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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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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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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山妹子

早些年,大刘在耀州城里的车队开大货车,从大柳塔煤矿往华阴的电厂送煤。夜里两三点他就从热被窝里爬出来,装上煤天已麻麻亮了。拽开车门,他将半个身子探进驾驶室,瞅一眼后座上躺着的一条鼓鼓囊囊的编织袋,脸上露出一丝憨笑,伸手拍拍袋子,坐直了嘴里哼着信天游,一踩离合挂上挡,车子就闪着灯,鸣着喇叭一颠一颠地向前驶去。

开出一截,他又回头瞅一眼车座上的编织袋,伸手摸摸。那里边装了半袋土豆和一捆红薯粉,是给山妹子捎的。山妹子吃过一回就说这陕北毛乌素沙漠里长出来的土豆看着小,吃起来面,好吃!

山妹子三十出头,模样长得很心疼,细细的眉毛,尖尖的下颌,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很好看。

山妹子也不易,一个人带着三岁的伢子住在半山腰上的一孔土窑洞里,在窑前的空场上搭了两间茅草棚,装了一只充气阀和水龙头,在棚子底下摆了一张掉了漆的小方桌,上边放了几只灌满开水的热水瓶。拉煤的司机到了这里,就停下车,和山妹子打着招呼,自己过去给有点瘪的轮胎充满气,往水箱里加满水,又从车上取下水杯,一边拉着话,一边拿起桌上的热水瓶往杯子里添满水。如果正赶上晌午饭点,司机添满水就会坐下来,朝背着孩子出出进进忙活的山妹子喊一声:“妹子,给盛一碗连锅面,多放点辣椒!”

“好唻——”山妹子脆生生地应承着,不大工夫便端上一碗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连锅面放到方桌上,抬起袖子擦着额头上渗出的汗说:“尝尝,差啥自己放!”

司机吃饱肚子,把碗往边上一推,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放在桌上,然后打着饱嗝,掏出纸烟点上咂一口,吐着烟雾,转过脸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山妹子拉着话。吸完一根烟,将烟头在地上摁灭,站起来用脚捻一捻,才拎着水杯恋恋不舍地朝停在路边的货车走去。到了车跟前,又转过脸瞅着院里收拾碗筷的山妹子说一句:“妹子,走了呃,要捎什么东西吭声啊!”山妹子依旧脆生生地应承着,抬头瞅着发动的货车叮咛道:“前面拐弯急,慢点开,注意安全!”

太阳端西的时候,车子翻过一道山梁,眼前就出现了坐落在山旮旯里的两间茅草房。大刘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咳了两声,用手指掐着被汗渍溻透了紧紧黏在后背上的汗褂提了提,加大油门朝前驶去。

车子停稳,大刘从后座上拿过编织袋,打开车门跳下来,山妹子已背着孩子笑吟吟站在车下,将一条雪白的羊肚毛巾递过来说:“快擦擦!”大刘放下编织袋,接过毛巾擦了一把,绕到山妹子身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只花花绿绿的棒棒糖递到伢子手里说:“几天不见,又长壮了一圈哩!”山妹子扭头瞅着乐呵呵舔着棒棒糖的伢子说:“快谢谢叔叔!”伢子就仰起小脸,眨着眼奶声奶气道:“谢谢叔叔!”

大刘在方桌前坐下来,山妹子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连锅面,白白的面片上飘着一层鲜亮的油花花和碧绿的葱花,在豆角、菠菜、胡萝卜的陪衬下,令人馋涎欲滴。大刘吸溜着,喝了一口滚烫的面汤,咂着嘴连连赞叹:“香,真香!”“那你就多吃两碗!”山妹子笑道。

大刘就着大蒜呼噜呼噜往嘴里扒着面片,瞅着他一脑门子的汗,山妹子说:“慢些吃,别噎着,锅里还有,吃完了自己舀!”说着拿起院子里的篾筐,到路边上去,弯下腰将车上掉下来的煤蛋蛋一粒一粒地捡起来,烧水的时候用。

跑这条路的司机最怕的是冬天,干冷干冷的,一刮风就漫天的黄尘,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下了雪,又白茫茫的一片,依旧是分不清哪里是路哪里是沟。司机也就不敢放开了跑,往常跑一趟来回两天,这个时候就得三四天了。

那一回大刘从大柳塔走的时候天还晴光光的,半道上却飘起了雪花。车子像蜗牛一样在蜿蜒的山道上缓慢地往前挪动着,翻过山梁的时候就看不清路了。他正思量着天黑的时候能不能翻过这道梁,突然咯吱一声,车子就熄了火,一动不动卧在雪地里。他跳下车,打开引擎盖,找了半天也没找出毛病来。这可咋办?天已经暗了下来,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寒风裹着雪花呼啸着直往领口里灌,他打了个寒战,跺跺脚上的雪,心想干脆上车等吧,看能不能遇到过路的车,拖到前面的县城去修。

