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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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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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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泼 烦

                                              

 第一章 :任秋生情定邮电所                              

翻开桌上的红头文件夹只扫了一眼,任秋生的脑袋就嗡地一下短路了,大约几十秒钟一片空白。这副主任干了还不到一年,位子还没焐热,他就被免职了!

任秋生斜靠在椅子上,那双原本白多黑少的死鱼眼就慢慢地变成了两只扭曲的虫子,继而愤怒起来,气得双手哆嗦,一甩胳膊将桌上的书和杯子霹雳哐啷撸到了地上。

过了一会儿,冷静下来,他又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和杯子,心疼地用衣袖擦拭着书上的污渍。完了又端起磕掉一个豁口的瓷杯,抚摸着唏嘘不已。这只杯子已经陪伴了他二十多年,是刚参加工作那年老婆杏儿送给他的。那时他俩还不认识,他刚顶他爹的班,在镇上的邮电所当话务员。

那天镇上逢集,杏儿用篾筐挑着自家树上摘的杏子来集市上卖。街上人很多,她费了好大劲才气喘吁吁地挤过窄窄的街道,在供销社门口找了块开阔的地儿,放下扁担,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掐指盘算着,这两筐杏子能卖多少钱。

眼见着天就热了,卖了钱杏儿想给奶奶买一件碎花的确良衬衫,再给奶奶买一块她爱吃的裹着青红丝馅儿的白皮水晶饼。

杏儿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她从小没见过妈,也想象不出妈长什么样子,听村里人说,妈长得忒好看,但过不惯山里的苦焦日子,她刚生下来还没过百天,妈就撇下她和镇上一个收购药材的贩子跑了,是奶奶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的。现在她长成大姑娘,能挣钱了,她就想孝敬奶奶。

杏儿姑娘摆好筐子,刚扯开清脆的嗓门吆喝了一声,同村的叔伯大哥火急火燎地找到她,上气不接下气道:杏儿,不好了,奶奶的心脏病犯了,你快去邮电所给你爹打个电话,让他赶紧回来!杏儿一听说奶奶病了,急得跺着脚带着哭腔道:这可咋办呀?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奶奶还好好的,这咋说病就病了呢!甭急,大哥说:我来的时候村里的张半仙已经过去了,奶奶一时半会不会有事儿的。杏儿的心这才放下。

杏儿的爹在宝鸡西府的太白山里修铁路,已经一年多没回家了。过年的时候说好了要回来的,可到了年跟前,又托人捎回话来,说那边工地上要赶工期,在五一前要通火车,回不来了。爹捎回一大卷带着汗腥味的毛票子,用手帕裹着,杏儿和奶奶在灯下数了半天才数清,有三百多块呢!杏儿把手指含在嘴里,眨吧着一对毛茸茸的大眼睛:奶奶,过年能不能多割几斤肉呀!不行,就二斤,你爹回不来了,就咱婆孙俩,包顿饺子还有余头呢,这日子得精打细算地过!她不满地哼哼着。奶奶把钱锁进箱子里,收起钥匙道:瓜女子,奶知道你的心思,不过这钱奶奶得攒着,将来还要给你置办嫁妆呢!

到了邮电所,挂电话的人很多,队都排到了房子外边的马路牙子上。那时候还是摇把子电话,镇邮电所这边得先揺通县里的总机挂上号,等总机接通了再转过来。有几个湖北那边过来拉苹果的司机,把货车停在路边上,焦急地喊叫着,这电话咋跑得比车还慢呀,都快急死人了!

邮电所就三个人,除了所长,一个人负责送信送报纸,任秋生负责值总机,接电话、发电报。一晌午他坐在总机前,就没挪一下屁股。吃饭的时候也戴着耳机,手里端着面条,半个脸埋在老碗里,呼噜呼噜往嘴里扒拉两下,咬一口大蒜,吸溜着,鼻尖上冒着一层细细的汗珠子,抬起头朝外边喊着:湖北仙桃的通了,赶紧过来接电话!

这么多人挂电话,得等到什么时候去呀,杏儿急得蹲在地上哭起来。任秋生见状放下碗走出柜台来,问明原委后,摆摆着手说,邻里街坊的,大家都承让一下好不好,这杏儿姑娘的奶奶得了急病,得赶紧把她爹叫回来。

电话接通了,那边工地上嘈杂得一点听不清,杏儿的嗓子都快喊哑了,对方才听清她要找她爹,但工地离指挥部有五六里路,一时半会根本叫不来人,杏儿就留下话挂断了电话。

从板凳上站起来,杏儿踢了踢发麻的腿脚,手伸进口袋一摸,才发现没带钱。算了,也没多少钱。瞅着她难为情的样子,任秋生说:我先替你垫着,你快回去看你奶奶吧!杏儿感激地点着头,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邮电所。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这件事儿任秋生差不多已经忘了,这天晌午,他像往常一样,打扫完营业厅,又去打了一盆清水,想把柜台里的桌椅再擦拭一遍。等他打水回来,就看见一个穿着的确良短袖的姑娘在低头擦柜台。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俊,乌黑的辫子,白皙的脸庞,干起活来还这么麻利。任秋生看得有点发呆,站在那,手里端着脸盆,眼睛的余光落到姑娘微微隆起的胸部上,脸颊一热,慌忙拧过脸去。

任大哥你回来了,姑娘仰起脸眼睛一眨一眨地瞅着他:我是那天来打电话的杏儿呀,我来给你还钱!他这才认出是杏儿姑娘,见杏儿姑娘目不转睛地瞅他,瞅得他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脚底下一滑,一个趔趄,手里的水盆就咣啷一声掉在了地上,水泼了出去,溅了杏儿姑娘一裤腿。他忙取来一块干毛巾递给杏儿,嘴里磕磕巴巴道:不、不好意思,溅了你一身的水!望着他难堪的样子,杏儿扑哧笑了:没事,瞧把你给紧张的!他镇定了一下问:你奶奶的病咋样了,你爹回来了没?杏儿一下止住了笑声,刚才还笑盈盈的眼窝突然就红了,哽咽道:奶奶已经走了,我爹也没赶上!他吃了一惊,站在那不知该说什么好。杏儿掏出手绢揩了一下眼角溢出的泪花,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悲伤。对不起,我不该问起这个,让你伤心了。他说:你快坐吧,我去给你倒杯水。

对了,瞧我这脑子!杏儿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放到柜台上。要不了这么多的,就一块多钱,他拿起钱塞进杏儿手里。杏儿又将钱放在柜台上,拧过身去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只用塑料纸包着的瓷杯子,双手递给他。杯子很白,似冰做的一样,上面有一枝鲜红的梅花,像要飘落下来。我怎么能要你的东西?他推辞道:你还是留着自己用吧。这是我爹从宝鸡带回来的,一次都没用过。我上次来看你忙得连水也顾不上喝,就想着把它送给你,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乡下人。他拗不过她只好说:那这样,杯子我留下,钱你收起来,她勉强答应了。他又问: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她说:我爹的工地上要招一个做饭的,我想去试试,如果可以的话,父女俩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杏儿知道爹心里很苦,她不怪妈,但她心疼爹。任秋生哦了一声,心里有点怅然若失。

瞧我这臭驴脾气,一遇到芝麻大点事儿就沉不住气了,杯子有什么过错,跟它撒什么气儿?任秋生从抽屉里找出万能胶,小心地把掉落在地上的碎瓷片黏上。望着残缺的杯沿,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杏儿走后不久,任秋生就离开镇邮电所,调到了县邮电局电信股去当干事。那一阵子,国家出台了“四个一起上”、“三个倒一九”政策和“统筹规划、条块结合、分层负责、联合建设”的“十六字”方针,各地的通信建设如火如荼,大家都摩拳擦掌,准备捾起袖子大干一场,彻底甩掉通信落后面貌,建设“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社会主义新农村。

任秋生从小就喜欢鼓捣电话,这下更是找到了用武之地。他主动向局长请缨,要求到县城最东边的一个乡去参加装机大会战。

一忙起来,他就把杏儿的事抛到了脑后,但闲下来还是会想起杏儿。也不知她在宝鸡那边过得怎样了,听说那太白山里的天气跟小孩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夏天也飘雪花哩。她穿得那么单薄,会不会冻着、累着?更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她一个姑娘家,整天挤在男人堆里,跟一帮浑身臭烘烘的修铁路的男人在一起,会不会遇到坏人被欺负?想到这儿,他的心就揪了起来。转念又一想,我是她什么人?她干什么、跟着谁过活轮得着我管吗?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他心里越想越乱,索性闭上眼睛,抓起一张报纸捂在脸上。可眼前还是不断地浮现出她的模样,眨细长的睫毛,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怎么也挥之不去。

