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大坝工程启动那天起,就传出了村子要搬迁的消息。听说要在下游的东庄建一座“小三峡”,坝高二百多米,总库容近三十亿立方米。大坝建成后,上游这一片,将被纳入“百里龙湖”水利枢纽区,呈现出“高峡出平湖”的壮美景观。
村里的人别提有多高兴了,大伙都在打听着新的移民点会搬到什么地方去。村主任从镇政府开会回来说,移民新村的选址已经确定下来了,就在离大坝不远,去往县城与东庄中间的一处开阔地带,紧靠公路,交通很方便。最主要的是,移民新村由政府统一规划、统一出资建设,村民不用掏一分钱,每户都是二层小洋楼,带“太阳能”,还通自来水,每天不用再下河挑水吃了。
大伙就每天都掰着手指掐算着什么时候能够离开这山大沟深,呼呼的冷风刮得睁不开眼的荒草窝窝,搬进带“太阳能”、通自来水的二层小洋楼里去。主任说,快了,已经动工了。你们就偷着乐去吧,只怕是夜里做梦都要悄悄地笑醒喽。不过政府说了,还是要做好老百姓的思想工作,让每一家每一户都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搬进新居里去。
这谁还能不愿意呀,咱又不傻!快说说,那楼房里会是什么样,会不会比城里的单元楼还宽敞。那可不是嘛,上茅房也不用在野地里蹲坑了,屁股被风刮得生疼,像虫子吞咬一样,嘻嘻嘻……
在农村,茅房都在屋外的野地里,多用土坯垒砌半人多高的土墙遮挡一下,或用苞米杆围起来。白天还好说,到了晚上黑灯瞎火,冷风呼呼地刮着,姑娘家不敢出去上厕所,就只能在屋里备个尿盆了。
瞧着大伙围着村主任七嘴八舌地嚷嚷着,母亲脸上爬上一丝复杂的表情,低头俏没声地走开了去。
也不知怎么了,自打传出要搬迁的消息,母亲就吃不下饭,睡不好觉,眼窝子也陷下去了一圈。每天坐在门口的石墩上,看着拉运水泥、工程物资的卡车呼啸着从身边驶过,母亲就心惊肉跳。她真不愿相信,有一天要离开这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马家河。
母亲独自一人来到村外,望着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汨汨流淌的河水,她伸出手抚摸着岸边齐腰高的芦荻,瘦峭的肩膀微微地颤抖着。
记得刚搬到这里时,河边上稀稀拉拉的,只有十几户人家。后来搬来的人越来越多,顺着河滩往下的山窝子里,一家捱着一家,拥拥挤挤的,竖满了用石头垒起来的低矮的围墙,以及苫着茅草的石房子。
我家的房子在这一片低矮的茅草房里,算是鹤立鸡群了,显得特别的惹眼。那是父母亲一生的自豪和骄傲,也是他们靠养牛和拉运石料,一条椽一条椽,一片瓦一片瓦盖起来的一幢机瓦房,窗户也是玻璃窗,窗棂是母亲喜爱的靓蓝色。
父亲喜欢养牛,包产到户那年,他从生产队的饲养室牵回了一头没人愿意要的,瘦骨嶙峋的乳牛“花花”。瞅着父亲捾起裤腿,跳进河水里,撩起清亮的河水,一下一下给花花梳洗着干涩的皮毛,母亲蹙起了眉头。
花花似乎和父亲很投缘,父亲给它梳洗的时候,它听话地站在水里,甩动着尾巴,哞哞地叫着,用头亲昵地蹭着父亲的胳膊。父亲乐得合不拢嘴,边撩起水给花花梳洗,边仰起脸,用袖子擦着额头上的汗对母亲说,你别瞧它现在瘦得不像样儿,那是因为它性子弱,槽上那几头犍牛老是欺负它,经常吃不饱肚子。你就瞧着吧,不出半年,我一定把它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咱以后的好日子可就全指望它喽,它要能给咱产上几头壮实的牛犊子,那可就翻身喽!
