱的手收回来,塞进口袋里,脸上极不自然。“这是干嘛呀!”我妈将我爸塞进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塞进我爷口袋里:“您儿子给您您就拿着吧,他孝敬您那是应该的,没必要藏着掖着的!”

回到家我爸就和我妈就吵开了。我爸说我妈把他看得太紧,不信任他,当着我爷的面一点面子不给他留。我妈也一脸的委屈:“呵,合着倒是我的不是了,那你拿我当一家人看了么?你给你爸钱干嘛要背着我?弄得好像我这媳妇儿不让你给似的!敢情你们都是一家人,就拿我当外人提防了!”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爸当时那样做的确有点不坦荡。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家里大事小情都是我妈在操心,这个修房子啦,那个嫁闺女啦,她不光隔三差五地往老家寄钱寄东西,还把我爷我奶接到城里来住。如今我爷我奶早已不在了,我妈每年清明节还拽上我爸,回老家去给公公婆婆上坟。

我爸在厂里那会也遇到过有口说不清的事儿。二车间的姚惠珍下班趁着天黑,往腰里缠了一条毛巾被。她本来就胆小心虚,走到厂门口就走不动了,两腿不由自主地打颤。也是应了那句老话,怕什么来什么。就在她腿抖得不听使唤的时候,我爸从后边跟上来,在她肩上拍了一把:“哟呵,昨个肚子还平平的,这一天的工夫就坏上了?”姚惠珍吓得刷地脸白了,腿一软身子便往下哧溜。我爸伸手扶住她,将她带到了保卫科。

这姚惠珍从保卫科岀来,就来到我妈商店里,哭哭啼啼地说我爸想占她便宜,对她动手动脚。我妈抬头瞅她一眼,不冷不热道:“怎么,你自个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还想别把别人扯进来垫背?他放了你你不说感激吧,还朝他身上泼脏水?什么人这是!”姚惠珍就不言语了。

晚上回家,我爸喜滋滋上床去搂我妈,我妈一脚就把他踹下了床:“去找姚惠珍呀!”我爸苦着脸解释:“你可千万别多心,别听她胡诌!”我妈冷冰冰道:“我多心?那她咋不说旁人对她动手动脚?你没动她,为啥就那么轻易地放了她?”“她这不是第一次么,再说家里情况也不好,我想着批评教育一下就得了。”“哦,学会体谅人了?那前一向一车间的庞四狗从厂里往出投毛巾你咋不说他是第一次,家里情况也不好,咋就把人家扭到厂办去,还给人家了一个处分?!”“这——”我爸被问得张口结舌。“行啦,你就甭解释啦!”我妈说:“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你忘了当初在商店,对我……”

“你跟她不一样”我爸还想狡辩,我妈一句话就把他噎了回去:“有啥不一样的?你说说看,是缺啥少啥了,还是她哪儿比我胖了瓷实了?”

我爸心里叫苦不迭,他知道这话撵话,只能是越描越黑,干脆拧过脸去啥也不说了。我妈却还得理不饶人:“还说你跟她没啥?那你咋不说话了,怕是理屈词穷了吧!”

后来我爸一提起这事窝火:“是她姚惠珍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倒让我背了多少年的黑锅!这还讲不讲理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爸我妈就这样吵吵闹闹,一路走了过来。两个人就像是一对冤家,既见不得又离不得。一个如果不见了,另一个立马急得喊叫着出出进进地寻找。说来也奇怪了,他们每次吵了嘴呕了气,到厂子里小商店那一块去看一看,坐一坐,回来气便全消了,说说笑笑的,和好如初。

现在家里经济条件好了,我们又购置了一处房产,我和爱人就搬出来住了。我爸说:“这样也好,省得天天在一起磕磕碰碰的。再说了,年轻人都喜欢有属于自己的空间。保持一点距离,十天半月不见,偶尔见一次,还稀罕得不行哩。”

周末或者逢年过节,我们都要回家看父母,他们如果不在家,我就去厂里找,他们一准在那里。远远地,我就能看见,他们肩并着肩,相互依偎着,坐在厂对面马路边的台阶上,瞅着对面那一片漂亮的板式洋房底下的门房,那里是商店的位置,那小房子里满满地装着他们的回忆,装着他们过去那些是是非非欢欢喜喜的时光。

望着那门房里出出进进的人,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多年前刚认识那会,一脸的幸福和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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