我会不会爱上她了?这个念头在任秋生心里一闪,像夏夜里的昙花一样,转瞬就凋谢了。因为在他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爹任家义就做主在村里给他订下了一门娃娃亲。那女娃是村支书齐生奎家的独生闺女。任家在村里是外来户,势单力薄,而齐家人多势众,光齐生奎就有兄弟七个,枝枝叉叉加起来上百口人,在村里从来没人敢惹。任秋生担心的是要退掉这门亲事,怕是首先从他爹任家义手里就载不过去。他爹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一辈子把脸面看得比命还金贵,老是在人面前自诩,他任家义吐口唾沫,也能把地面咋个坑。再说齐生奎也帮过他家,他家现在住的宅基地就是齐生奎给批的。任秋生去镇上的邮电所上班那天,齐生奎手里拎了两包点心来恭贺,在跟任家义拉话的时候他有意无意地撂了一句:秋生当上了吃公家饭的干部,端上了铁饭碗,该不会嫌弃我家闺女吧?任家义满脸堆笑道:老哥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咱的娃咱知根知底,你就是借他碎怂八个胆子他也不敢变心哩。齐生奎说:那就好。

第二章:任秋生回家摊牌

任秋生——有人寻你哩!门房的老谢头操着有点沙哑的公鸡嗓子朝办公室喊了一声,院子里就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

任秋生正在鼓捣一台退下来的磁式电话,现在上了脉冲的步进制自动交换机,这个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用不上了。他放下手里的摇把子话筒,坐直了,揉揉眼窝,杏儿已笑盈盈地站在他面前,脸上露出一丝情窦初开的少女特有的羞怯。

他以为是幻觉,又使劲揉了揉眼窝子。杏儿咧嘴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咋的,才几个月不见,就不认得我了?哪、哪能呢,他躲开她热辣辣的目光,拿起桌上的热水瓶,慌不择路地从后门跑了出去:你先坐着,我去打水!瞅着他狼狈的样子,她扑哧笑了。

杏、杏儿,你喜欢喝什么茶?是茉莉花,还是陕青茶?他用开水烫烫杯子,拿出两包用信封装着的茶叶。喝啥都行。她瞅着他,脸红红的,呼吸也有些急促,突然迈上前一步,伸出胳臂从后边紧紧地箍住了他,将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结实的肩背上。他能感觉得到,她的脸也和刚洗过的杯子一样发烫,鼓胀的胸脯紧捱着他的背扑腾扑腾跳动着。他的心跳也跟着加快,嘴里有些语无伦次:杏、杏儿!

杏儿闭上眼,嗔怪道:真是块木头,你就没想过去找找人家,硬是逼着人家没脸没臊地来寻你!

我——任秋生转过身来,双手抓着杏儿的手端详着,几个月不见,她明显消瘦了一圈,羞怯的脸庞上略带着一丝艾怨。

我何尝不是每天都在煎熬中度过,无时无刻都在想着你。他拉着杏儿的手坐下,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说。你是不是瞧不上我?嫌我是农村的?杏儿眨着眼问。没,哪能。那你咋连句准话都没有,到底成还是不成?杏儿着急地追问。

你听我说,杏儿,他停顿一下,终于鼓起勇气道:我确实喜欢你,可我爹他已在村里给我订下了一门亲。你容我一段时间,我去做通我爹的工作。

哦——杏儿没想到会是这样。她脸上喜悦的神情很快被失落所取代,两只细细的柳眉微微地踅了起来。不过——,不过什么?她急切地问。不过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她,对她也压根没那个意思!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低头捏着辫子自言自语道:这都啥年代了,你爹他一个退休的公家干部还能包办婚姻么?

话是这么说,你是不知道我爹那倔驴脾气。他说:咱先不说这些了,我带你去吃饭吧,西街口有家小食堂,臊子面做得可好吃了。她兴奋地点点头。

晚上,任秋生又带杏儿看了场电影。演的是《庐山恋》,由张瑜郭凯敏主演。影片讲述了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一个秋天,侨居美国的前国民党将军周振武的女儿周筠旧地重游,来到庐山。周筠第一次回国观光,在庐山南麓枕流桥畔的枕流石,她巧遇耿桦。耿桦的父亲耿烽在“四人帮”横行的时期遭到迫害,他陪重病缠身的母亲来庐山养病。即便是在这样的际遇中,他仍对祖国、对未来充满信心。耿桦坐在枕流石上潜心攻读的形象打动了姑娘的心。两人相识后,携手同游美丽的庐山。耿桦的朴实、腼腆与自强不息的精神吸引了周筠,热爱祖国、振兴祖国的共同理想使这对青年产生了不同寻常的爱情。但是,在那个乌云压顶的年代,他们的爱情遇到了阻力。五年过去了,政治的阴霾散去,耿桦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适逢出差的机会,他也重来庐山旧地重游。不期而遇的两人欣喜若狂,约定结婚。耿烽从周筠一家人的合影中认出周振武是他当年黄埔军校的同学,后来在大革命的风暴中分道扬镳,成为战场上拼杀的敌手。经过一番波折,怀着对祖国统一的渴望,两位老相识在庐山相会,变冤家为亲家。周筠和耿桦更是欢天喜地,有情人终成眷属。杏儿看到动情处,枕在任秋生的肩上,轻轻地抽泣。

从电影院出来,任秋生说:为了咱俩以后的幸福,明天咱就回去,我要跟我爹摊牌,这辈子我任秋生非你杏儿不娶!杏儿高兴地点着头:我都听你的!任秋生又说,你也回家去看看,完了咱俩在镇上会合。

任秋生的家在镇东边的案板街,这里靠近秦岭支脉,盛产梨木,早些年家家户户都做案板。梨木打的案板细密光滑,像石板一样耐用,拿到镇上根本就不愁卖。一些湖北那边的外地客也跑来收购。这些年,山上的梨树被砍光了,没了原材料,做案板的人也就少了。

在村口的斜坡下,紧挨着学校,有三间低矮的围墙圈起来的青砖大瓦房,门前有个照壁,那就是任秋生家了。

任家义一听儿子说要退婚,立马火冒三丈地蹦了起来,磕着烟锅,啐了一口,脸上青筋暴跳:不成,还反了你了!你趁早给我打消这念头,除非你爹我死了!我红口白牙地跟人家齐生奎拍了胸脯,说你小子不会变心,你这不是搧我的老脸么?一个村低头不见抬头见,你让我以后还怎么活人?再说,咱住的宅子还是人家给批的,做人不能忘了本,让人戳脊梁骨!

和你爹好好说话,别戗着。秋生妈扯扯儿子的衣袖劝道。这事没得商量!任家义跳下院里的石碾子,嘟嘟囔囔气呼呼地甩上门出去了。秋生妈又对儿子说:你先走吧,等你爹气消了,我再好生劝劝。

傍晚的时候,齐生奎领着族里的几个叔伯兄弟骂骂咧咧寻上门来,秋生妈吓得关上门不敢出来。任家义想出去,被秋生妈拦住了:都在气头上,出去能有个啥结果?齐生奎用脚踢着门板,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呱着:任家义,你个女子生的,羞你先人哩,你还在人面前弄事呢,咋说话跟放屁一样!任家义气得两眼发红,挣扎着要出去论个高低,秋生妈死死摁住他:骂就骂吧,是咱儿子对不起人家闺女,就让人家骂几句出出气能咋的呀?

天擦黑的时候任秋生从后墙翻过去,溜出村,着急慌忙地赶到邮电所,和杏儿会合后就去了县上。路上杏儿问他:和你爹谈得咋样了?任秋生摇着头:“别提了,我爹那就是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着!”

杏儿叹了口气,看来当真应了她的预感,不太顺利。不过这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得慢慢地来。她说:我想你爹他总有一天会想明白的,毕竟在外边当过干部呢。任秋生担忧道:我看悬,要想让他改变主意,真是比登天还难呢。

下雪了,雪花在空中打着旋儿飘下来,落在脸上凉凉的。风带着呼哨从门缝里钻进来,直往领口里灌。任秋生刚生上炉子,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咳嗽了一声,他拉开门,黑暗中一团黑影闪了进来,是同一个股室管材料和开车的谭明利与韩自娱。

其实,这事要解决起来说复杂就复杂,说简单也简单。谭明利烤着手说:自娱,你去西街口给咱切上二斤猪头肉,你与那老板熟,叫他给多切些瘦的,再拿一瓶简装的西凤酒。韩自娱应承着站起来,任秋生去开抽屉拿钱,韩自娱说:你这是干啥?咱兄弟还分你我?谭明利说:你坐下,听我给你说道说道。他眨眨眼,喉结动了一下,看韩自娱出去了,咽了口唾液,将嘴巴凑到任求实耳边道:干脆你俩今晚就给他生米做成熟饭!“这——”任秋生的脸刷地一下红到了耳根。杏儿的脸也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低头掐着衣角不说话。你俩要觉得难为情这事就算了,算我啥也没说!谭明利说:拿杯子来,喝酒,喝完了该干啥干啥,明天还要上班呢!别介,任秋生说:也的确没得别的办法了!

