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燕生陈掌柜穿着一件浅绿色滚边袍子,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的供春壶。这供春壶讲究的是“瘦、漏、透、皱”,这几样特征这把壶上都有,看上去酷似一只拳头大小的树瘿,壶嘴腾着一缕氤氲之气。或许,这正应了那些文人雅士 “丑极”即是“美极”的审美情趣。陈燕生对这把壶情有独钟,每日壶不离手。
夫人笑盈盈站在身后,两只柔弱无骨的拳头轻轻地垂着陈燕生的肩。这儿——陈燕生扭动着肩膀,用下颌指指左肩。夫人轻轻地揉捏着,他耸耸肩:舒服!
一壶热茶喝下去,陈燕生的脸上就有些汗涔涔了,愈发地红润。旁边的中式木制镂空花架上放着一只古朴的瓷瓶,瓶里的水仙开得鲜嫩欲滴。他站起来,将鼻子凑过去,双目微闭,深深地嗅着。
靠墙的博古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壶。陈燕生打量着,盯着一把莹润的曼生壶,嘴里念念有词:壶里乾坤大,一舟渡江山。壶上一线波光鳞鳞,山峰倒映。一叶扁舟缓缓划来,人在舟上坐,水在动,山也在动。屏息凝视,似有徐徐清风拂面,水声潺潺。实乃精妙孤绝之神来之作。他伸手摸了摸。夫人过来将他手里的壶接过去放在桌上,递给他一块方巾,他沾了沾脸上的汗,舒展着腰身走出了屋子。
陈燕生乃梅州制壶名家。他的壶颇具先祖陈曼生的“天趣”,又深得彭年壶浑朴雅致,精巧玲珑之精髓,且善配泥色,捏嘴不用模子和掇暗嘴之工艺,虽信手拈来随意制成,亦有天然陈派之韵致。
陈燕生制壶,每道工序都亲力亲为,一丝不苟。
从矿层开挖出来的紫泥,又称生泥,呈块状岩石,需天然分化,然后破碎、碾细,并用筛子筛选,再手工练泥。这些都是他自己来完成,不让徒弟们插手。
院子里摆放着泥櫈、搭子、拍子、尖刀、矩车、线梗等工具。他先把泥块拍打成薄厚均匀的泥片,制成壶身。然后做壶把、壶嘴、壶盖。最后,绘画、刻字,一气呵成。
宫里头定制的御用壶,成品出来后,还要亲手抛光包铜,用金银丝镶嵌。制壶的过程,也是陈燕生与壶交流对话的过程。他认为,那些从矿层开挖出来的块状岩石,都是有生命力的,分化、破碎、碾细、练泥的过程,就是制壶人与壶合二为一的过程。那每一把壶都是通人性,会说话的。在手指的捻动中,他能感觉到泥与壶的细语。
从春天到秋天,陈燕生制的壶摆满了院子里的木架。他一把一把拿起来瞅着,然后皱着眉一把一把地摔碎。他对这些壶都不满意,觉得不是神韵差了些,就是差了一口气儿。最后捣得只剩一把壶,就是他手里的这把树瘿似的供春壶。
陈燕生一生制壶无数,藏壶无数,而他的壶全毁在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身上。他甚至怀疑过,那“畜生”是不是他亲生的。暂且不说他爱壶的天性在他身上半点无存,而且令他费解的是,那“畜生”对壶还有些“痛恨”,说那都是些老旧的思想,做出来的老旧的东西,他迟早要把它们捣个稀巴烂。他瞪着眼说,你敢!没想到有一天他真的把它们捣个稀巴烂。真是作孽!
那个时候,他已经走了下坡路,颤颤巍巍手无缚鸡之力。而他正血气方刚,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小将红卫兵。他站岀来揭露他曾给腐败的清宫制过壶,并领着一群戴着红袖箍的红卫兵闯进院子,翻箱倒柜,把墙架上、柜子里的壶一把把摔在地上,全部捣碎,再踩上几脚,边踩边叫骂着:我打烂你,踩烂你这腐朽的旧思想旧玩意,看你还敢不敢再作怪!
那是他一生的心血。那每一把壶就像是他的孩子,看着它们被摔得支离破碎,他却无力保护它们。听着它们痛苦的呻吟,他的心也支离破碎,只留下一具没用的皮囊昏死过去。
在那场浩劫中,就留下这把供春壶完好无损,被他藏在衣襟里躲过一劫。后来,他把那个畜生逐出了家门,不许他踏入家门半步。
没事的时候,他喜欢饮茶。熟稔地烫杯,投茶、闻香、冲洗、滤汤,细听着壶中水的渐沸声,如一缕轻风入窗低语。待一盏香茗入唇,只觉春风盈怀,云气入腑,天地间惟余一泡茶香。
在茶香中,他又想起抱憾死去的夫人,想起了过去制壶的那些人、那些事,禁不住潸然泪下。
直到陈燕生百年之后,他那个“畜生”儿子才回到家。看到桌上那把树瘿似的供春壶,他拿起来抚摸着,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