上了车才发现出门的时候没带大衣,也忘带吃的了。风像刀子一样从车门的缝隙里刮进来,他冻得卷缩在车座上牙匡哆嗦着瑟瑟发抖。肚子也咕噜咕噜响着,寡得难受。两只沾满泥雪的脚已冻成冰坨子,和鞋子黏在一起。他往紧里裹了裹上衣,感到双腿麻木,浑身僵硬。

他闭上眼,倦缩在车座上,迷迷糊糊中竟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就感到有一团温热的鼻息扑到脸上。暗淡的灯光下,她坐在炕头上,将他冻硬的两只脚捂在怀里暖着,脚上的冰慢慢地化开,顺着脚踝一点点流到炕上。他脚趾头动了一下,就触碰到她胸前那鼓起来的、温热的地方,他本能地颤动了一下。“醒了?”她脸上露出一丝惊喜,慌忙松开搂在怀里的脚,捻上衣襟,跳下炕说:“你再睡一会,我给你舀一碗姜汤暖暖身子!”

天已经放晴,一缕刺眼的光线从窗棂里泻进来撒到炕上。他跳下炕,拉开窑门,揉揉发疼的眼窝,就瞅见阳光下的雪地里,已扫出一条长长的路,一直延伸到山梁上的货车下。他立在那,喉头一哽,鼻子翕动着,眼窝里就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再路过这里的时候,翻过山梁,远远地瞅见山妹子背着孩子站在茅草棚前,他的心里就一热,觉得像回到自个家一样,是那样的亲切。

车子驶过茅草棚的时候,他一紧张,脚下的刹车一踩,车子尖叫着颠了一下,洒下一层煤块。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停车,加足油门向前驶去。她站在那,抬了抬手,想喊住他但车已跑远。望着远去的货车,她转身进到窑里,拿出一只簸箕和扫帚,将洒下的煤块扫到一起,一点点撮到袋子里。

第二天他返回的时候,老远地就瞅见她站在路边朝他挥着手,脚边堆了几只编织袋。他脸上堆着笑,拉开车门打着招呼跳下来。山妹子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板着脸指指路边的编织袋道:“这是昨天洒下的煤,你拉回去吧,以后可不能再这样了!”“这——”他张了张嘴,瞅着她不容商量的表情,只好过去将编织袋一袋一袋地扛上车。

天黑回到大柳塔,一群货车司机围着大刘嚷嚷着:“艳福不浅啊大刘,听说你下雪那一晚在山妹子窑里住了一晚上,还上了她的炕,那个了没有哇?她的身子白不白呀?”“听说你给撒了几袋煤人家山妹子没领情,让拉了回来,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呀?!”

“都甭嚷嚷了!谁再胡吣我就不客气了!”大刘黑着脸,喘着粗气,两只拳头攥得咯吱咯吱响。大伙相互瞅瞅,吐吐舌头,都噤了声,悻悻地散去。

后来福银高速通车,拉煤的货车就不走原来的老路了,从山下的隧道穿过去就到了耀州县城,在那里停车、加油、吃住一条龙服务,应有尽有。

有一回,大刘从神木往西安送一车羊,特意走老路,绕到半山腰上去。翻过梁,他就急切地朝山旮旯里瞅去,茅草棚还在,但场院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

到了熟悉的茅草棚跟前,他停下车,转过脸,眼前一亮,窑门吱扭一声拉开了,山妹子一脸惊喜地站在窑门口。他忙跳下车跑过去,紧紧抓住山妹子的手。

她明显憔悴了许多,走起路来也大不如前了。那天,他们坐在窑门口的场院里拉了很多话。山妹子又给他擀了一锅连锅面,他一口气吃了两大碗,吃得面色潮红,满头冒汗。山妹子告诉他,伢子已到耀州城里上学去了,平时住在亲戚家不回来。没事她就在山坡上种些小麦、苞米、蔬菜,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

大刘后来才知道,山妹子的家就在耀州城里,她男人以前也是开大货车的,那一年下了四十多天连阴雨,他从大柳塔往华阴送煤,天黑路滑,躲车时一不留神方向盘打猛了,车子就翻进了前面拐弯处的山沟里。也就是那一年,安葬了男人后她就带着伢子搬到了半山腰上的旮旯里。她不愿看到别的司机再在这里出事,也想在这里陪着她男人。

大刘已开过了拐弯处,从倒车镜里看到山妹子还站在茅草棚前,朝他挥着手,他眼窝一热,视线又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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