这一夜,在谭明利、韩自娱的撮合下,任秋生和杏儿就这样偷偷地住在了一起。院子里的冷风呼呼的刮着,拍得门板啪啪作响。

杏儿紧紧地偎进任秋生怀里:我这辈子就算是跟定你了,就是赖也要赖你一辈子。你可你能辜负了我。任秋生在紧张和亢奋中搂着杏儿光滑的身体,恨不得将她搂进自己的身体里去,再一点点地融化掉。杏儿轻声地呻吟着,她感到浑身像着火一样,每一个细胞都燃烧起来,如同熊熊烈火,将她瞬间吞没,扭曲着化为灰烬。

第二天早上拉开门,谭明利笑嘻嘻站在门口跺着脚上的雪,盯着任秋生问:咋样,事儿办成了?任秋生低头咳了一声。谭明利笑道:这就对了么,两口子,迟早的事嘛。谭明利又说:这事不宜久拖,干脆快刀斩乱麻,你俩这一半天就回去一趟,跟你爹核桃枣儿都倒了。任秋生有些为难,杏儿倒是大大方方道:明利哥说得在道理,逃避不是办法,是暴风雪,还是和风细雨,迟早都得面对,我跟你一起回去。

杏儿毕竟在上千人的大工地上做过饭,算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但她没见过像任秋生他爹任家义这样固执的、油盐不进、蛮不讲理、犟到骨头缝缝里的人。

暴风雪远比预想的来得猛烈得多。任家义直接将儿子和准儿媳带回家的东西扔到了院门外,站在院子里指着儿子的鼻尖破口大骂:滚,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带着你碎娘给老子滚得越远越好,不要让我再瞧见你,老子权当没养你这个孬种!爹——杏儿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你别叫我爹,我担待不起,我臊得慌哩,我还嫌辱没了我的名声!我告诉你,你这辈子都甭想踏进我任家的门!你个臭不要脸的,你妈跟着收药材的跑了,丢下你个害人精,还没过门就勾引我儿子干那丢人事!你——杏儿气得脸色煞白,浑身颤栗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地滚下来。

你个老不死的,能不能积点德呀,咋能这样埋汰儿媳妇,净图了嘴上快活,咋难听咋往外秃噜!秋生妈说:你老东西这是要干啥呀,本来媳妇进门是喜事,你这一闹腾倒叫一村人拿勾子都笑咧,还让娃咋活人呢!

秋生对杏儿说:咱走!秋生妈过来拦住杏儿,好歹不让走。杏儿只得进到屋里。秋生的姐姐和姐夫也过来劝架,好不容易才将任家义拉开。

门外已经围了一大堆瞅热闹的。咦,羞先人哩——齐生奎的婆娘夹在人伙中,幸灾乐祸地用手抠着脸,呸呸地朝地上吐着唾沫星子。秋生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塞到秋生怀里说:这是给你和杏儿预备的结婚穿的新衣裳,你拿上带着杏儿先走吧。秋生爹像疯子一样从姐夫怀里挣脱,扑过来,一把将秋生妈推倒在地,夺过包袱丢到地上,一下一下用脚踩着。杏儿的心像被撕裂了一样,彻底失去了理智,扑过去和公公任家义扭打在一起。秋生妈哭嚎着从地上爬起来,进屋操起一把剪刀举起来大声喝道:任家义,你再闹我就死给你看!任家义这才松开手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抱着头在墙上一下一下地磕着。

秋生拽着哭成泪人的杏儿,在村人的哄笑中跌跌绊绊地跑出了村。

回到县里杏儿就病倒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个劲地流泪。准公公任家义的话像针一样深深地刺进她心里。她感到像被当众剥光衣服一样,用鞭子一下一下地抽打着,抽得血肉模糊,伤痕累累,痛彻心扉。

谭明利的媳妇吴玉华抱着一床新缝的被褥过来,一边帮他们收拾屋子一边安慰杏儿,韩自娱在县剧团唱戏的对象阮小玲也过来帮忙,用新扯的花布将挨床的砖墙遮起来。杏儿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跳下床去烧水做饭。吴玉华说:妹子,这就对了么,天底下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日子还要往下过呢!

第三章:杏儿怀孕阮小玲出轨

任秋生去上班后,杏儿一个人没事干,就跟着韩自娱的对象阮小玲到县剧团去看他们排练。阮小玲穿上戏服就变成了戏里的人物,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在台上咿咿呀呀迈着碎步,旋转、劈叉。杏儿在台下静静地看着,有时也帮着挪道具、拉幕布,或跑出去买一根冰棍回来,待阮小玲歇下来时吃上两口润润嗓子。

阮小玲坐在连椅上舔着冰棍说:嫂子你人真好,等我将来当上名角挣了钱,天天请你吃香的喝辣的!

阮小玲并没有等来当名角的机会。县城里差不多家家户户都买了电视机,年轻人都到歌厅里K歌、跳舞去了,很少还有人来看戏,剧团发不出工资就停演了。阮小玲也成了没事干的闲人,就在邮电局门口开了一个报刊亭,一边卖报纸,一边等着剧团复演的消息。

这时候杏儿发现怀了身孕。任秋生依旧每天忙得见不着人影,早上五六点带人出去架线,晚上十一二点才回来,累得倒头就呼呼大睡。她夜里睡不着,老是觉得左眼皮跳的厉害,听人说左眼跳崖,右眼跳财,她就一颗心老是揪着,担心任秋生架线时从杆上跌下来。她觉着还是在邮电所值总机好,忙是忙了点,但不用操心安全。

本来杏儿想把怀孕的事告诉他,可看着他累得精疲力竭,便不忍心叫醒他,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杏儿怀孕三个月的时候,阮小玲让老谢头帮忙照看书报摊,陪着杏儿到县医院去做了个检查,还专门找熟人照了B超。回来她把B超单子拿给秋生看,秋生喜出望外,埋怨杏儿:你咋不早点告诉我,要知道你怀孕了,我就把外面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事儿都推了。这样,以后你就啥也别干了,那些接水呀,拖地呀的脏活累活等我晚上回来干。杏儿说:你忙你的,我没那么娇气。任秋生扶着杏儿坐下,将头贴到她的肚脐上听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才这么一丁点大,哪能听得到动静,杏儿笑道。

谭明利和韩自娱领了一个蓄着卷发、戴副墨镜,夹着公文包的人拐到邮电局后边的平房里来找任秋生。这是谁呀,我咋没见过?任秋生问,谭明利介绍道:这是在市里八仙庵做邮票生意的刘老板。刘老板欠欠身子,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任秋生。还愣着干那啥,快把你那些宝贝邮票拿出来让刘老板瞧瞧。谭明利说:刘老板是专门从市里过来收邮票的。任秋生哈着腰给客人倒水,韩自娱说:你去拿邮票,我来倒水。

任秋生拉开抽屉,取出两本厚厚的邮册交给刘老板。刘老板摘下墨镜,翻开邮册,边看边说:嗯,不错,不错。他一边看一边从中抽出几张鸡年、狗年的生肖邮票,拿出放大镜,凑到眼前看了又看说:是真品,品相也没得说。

看完邮册,刘老板坐下来喝了口水说:你就开个价吧,这两本邮票我都要了。任秋生心想,这能值几个钱,也就是集着玩玩。他说:反正我也不懂,你就看着给吧。刘老板又翻开邮册看了看说:这样吧,我给你七千块。他拉开公文包,拿出厚厚一摞“大团结”放到桌上说:你数数吧,总共七千。任秋生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刘老板笑笑道:不瞒你说,都是朋友介绍,我也就挣个喝茶钱,你要是嫌少了,我可以再加点。不少,不少了。任秋生说:你喝水,快喝水。刘老板把邮册装进公文包里,伸出手和任秋生握了一下说:我还有事就不叨扰了,不过一回生二回熟,以后你要还有邮票卖就记着给我打电话。

送走刘老板,谭明利戳了一下任秋生说:你看你,这点钱吓傻了,好像没见过大世面一样。韩自娱比划道:这刘老板可有钱了,你知道他开什么车来的吗?“四环素”,十几万呢!听他说那一枚一万多块猴票,他有好几版。他手上还有那什么文革时的祖国山河一片红,说出来是能吓死你,一枚能卖几十万呢!

我的个老天爷呀,任秋生和杏儿都有些目瞪口呆,感觉像是天方夜谭一样。心想要早知道这小纸片片那么值钱,当初就应该多收拾一些呢。等反应过来,他俩才意识到没请谭明利、韩自娱去西街口撮一顿。算了,改天吧。任秋生对杏儿说:快把钱收起来,这下咱也成有钱人了!杏儿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抽出一沓数了又数,手抖得都有些拿不住了。

任秋生说:看来咱儿子还真是终南山的赵公明下了凡,他还没出生就给咱带来这么大的财运。干脆咱也排场一回,等你生儿子的时候咱到市里的大医院去!瞧你,有几个钱就嘚瑟,不知道姓甚名谁了!杏儿说:这儿子要是出生了,怕是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说完吭哧笑了:我也跟着犯糊涂了,这娃还在肚子里,才三个月,谁知道是男娃还是女娃呢!

任秋生卖邮票发了财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邮电局,很多人没事就回家翻箱倒柜地找邮票,找到了就拿来让任秋生看值不值钱。

阮小玲已经很久没在报刊亭露脸了。吴玉华说,我觉着她哪儿好像有点不对劲,有几次我瞧她大白天的关着门在家睡觉,到了晚上,像夜猫子一样,捯饬地花里胡哨,涂脂抹粉地到对面的歌厅里去唱歌、陪人跳舞,有时天亮才回来。

还真如吴玉华所说,这天韩自娱在开车出去,在半道上遇到任秋生,说阮小玲跟剧团的几个姐妹合伙承包了歌厅,报刊亭顾不上经营,看任秋生要不要接过来,这样杏儿也好歹有个事干。任秋生说:事倒是个好事,你容我两天时间,我得回家跟杏儿商量商量再给你回话。好我的任大秘书,你一瞧就是个妻管严么,这么大点事还做不了主,要回家请示汇报。好好,那你就慢慢地请示吧!韩自娱:我等着你回话。

谭明利下了班在院子里闲溜达,见韩自娱出来,就把他拽到一边说:自娱,那种地方咱又不是没进去过,都心知肚明。男男女女的勾肩搭背,有那不老实的,黑灯瞎火地就胡乱摸揣,你得留个心眼,可千万别让人把弟妹给拐跑了,到时落个人财两空,哭都来不及,你可别怪哥没提醒你!瞧你说的啥话嘛,韩自娱脸上有些挂不住:你弟妹她就不是那种人!谭明利讨了个没趣,再没说什么。

  1997年夏天,国家从兰州、成都两大军区调动两万多官兵奔赴青藏线,参加“兰西拉”干线通信光缆线路工程建设。“兰西拉”被称为“穿越死亡地带的信息天路”、“世界通信史上施工条件最艰苦的工程”,全长2754公里,途径甘肃、青海、西藏三省区的二十三个县市,需要穿过柴达木盆地,翻越昆仑山和唐古拉山。沿途 90%以上的光缆路由部署在高原、戈壁、沼泽和雪山地段,其中海拔4500米以上的地段就有近千公里。这些生命禁区含氧量只有内地的50%左右,部分地段常年积雪,冻土、冻胀丘等高原特殊地貌十分明显,永冻层厚达167米,而且气候变幻无常,时而烈日当空,时而寒风凛冽,有时还会夹杂大雪和冰雹,给工程设计和施工带来了巨大的挑战。

任秋生作为技术人员,被抽调进工作队,乘火车前往青海格尔木集结。

“过了五道梁,难见爹和娘”,这是当地流传的一句谚语。海拔4617米的五道梁,是通往西藏的门户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的重要中转点。“难见爹和娘”并非因为距离太要员,而是意味着踏上这条路,便可能有去无回。这并非危言耸听。

到了格尔木,稍事休整,任秋生便随工作队赶往唐古拉。他们计划晚上抵达后再吃饭,没想到前面塌方路被封死了,他们在车里整整坐了一晚上。

这里属于青藏高原上的无人区,海拔在5000多米。越往前走高原反应越强烈。外面狂风裹着细碎的雪沫子怒吼着,拍打得车门啪啪作响。车轮打着滑,慢慢地向前行驶,稍有不慎,便有可能翻进万丈悬崖。他们胆战心惊地缩在车里,没吃的,没喝的,又冷又饿,感觉头都要炸裂了。

到了工地,任秋生顾不得身体难受和不适,马不停蹄地陪着专家进行实地勘察。那地方空手走路都像是背了七八十斤的重物,而他们每天要来来回回地走几十公里,一天下来浑身像散了架,累得半死。

连续好多天没洗澡,身上又黏又脏,有一股子难闻的气味。在唐古拉兵站,好不容易有一个温泉可以洗洗头,没想到任秋生却着凉感冒了,浑身酸痛。坚持到凌晨两三点,他突然开始呕吐,同来的几个人都吓坏了,他们开着工程车拉着任秋生往格尔木赶。一路上有人不停地推推他,唤着他的名字,生怕他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再也醒不来。

车子颠簸着跑了二百多公里才和急救车会和。经医生诊断是肺水肿,无法继续再留在工地上工作。同事们赶紧把他往格尔木送。谁知因天气原因路又不通,转而往拉萨方向送。走到安多,司机师傅实在坚持不住了,便找个路边饭馆临时休息,等缓过劲来接着继续赶路。把任秋生送到拉萨大家才算是松了口气。他觉得很是过意不去,本来是来支援国家干线建设的,没想到因自身原因却给大家添了麻烦,半路当了“逃兵”。

“这事谁也不愿意,可生病了就得赶紧治疗。”大伙把任秋生安顿下来,委托当地邮电局的同志给他买了回家的火车票,将他送到火车上,就急急忙忙地返回工地了。

回到西京,在电视里看到“兰西拉”全线铺通的新闻,任秋生激动得泪流满面。谭明利和韩自娱到医院来看任秋生,他说:真丢人,到现在头还像裂了一样,差点就把命交待在那儿了。当时连遗书都想了,只写了几个字,心里太难受了,就写不下去了。谭明利说:我在西藏当过兵,这是高原反应。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回来,就算万幸。以后可不敢再逞能了,什么事都该量力而行。

这期间阮小玲还是出了事。韩自娱到县城最北面的马河乡去检查,他前脚刚走,阮小玲就带着一个男的从邮电局对面的歌厅里出来,东张西望地在街上逗了一圈,钻进了邮电局后面的平房里。

这阮小玲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的,就不怕有人撞见?她自以为上班时间,神不知鬼不觉,没人注意,就把那男的带到了韩自娱的单身宿舍里,插上门栓,在里翻云覆雨,吭哧吭哧的快活起来。

这一切都被吴玉华看在眼里。不行,不能让她就这么给我兄弟戴顶绿帽子!她跑到报刊亭,让杏儿给韩自娱发传呼。韩自娱在半路上找个电话回了过来,杏儿不知该怎么说。吴玉华就接过电话说:你赶紧回来吧,再不回来你老婆就跟人跑了!韩自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吴玉华又说:你回来瞅瞅就知道了!

韩自娱骑着自行车折回局里,那男的还没走。他怒气冲冲地用肩膀撞开门,阮小玲和那男的折腾乏了,正一丝不挂搂在一起打着呼噜。

你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他冲上去一脚将那男的踹到床底下,揪起来狠狠地在脸上打了一拳。那男的吓得屁滚尿流,爬起来拽上裤子就往外跑,谭明利正好赶过来,一抻腿将他绊倒在地上,又拎起来拖到屋子里关上门,推倒在地上。那男的跪在地上,半边脸肿胀,嘴角流着血,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阮小玲也跪在地上,头发披散着捂住脸瑟瑟发抖。咦——羞先人呢!韩自娱蹲在地上,用拳头捶着胸膛,羞愧得无地自容。

说吧,怎么办?是想公了还是私了?谭明利问。那男的颤颤活活道:您、您说了算,咋都成。韩自娱说:要私了也行,你拿两万块钱,今天就离开这里,滚得越远越好,不要再让我瞧见你,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折短你的狗腿!那男的鸡啄米般一个劲点着头。

韩自娱站起来指着阮小玲吼道:你也给老子夹上你那骚狐狸尾巴滚蛋,算我韩自娱瞎了眼,稀罕上你这个不要脸的货!阮小玲穿上衣服,拉开柜子哭哭啼啼地收拾衣物。吴玉华和谭明利又劝韩自娱:算了,人么,谁没个犯糊涂的时候,你就原谅她这一回吧。你们别劝了,阮小玲说: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走,我也没脸再在这里待下去。

阮小玲还是搬到县剧团分的小房子里去了,吴玉华说:分开一段时间也好,都冷静冷静再说。

第四章:邮电分营各有归属

阮小玲的事使杏儿受到惊吓,提前早产了。谭明利找了辆车,和吴玉华一起搭手把杏儿扶上车送到县医院,半路上羊水就破了。进了产房,医生护士折腾了大半天,杏儿疼得额头上往下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子,在床上蹬着腿大喊大叫,头发衣服都溻湿了,一绺绺贴在脸上身上,娃就是生不下来。

医生出来说:这娃在肚子里横着呢,脐带缠在脖梗上,我当了半辈子大夫,还头一回遇到这种情况,家属呢?谭明利说:去下乡了。他说:玉华你在这盯着,我去给秋生打个电话。真是的,生娃娃这么大的事,家属居然没来。医生说:你们得有心理准备,不行的话恐怕得转院手术。吴玉华着急地鞠着躬:大夫,您就再想想办法吧,一定要保住大人孩子。

任秋生从工地上回来赶到医院,孩子已经出生了,还真是个儿子,6斤多重,长得虎头虎脑的。任求实心里乐开了花,他满心欢喜地把电话打到镇邮电所,让给家里捎个话。

秋生妈听说媳妇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兴奋得像捡了金元宝似的,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春风满面地准备到县城去伺候月子,任家义却堵在门口死活不让去。

好我的个祖宗呀,你这人咋这么倔呢?是属驴的呀!实在拿任家义没辙,秋生妈就捎话把女儿秋英叫过来,打发她去县里。任家义仍不依不饶:谁也别去,去了就甭想再踏进这个家门!

秋生妈把秋英拽到一边叮咛:甭理他,你爹这老东西就这样,你越是戗着他,他越蹬鼻子上脸。毕竟是另一辈人,头生头长的孙子,哪有不去看看的道理。你听妈给你说,去了好好跟杏儿说说,千万别生老东西的气,要照顾好自个,这月子里若是落下个病殃殃,怕是一辈子都剜不了根呢。

医生说,杏儿难产,失血过多,得住院静养。这可如何是好?秋生回来时只请了一个礼拜假。他正在发愁要不要请个人来照顾杏儿,姐姐秋英就来了。她一进产房门放下包袱,便抱起刚出生的小侄子看个没够:快让姑姑瞧瞧,哎吆,你瞧这小手小脸,胖嘟嘟的,要多心疼有多心疼,一看就跌到福窖里了,将来一定能大富大贵,出人头地!

还出人头第呢,有人待见就不错了!杏儿不冷不热道:他爷她奶咋没见来呢,他们不认我这个当妈的,难不成连自个的亲孙子都不认了?就没见过这样的!秋英支支吾吾劝道:杏儿,你听姐给你说,咱妈听说生了个大胖孙子可高兴了,只是家里一时半会的脱不开身,她说她过一阵子就来看你。

姐你就别糊弄我了,我心里还能不清楚?无非就是嫌我影响了他们和书记结亲家!你说这眼下农闲时节,咱妈能有啥事呀?再说有啥事比她孙子还重要?怕是有人拦着不让她来吧!不过这样也好,你回去告诉他们,他们要有骨气,就一辈子也别认这个孙子!

好好跟姐说话,秋生满脸堆笑道:姐你喝水,喝点水。

姐姐秋英在医院呆了两天便要回去,说家里请了人打家具,她得回去做饭。临走前坐在床边上,拉着杏儿的手说:你就别跟咱爹计较了,他就那脾性,也就是嘴上说得硬,说完了心里不定咋后悔呢。你看咱这碎人长得多惹人疼爱呀,这就够了,其他啥都不重要!

姐姐秋英走后杏儿对秋生说:你收拾一下也走吧,别耽误了上程控电话的正事。秋生问:那你咋办呀?杏儿说:你去打电话把他姥爷叫来吧。这咋行?秋生说:他姥爷一个大男人咋照看月子?不方便!杏儿说:这不是没办法嘛,我就不信离了狗屎还不上菜了!秋生说:话也不能说那么难听么。杏儿问:那我还能咋说?他们没来我不照样把娃给生下来了!她越想越憋屈,又肩膀一抽一抽地抹起泪来:你们一家人拿我当儿媳妇看了吗?我坐月子连狗大个人都没有!

秋英坐班车回到镇上先去了趟娘家。她妈一见面就着急地问:我大孙子好着没?长得像谁呀?任家义端着搪瓷缸子过来递给闺女:快喝一口,瞧把你热得。秋英妈说:你个老不死的,你凑过来干啥?你不是心硬的很么,咋的,你也关心起你孙子啦?任家义扭扭肩膀道:咋啦,凭啥我就不能听了?我想听就听,谁也管不了我!秋英妈吃吃笑了:你是谁呀,你多能呀,谁还能管得了你!

杏儿她爹在医院整整伺候了二十天。白天杏儿给孩子喂奶,下床解手他就背过身去,要么出去站在楼道里。晚上男的不能呆在产房,杏儿爹就躺在楼道的连椅上。这期间秋生回来过几回,每次回来看看儿子,呆一半天就走了。那段时间,杏儿真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

这一年香港回归,举国上下一片欢腾。为了庆祝香港回到祖国怀抱,邮电部发行了一枚金箔小型张,分两种,软皮简装的一套90元,硬皮精装的120元,市面上很是紧俏,根本买不到。

任秋生和杏儿商量,要不要找局长批条子多买上一些。杏儿说:你好歹是为局里出过力的,没功劳也有苦劳,这点面子局长一定会给。再说这有了儿子,以后用钱的地方就多了,光靠你那点工资哪能够?是得想办法多挣点钱。他们一合计,就把卖邮册的七千块钱拿出来,又添了两千块,买了一百套简装的金箔小型张。杏儿开玩笑说:咱还真是个鸡娃命,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就又交给了邮电局。

拿到小型张,秋生就给刘老板挂了电话,刘老板说:现在的市面价是每套180元,你若想出手的话,我这一两天过来拿货,咱一手交钱,一手拿货。杏儿一算账,倒个手就能翻一倍,净赚九千块钱。卖吧,她说:哪有这么好的买卖。

这中间出了点岔子。谭明利和韩自娱听说任秋生要出手小型张,就来劝阻。谭明利说:你先别急着出手,这是新中国成立到现在几十年出的第一枚金箔小型张,多难买?紧俏着呢!我听人说,到年底怕是要涨到三百多块钱呢!那就再放放吧,杏儿说:反正现在也不急等着用钱,放一放能多赚不少呢。

到了年底金箔小型张非但没涨上去,反而价钱降了下来,接近发行价。杏儿说:都怪我,看来做买卖还是不能太贪心。反正已经跌到成本价了,索性就再放放吧。

这时候传出了邮电分营的消息,上面已经传达了文件精神,很多人都无心上班,到处打探消息,议论着是留在电信好还是去邮政好。按政策规定,参加工作时岗位属性是邮政就分到邮政,是电信则分到电信。如果两口子或父子母子、兄弟姊妹都在邮电局,就得亲属回避,一个在邮政一个在电信。

过了年,分营结果就出来了:任秋生、谭明利、韩自娱都分到了电信,吴玉华亲属回避去了邮政。这样也好,双保险,杏儿说。

临到公布结果的先一天,韩自娱又变卦了,托人找到局长,非要去邮政。他说:我不喜欢电信,还是觉得邮政好,将来买个邮票什么的也方便。局长说:你难不成是个女子娃么,哪有屙出来崴进去的事儿?你就是说破大天来这政策不能随便变通,否则就没法分营,你若实在想去邮政,就自己找人私下里互换一下。韩自娱就和一个不愿去邮政的女职工调换了一下,如愿所偿地去了邮政局。

分营后一下子多出了很多位子,谭明利提了股长,任秋生虽然没提拔,但因懂技术,又参加过兰西拉干线建设,被调到了市局工程办。韩自娱又和阮小玲和好了,她辞掉了歌厅的工作,从杏儿手里接回了报刊亭。

任秋生走之前,三家人在一起兴高采烈地吃了一顿饭。谭明利说:以后不管谁在哪里工作,都不能忘了弟兄们在一起的情分。

趁着杏儿高兴,任秋生和她商量:咱能不能带着儿子回去一趟,妈也想孙子了,都捎几回话了。杏儿说:要回你回去,我跟儿子不回去。儿子已经会蹒跚走路了,眨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奶声奶气道:妈,我要回去。吴玉华和阮小玲也劝杏儿:毕竟是一家人么,打断骨头连着筋,你还能记一辈子仇?不如借着机会回去缓和一下关系,以后总归是要在一起过日子的,不能让秋生夹在中间为难,杏儿再没说啥。

家里已装上了程控电话,秋生妈听说儿子一家子要回来,高兴得合不拢嘴。她说:老头子,你快去街上再割二斤后退肉,顺便给我孙子买上一斤山羊奶。对了,回来的时候把秋英两口子也叫上,中午咱包饺子吃。

任家义咬着烟袋笑嘻嘻地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半个猪后腿和两瓶山羊奶。在村口的拐角处碰到刚从支书位子上退下来的齐生奎。齐生奎诧异地盯着任家义瞅了半晌:这老东西,你是要办喜事?瞧把你给乐的,嘴都合不拢了!就不告诉你,我高兴,我乐意!任家义冲他挤挤眼,头一晃一晃地哼起了碗碗腔。

秋生妈抱着孙子左瞧瞧右瞧瞧,喜得眉飞色舞。任家义从门里进来,把手里的猪肉和羊奶递给秋生,伸出手去,想要从老伴怀里接过孙子抱抱。杏儿一个箭步冲上前,从婆婆怀里抱过儿子,一转身进了旁边的厢房里。任家义僵硬地站在那,半天没动,脸上有些尴尬。

过了片刻,他咳了一声,圪蹴到院里的石碾子上,黑着脸朝厢房里喊道:咦——热脸贴在冷勾子上咧,你以为你是谁呀,不让抱就不抱,谁稀罕呢!我就知道这个家容不下我娘俩,我们走!杏儿气恼地抱着儿子冲到院子里。秋生拽了一下媳妇,对任家义说:爹你就少说两句吧。任家义气呼呼地站起来指着门口嚷道:走就走,走了就别回来!杏儿抱着儿子挣脱秋生的拉扯,眼泪吧嗒地夺门而出。秋生妈追到门外,劝了半天也没劝住,就从贴身的对襟褂子里掏出一卷钱塞到杏儿口袋里,回头朝院子里喊道:秋生,你把那一绺后腿肉和羊奶给娃带上。

坐上班车,杏儿气还没消:我说不回来不回来,你非要回来,刚才你也看到了吧,这个家压根就不欢迎我娘俩!这不是话赶话撵到那了嘛,任秋生劝道:爹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就别置气了。

安顿好家里的事情任秋生就到市局去报到了。杏儿和儿子还住在县邮电局分的平房里。他说:等我到市局稳定下来,找好了房子就把你娘俩接过去。

邮电分营刚尘埃落地,紧接着又开始了移动剥离。任秋生被安排进分营工作组,每天开会,核对杆路、机房数据,忙得半个月都没回家。

局里很多人都在托关系找门路,想留在电信,不愿去移动。没办法,局里就定了个原则和比例,把得罪人的事交给了各个科室。科室做不通工作,就抓阄,谁抓上了就必须去移动。听说在南边一些省市完全颠倒过来,不少人挤破了头争着抢着去移动,由于名额有限,不好平衡,也采取抓阄的办法,谁抓上才能去移动。

谭明利在电话里问任秋生准备去哪,任秋生说:我还是想留在电信干老本行。谭明利说:我准备去移动,那边人少位子多,说不定还能弄个县公司老总当当。

谭明利去移动公司后还真得到提拔重用,直接越过副科级,当上了一个大县的移动公司老总。

第五章:任秋生调往市局工作

邮电分营、移动剥离后,原来的邮电局一下分成了三家。员工的个人收入和福利待遇也很快拉开了差距。大伙遇到一起都在相互打听谁拿得多谁拿得少。当初不被看好的移动公司待遇最好,局里那些躲奸溜滑,干活不肯出力,没人愿意要的人,到了移动公司一个个像换了个人似的,干得热火朝天,个人的收入也翻了几个跟斗,一个月拿到好几千块钱。

电信公司几乎没多大变化,用杏儿的话说:饿不死,活不旺。邮政局就有点惨了,一些县局连工资也发不出,为了完成任务,每个月给员工分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东西去卖,大到家用电器,化肥、农药,小到女人用的卫生巾,总之啥都卖,卖不出去就得自个留着,拿卫生巾顶工资。韩自娱在电话里叫苦连天:把他家的,好好的邮政局办成杂货铺子了,这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

杏儿也埋怨任秋生没去移动,说留在电信有什么好,拿的还没有在移动的零头多。任秋生说:我觉得挣钱是一方面,主要还是留在老单位图个心里踏实。你说这一参加工作就在邮电所接电话,跟电信打了半辈子交道,要离开还真有点舍不得。再说,在这里干了十几年了,一切都轻车熟路,工作起来也顺手。杏儿说:“那顺手能顶花钱呀!”

在市局稳定下来,任秋生很快得到领导的赏识,被安排在技术主管的位置上,年底评比又拿了先进,发了一千元奖金。他在电信公司旁边的巷子里租了间民房,添置了一些家具,就把杏儿和儿子接了过来。

这下总算是在市里有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虽然有些简陋,但一家人在一起其乐融融,这就够了。杏儿特意炒了两个菜,陪秋生喝了几杯。望着窗外林立的高楼,杏儿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啥时候要能分到一套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就好了!任秋生安慰道:老婆你放心,一定会有这一天的。

等家里安顿就绪,任秋生才想到有一件最重要的事儿给疏忽了:就是儿子上小学的事情。城中村的民办小学杏儿不愿让孩子上,他说:既然到了市里,要上咱就上最好的学校,再穷不能穷孩子。电信公司附近有一所重点小学,任秋生去打听了一下,光赞助费一开口就要三万块钱。这不是抢人么,一个吃死工资的,到哪里去弄三万块钱,这几年他们根本没攒下什么钱,仅有的一点积蓄也全压在邮票上了。说到邮票,杏儿眼前一亮,催促任秋生:你抽空快去八仙庵问问,看咱那金箔小型张能卖多少钱。

任秋生从八仙庵回来,耷拉着脑袋,一脸的沮丧。到了那里,他问了一圈收不收金箔小型张,摊上的人都摇摇头。有两个卖金箔小型张的摊位,他上前问了一下价钱,摊主说精装的每套30元,你若要的多,价钱还可以再商量。杏儿的心彻底凉了,坐在床上唉声叹气。

这可咋办呀,杏儿夜里躺在床上愁得翻来覆去睡不着。任秋生倒像没事人似的,头一挨枕头就鼾声连天。这个没心没肺的,心里咋就不装事儿呢!杏儿捅了他一下,任秋生揉揉眼窝迷迷糊糊道:都几点了你还不睡,快睡吧,明天还有事呢!儿子上学的事儿到现在还没个着落,你就能睡得着?杏儿靠在床头上愁眉不展。忽然她低头小声道:要么你明天到单位打听打听,看有没有谁装电话认识学校的人找一找,哪怕请人吃顿饭,送点东西,只要能让咱儿子上个好学校。这就不是吃饭送东西的事儿,任秋生说:实在不行就先在村里的小学上吧。不行!杏儿说:要进不了重点小学,我就带着儿子回县里去!

第二天任秋生上班走后,杏儿就翻出电话本,给吴玉华打了个电话。吴玉华说:妹子,娃上学的事是大事,这事千万别听秋生的,你得拿定主意,钱的事大家一起帮你想办法。

任秋生一到单位就被主任叫到办公室。主任说:秋生啊,有个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是这样,你们那个县群众装电话的积极性很高,县上搞了个村村通工程,市局准备在那里开一个现场会,你就辛苦一趟,打前站去布置布置。任秋生说:那我收拾一下就走。

刚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杏儿就打来电话:你赶紧回来一趟!秋生苦着脸道:我这边有急事,你有啥事就在电话里说吧。是儿子上学的事,杏儿说:你自己掂量着办!

任秋生一路小跑回到家,进了门见谭明利坐在床沿上。娃上学这么大的事你也不给我说一声,还拿不拿我当你哥了?谭明利说:都给你搞定了,明天就带娃去报到,赞助费全免,一分不收!哎呀我的哥吔,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大的神通,早知道我就去找你了!任秋生喜出望外。你想不到的事多了,杏儿说:明利哥这回可帮了咱的大忙,中午咱出去请他吃顿饭,你好好陪哥喝几杯,感谢一下。这——任秋生有些犹豫,谭明利说:都是自己人,感谢啥呀,也就打了几个电话而已。不,一定得感谢。任秋生说:只是中午我的确有点急事,明天市里要在县上开一个村村通现场会,主任安排我提前下去布置布置,怕出岔子。哦,这事我也听说了。谭明利说:我也有事,那咱们一块走吧。出了巷子,他又回过头嘱咐杏儿:明天记着给娃报到,我抽空再来看你们。

儿子一上学,杏儿在家里就没事干了,她跟秋生商量,想在巷子口摆个小摊,进点电话机、手机套什么的来卖,挣点钱补贴家用。秋生表示举双手支持,他说,你也别在巷子口摆了,公司楼下的大厅里不是有很多卖电话的柜台么,回头我跟电信科的人说说,给你包一节柜台。

秋生没想到,这卖电话的柜台看着不起眼,却不少挣钱。杏儿在西华门电子市场进的手机套一只两三块钱,拿到这里能卖十几块钱,还蛮抢手。一天少则挣个二三百,生意好的话能挣四五百,一个月下来,居然挣到一万多块钱!

谭明利和吴玉华到市里办事,中午来看杏儿,吴玉华说:妹子,没想到你还真把生意给做成了!又说:你知道么,阮小玲和韩自娱又闹掰了,报刊亭也兑出去了,听说她来了市里,又重操旧业,在歌厅里唱小曲,有人在城隍庙那一带的歌舞厅还见过她呢!杏儿听了不免叹息起来:小玲心底不错,就是过不了苦日子。这死小玲,都到市里了,也不说来看看我。

第六章儿子车祸冰释前嫌

在杏儿生意做得风生水起,满怀憧憬地为他们的小日子奔忙的时候,秋生妈打来电话,说本家的大伯家给腿脚有点残疾的儿子娶媳妇,让他们带上孙子,务必回去一趟。大伯就一个儿子,从小得了小儿麻痹,都三十多岁了还讨不下媳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愿意带着孩子嫁过来。

秋生妈说:你大伯家跟人不一样,你们再忙也得回来一下。杏儿说:我走不开,要回你带着儿子回去吧。秋生知道杏儿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就没再勉强她。结果秋生带着儿子一回去就出事了。

秋生在堂屋里招呼客人坐席,他妈牵着孙子去厨房帮忙洗碗,一不留神,碎人就从奶奶眼皮底下遛了出去,蹲在门口捡拾花炮。

说来也是邪性了,秋生妈在屋里洗涮着碗碟,觉得眼皮直跳,扭头一看孙子不见了踪影,正犯疑惑,外面就传来一阵喊叫声,院子里的人一窝蜂地跑了出去。

秋生妈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放下手里的抹布就往外跑,待挤进人群,便看见任家义像一只虾米一样趴在地上,浑身是土,腰弯曲着拱起来,一条腿塌拉着,流了一大摊血。傍边一辆三轮车侧翻在照壁上,仍突突响着,冒着青烟。我孙子呢?她慌忙抱起任家义,孙子哭喊着从爷爷怀里爬出来。快让奶奶瞧瞧,伤着哪儿没有?秋生妈急得带着哭腔,捧着孙子的小脸左瞧瞧右瞅瞅:我的个天呀,咋一眼没看就出事了,这要有个好歹可咋给你妈交待呀!娃没事,任家义呲着牙道。

原来孩子在地上低着头捡花炮,三轮车上的人刹车不及冲了过来。危急时刻任家义一跃而起,身子往前一扑护住了孙子,车轮从他的腿上压了过去。

任家义被送到医院动了手术,腿算是保住了,骨折的部位接上后打了石膏,但头磕在石板砌的马路道牙上受到撞击,大夫看了片子说脑震荡,脑子里有点积液和出血。秋生妈急得哭天抹泪:这可咋整呀!

杏儿听说出了车祸吓得两腿发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她走进病房,公公任家义仰面平躺在床上,眼睛骨碌骨碌地瞅着她,咧嘴笑笑。杏儿觉得有些怪异。婆婆给公公擦着嘴角留下来的涎水说:老不死的,儿媳妇来看你了!公公盯着她,嘿嘿笑着:媳妇,你是我媳妇,我认得你!婆婆又抹起了泪:八成是脑瓜里头摔坏了,一会明白一会儿糊涂的,看见我就叫妈,真是愁死人了!

杏儿站在那,嘴角抽搐着,眼泪唰唰地流了下来,儿子跑过来抱住她,她俯下身紧紧地搂住儿子,肩膀一抽一抽地哭出了声。

柜台的生意越来越好,杏儿和秋生都忙,顾不上接送儿子上学,就把杏儿她爹接了过来。以前的民房住不下,不仅洗澡、上厕所不方便,儿子写作业也没个地儿。杏儿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

周末的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就回镇上去看看公公婆婆。公公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已经能够拄着拐杖走路了,但他的脑子还是一会明白一会糊涂,见了杏儿叫媳妇,见了老伴叫妈。婆婆一时三刻也不敢离开他,害怕他跑出去不知道回来。看到公公现在这个样子,杏儿已没了怨恨,心里很不是滋味,鼻子酸酸的想哭。

好在总算熬过来了,儿子在一天天长大,单位集资分房的事也有了眉目。按照工龄和职称计算,他们能分到一套一百多平米的三居室。购房的价格是每平米八百块钱,一套房大概十万左右,对他们来说还能承受。

偏偏这个时候,国家对电信进行南北拆分,要分20%的网络和人员出去,与社会上两家小的公司融合重组为一家新的通信公司。公司分管工程办的罗副总被指定为新公司的一把手,负责新公司的筹备工作。他找到任秋生,问他愿不愿意一起去,任秋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你要去了新公司,那电信公司分的房子不就没戏了,杏儿说,你也不替我和儿子考虑考虑,这都漂泊几年了还连个房子都没有,稳定不下来。再说,新公司一无所有,一切从头开始,有什么好?秋生说,我不是考虑,这新公司要另搭台子另唱戏,肯定得成立不少部门,去了兴许能有个提升的机会,不能搞一辈子技术么。杏儿再没反对,她说,你实在要去我也拦不住,但房子的事不能耽搁,我听玉华嫂子说,他们在城南的开发区买了一套房子,地理位置不错,价钱么比公司分的贵了些,但这两年咱也攒了些钱,再贷点款应该问题不大。秋生说:这事听你的。杏儿又说:等买了新房,收拾好了,就把他爷爷奶奶接过来一起住吧,毕竟年纪大了,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秋生心里一热,一把将杏儿搂进了怀里,两颗经历了患难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一轮上弦月爬上了对面的楼顶,杏儿轻轻地依偎在秋生怀里,仰起脸瞅着头顶上闪闪烁烁的星光,嗅着空气中淡淡的烟火的味道,居然有些陶醉起来。她第一次感到原来夜晚也这么美。

新的通信公司成立后,很快和另外两家摆开阵势,三家都使出浑身的招数来拉客户。市场就那么大,要增长,就得想办法去挖对手的墙角。

谭明利已调到市公司当了副总,家也搬到了市里,周末的时候就开着新买的私家车过来,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叙叙旧。有时还开车到城南的翠华山去玩,任秋生和谭明利爬山的时候,吴玉华就和杏儿坐下来说说话。

你公公咋样了?吴玉华问,杏儿说:还那样。那你咋不把他们接过来,省得两头跑多麻烦。杏儿说:他们死活不来么,说嫌城里嘈杂住不惯。谭明利说:老人都这样,不愿给儿女添麻烦。又问杏儿:你现在还卖手机套?杏儿说:对呀!我告诉你一个来钱快的路子,谭明利说:你为什么不给公司做代理呢?杏儿问:啥叫代理?谭明利故意卖个关子:秋生就没告诉过你?他就知道上班,哪管家里的事儿!谭明利说:这里边名堂可大了!这么跟你说吧,代理就是专门给公司代办手机卡的,办一张五十、八十、一百多的提成。杏儿说:这我知道,也办过。现在都有手机,一天也办不了几个。你那还叫办呀?谭明利说:你得找内部管这事的人合伙干,有钱大家一起赚!

杏儿还是不大明白。谭明利点拨道:你想想看,你一个月办五十张卡,他要给你改成五百张,不是提成就从五千块变成五万了么!你再分给他几成,利益就捆到一起了,他月月都会给你名下多划很多。不瞒你说,人家很多人都靠这个发家了,宝马、奔驰都开上了,还有人在南山买了别墅,你还在这儿傻傻地卖手机套子呢!

杏儿说:我咋觉得这事听着有点不牢靠。秋生说:她这人笨,投机取巧的事干不来,还是老老实实地卖手机套好。你瞧你,也是个死脑筋。谭明利说:还有来钱更快的呢,就是倒带宽!杏儿问:啥叫倒带宽?谭明利说:就是和公司内部的客户经理合伙倒电路。比如有单位要租电路,对方租一条,他会把单子改成十条二十条,再走一下优惠审批,每条的价钱就会从一个月两三万降到五六千、两三千,他再把多余的电路以每条每月五六万的价格租给社会上那些做宽带的公司,轻轻松松一倒手,你算算能赚多少钱?!我的妈呀,还有这样做买卖的,杏儿听得云里雾里,直吐舌头。

正说着话,谭明利的手机响了,是个女的,隐隐约约好像是说,公司要在系统里抽查用户,要不要雇些学生来 “养卡”。谭明利说:现在谁还用这笨办法,雇人一个一个地拨打多麻烦,这事你不用管了,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几台拨号器过去。说完挂了电话站起来说: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任秋生还想说啥,挠挠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望着谭明利坐进车里,发动引擎一溜烟消失在巷子尽头,他无奈地叹了口气。

第七章:任秋生恢复职务

任秋生被安排到网络维护部做了管设备的副主任,但罗总却调到部里去工作了,来接替罗总的是尹志平,以前在一个部属的传输局当局长,是搞技术出身。但他却对技术不感兴趣,还没到任,他在京城的那些风流韵事就在西京通信圈传开了。有人说,这尹志平把一个你女下属的肚子给搞大了,他老婆知道后跑到局里大吵大闹,弄得尹志平实在待不下去了,才主动要求调到西京来工作。

没想到他到西京后毫无收敛,到任不久便露出了风流的本性。刚来时,那些厂家销售设备、包揽工程的人,天天在接待室门口排着队等尹志平接见。大白天也拉着他出去喝酒、泡美女。这些人的工作似乎就是围着尹志平转,只要把他伺候高兴了,工程也就到手了。

尹志平下去调研,带回来一个叫马蓉的女临时工。公司的员工惊得目瞪口呆,却没人敢说三道四。这女的长得的确有几分姿色,说话嗲声嗲气,走起路来屁股一拧一拧。最主要的是她“放得开”。据说在饭桌上,她撩起裙子直接坐到尹志平的大腿上,搂着他的脖颈要喝交杯酒。尹志平说,公司要发展,要谈客户,就需要马蓉这样霍得出去的女员工,而且是多多益善。回到公司他就给马蓉转成了正式工,还提拔她做了办公室副主任,主要负责接待工作,整天跟着尹志平出去应酬。

马蓉仗着尹志平撑腰,在公司趾高气扬,压根就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任秋生每次去找尹志平签字汇报工作,都要经过办公室,马蓉拿正眼瞧都不瞧他。

有一次前台的小何附在任秋生耳边小声道:任主任你知道不?就那位,那个靠卖屁股转正的骚狐狸,他们居然大白天去开房,还美其名曰去谈客户!任秋生小声道:你是咋知道的?别乱说,当心他给你穿小鞋!小何说,公司有人在跟踪他们,亲眼瞧见的!又说,我一个临时工我怕啥?!

任秋生想了半晌也没想出来到底是谁在跟踪尹志平。看来公司这浑水蛮深的,趟不得,不定哪天就会翻船。

尹志平还借着出国考察的名,让厂家的人安排,带着马蓉到新加坡去玩。马蓉回来后到处炫耀,那新加坡如何如何好,有小印度阿拉街,还有鱼尾狮像。尹志平带着她吃了潮州小吃、菜头果配鱼酱,品尝了香醇精致的蓝山咖啡、岩烧咖啡。给她买了金饰和香料,并拿出来给人看。但却没几个人艳羡。

小何撇撇嘴说:“不就是一个区区几百万人的小岛国么,连亚洲都没出去,有什么好炫耀的?还真是个小地方来的井底之蛙!”

马蓉就说:“小岛国怎么啦,人家那也是亚洲四小龙呀!”小何就暗地里讥讽道:“亚洲四小龙跟你有屁关系!”

尹志平在公司坐稳后,把楼上的员工活动室改成了羽毛球馆,又把顶层的电教室改成了包间,里边还配了电视、音响,可以吃饭、唱歌、跳舞。

底下县公司的人听说新老总喜欢打羽毛球,下了班就开着车来到市公司,走马灯似的陪着尹志平打球,打完球就到楼上喝酒唱歌。那些部门主任也无心上班,常常找不见人,跑到楼上去练羽毛球,想通过打球来讨好尹志平,抓牢这棵大树。

尹志平打球的时候,马蓉就在边上搞服务。每当尹志平歇下来时,她就会把提前预备好的湿巾、矿泉水、果盘送过去。有时来了兴致,马蓉还陪尹志平打上几局。不过她一上场尹志平老输球,因为眼睛老往她的胸脯上瞅,瞅着瞅着就发错了球。

任秋生最看不惯的就是尹志平那副德行,堂堂的公司老总,有一回与厂家座谈完吃饭,在饭桌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竟然把手伸进马蓉的裙子里,嘴里发出呵呵呵的怪笑。

这天,市里发生了一起车祸,八仙庵一个开画廊的女老板驾驶着一辆崭新的越野车在环城路上飙车,结果撞上一辆大货车。这一查就牵出了一桩行贿的案子,直接把一个县公司的老总抓了进去。

原来肇事车不是女老板的,在县公司名下,用途是网络维护。公司的维护车为什么会让一个私人女老板开着?这县公司老总进去后交代:为了讨好市公司新来的一把手尹志平,他从女老板那里拿了一幅书画名家汪希眠的仕女图送给他,尹志平嫌名头不够大,有点不悦。他就换了一幅名头更大的名家大作 “美人图”。这幅画作线条简约,画上的美人栩栩如生,像活了一般,专家看了都说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艺术精品,但好东西价钱自然就高,开价四十万,还不算人情。

女老板说:我最近想买一台车,可手头有点紧,要不然这画也不可能这么低的价钱出。画是不贵,但公司不能拿四十多万明目张胆地去买名人字画,万一被查出来不好交代。县公司老总就和女老板商量了一个变通的法子:《美人图》给公司,公司给女老板买一台车。县公司老总说:“”车子你用,牌子挂在公司名下,加油费、维修费、过路过桥费公司全给你包了,你看怎么样?女老板痛快地答应了。

本来这事已铁板钉钉,都说尹志平这回要出事了,但他却仍然稳坐钓鱼台,该吃还吃,该喝还喝,该玩还玩,舒舒服服地做着他的老总。

这下,任秋生就觉得尹志平的确是有几分能耐的。

据说检察院的人来查的时候,尹志平不知从哪提前得到消息,叫人把装裱好画挂在了公司的接待室,而且一口咬定这画就是给公司置换的。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公司的效益越来越差,尹志平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依旧是每天左拥右抱,喝得醉醺醺的。员工私下里编了段顺口溜挖苦他:“白天都不会,晚上夜总会。白天都不忙,晚上练歌房。”说他是来者不拒,里外通吃。

业务部门的人来找尹志平汇报工作,说那两边又降价了,而且办手机卡还送东西,电饭锅、自行车、洗衣液什么都送,用户都跑到那边去了。尹志平听了难免有些生气,说以后这样的事就不要再汇报了,别老拿这些破事来烦人!他降价你跟着降,他送东西你跟着送不就完了?大不了他送一个你送两!他降价你不要钱!我就不信不要钱白用还没人用?

底下的人战战兢兢道:那不要钱拿什么完成任务? 他呵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要知道这些要你们干什么吃?!

任秋生真有些看不明白,尹志平这是出的什么牌。明明新兴的宽带、数据业务需求旺盛,他不去投资发展,却把钱砸在传统业务上,一味地去抢夺手机用户。钱砸进去了,换来的却是用户下降,ARPU值下降,大部分用户的包月费已降到了三十块钱以下。真叫人心疼,那损失的可都是国家的钱呀。

尹志平平日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公司的客服部,客服部经理特意在办公区给他隔了一间休息室,这尹志平要看上了谁,就以领导谈话为幌子叫进去。自从喜欢上这个地方,他隔三差五地就过去呆上一阵。

这天尹志平出去吃饭破例没带马蓉。他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搂着一个穿着短裙,侧脸看上去挺漂亮的女子,跌跌撞撞地闪进了办公室。马蓉气得坐在接待室拧过脸去,气咻咻地喘着气。

任秋生有一个文件要找尹志平签字,情急之下没敲门就闯进去了。

尹志平正和那女子搂抱在一起亲热,见有人推门进来,那女子惊慌失措地推开尹志平,坐起来扯了扯短裙,遮住露出的大腿道:谁呀,不敲门就往里闯,也不长眼!任秋生听着有些耳熟,一转身目光落到女子的脸上,一下惊呆了,等反应过来他气愤地摔掉文件夹跑了出来。那被啃花了脸,衣不遮体的女子居然是阮小玲,他好朋友的媳妇!

任秋生连着两天没去公司上班,既没请假,打电话也不接。他想不明白阮小玲为啥会跟尹志平勾搭在一起,她这样做对得起韩自娱吗?不对,他们好像是分开了,没啥关系了,但她也不能这样啊!等任秋生慢慢冷静下来,来到公司,走进办公室,他就看到了那份免职文件。

凭什么,凭什么要免掉我?任秋生心底里的一团火腾地就燃了起来!他被彻底激怒了!从办公室出来,他直接打车去了省公司。在大门口,保安拦住他不让进。他说,你们去告诉纪委的人,我要举报尹志平!今天纪委要不接见我,我就到省纪委去,那里的大门朝哪边开我一清二楚,要不讨个说法我就不姓任!

尹志平亲自开车来把任秋生接了回去,那份免职文件也收回作废,但他被挪了个地方,安排到新成立的一个技术研究院挂了个虚职,也不用每天坐班,工资奖金照发。

这时谭明利出事了,被检察院的人直接从会议室里带走。吴玉华哭哭啼啼来找任秋生和杏儿想法子。任秋生也束手无策,他深感内疚。那次两家人一起到翠华山去玩,说到做代理赚钱的事,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本来他是想劝劝谭明利的,千万别经不住诱惑走错了路,但碍于情面话到嘴边又没说出口,一想到这些他就后悔得要死。

现在形势一下子变了,公司楼上的包间已不敢用了。厂家的人也吓得不敢来了。

上边派了工作组来巡查,把好多人喊去问话,弄得人心惶惶。

尹志平虽说把戏耍得干净,暂时没出事,但却从一把手的位子上退了下来,也不来公司上班了。阮小玲已和韩自娱办了离婚手续,铁了心要嫁给尹志平。马蓉却不答应了,带人把阮小玲揍得住进了医院。

任秋生心里泼烦透了,像猫爪子抓挠一样。他不想再寻思公司那些泼烦事,想请几天假好好地陪陪杏儿,带她回乡下去住些时日。但杏儿说,儿子马上要中考了,她得陪在儿子身边。

南边的蓝田下暴雨引发泥石流,通信全部中断。任秋生从手机上看到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又来活了,得马上收拾行囊奔赴一线,开展抢修。放下手机他才想起来,自己已经离开了网络维护部。

秋生他妈从镇上打来电话说:娃呀,你爹好了,拐杖扔掉了,脑子也不糊涂了,跟好人一样一样的!妈显然很激动,在电话那头说着说着像小孩一般喜极而泣。任秋生感到喉咙发痒,眼窝潮潮的,他抬手摸了一下,脸上湿漉漉的,两行泪水顺着面颊酣畅淋漓地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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