母亲不置可否地翘着嘴角:想得美!就它也能产出壮实的牛犊子?怕是连空马车都拉不动哩,更别说运石头赚钱了!你也不想想,它要是个宝贝还能没人要?还能落到你手里?父亲疼爱地抚摸着花花一块一块掉了毛的肚皮,急得脸红脖子粗地争辩着:那是因为他们不懂牛。你瞧花花这骨架,这肩胛,是正经八辈的秦川牛呢!
别人都不懂,就你懂,瞧把你给能的!母亲哑然一笑:那咱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呗!
花花回来后,父亲待它比我和妹妹还上心。他每天从后山割回鲜嫩的野苜蓿,和母亲在院子里用铡刀铡碎了,撮一簸箕倒进槽里,撒上麸皮,用拌草棍拌匀了,瞅着花花低头喀隆喀隆地吃着,又偷偷地撒一把金黄的豆子或玉米粒进去,然后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它的肩胛。花花也不时用头蹭一下父亲。
半年后,花花果然养得毛色紫红,油光发亮,胸宽背平,躯体高大健壮,肌肉丰满,并且怀上了牛犊子。这下,父亲更是宝贝花花了,什么苦活累活也不让它干。家里垒房子要用石料,他宁愿和母亲用肩膀一块一块地从河滩里往上抬,也舍不得让花花拉运。晚上母亲的手上、肩上都磨出了血泡,疼得直掉眼泪:你既然那么喜欢花花,干脆和它去过好了,还娶老婆干嘛呀!父亲在灯下给母亲用碘伏擦着伤口,唏嘘着宽慰道:它不是怀着犊子嘛……
花花生产那几天,父亲白天晚上都呆在牛棚里,寸步不离。牛犊产下来,是一头壮实的小公牛,紫红的茸毛卷曲着贴在身上。父亲抱着站立不稳的小牛犊,把脸贴在它的身上一下一下地蹭着,居然高兴得泪流满面。瞧你那点出息!母亲嗔怪着,伸手抚摸着浑身冒着热气的花花。
后来花花几年里一连给我们家产了四五头壮实的牛犊子。靠着运送石料和卖牛犊的钱,父亲从镇上买回了机瓦、木材,盖起了三间机瓦房。那房脊上的椽子,全是秦岭里的白皮松,连一根杂木楔子也没有。檩条也是一抱粗的松木。房子盖起来后,村里的人很是羡慕了一阵子。
父亲说,花花是家里的功臣,我们都得善待它。但花花已经老了,老的肚皮松弛,没有了拉车的力气,卧在圈里半晌站都站不起来。那时我和妹妹要到县里的中学去住校上学,家里刚盖了房子没了积蓄,父亲愁得寝食难安。母亲就背着父亲偷偷地跑到镇上去,和一个开饭馆的老板谈好了价钱,把花花卖给了饭馆。饭馆的人来牵牛,父亲堵在门口不让进。后来他挥挥手,让到一边,靠着墙慢慢地蹲下身去,捂着脸,肩膀抽搐着,像个孩子似地哭泣起来。从那以后,父亲发誓这辈子再也不养牛了。
母亲一直认为父亲是被累死的。发现父亲咳血,她就吓坏了,哭着喊着要送父亲去医院,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治好父亲的病。父亲却死活都不肯去,他说他的身子他知道,好在孩子们都长大了,他也没了牵挂。只有母亲知道,父亲一来是舍不得花钱;二来是怕出去就回不来了。
母亲沿着河滩默不作声地走着,她仿佛又看见了在河滩里挥汗如雨搬起石头的父亲。看到他捾起裤腿站在河里,撩起清亮的河水一下一下给花花梳洗着。她扭过脸去,嘴里喃喃着:他爹,要搬走了,这一片的房子都要被推平了,到时只怕什么也没有了……母亲身子颤抖着,捂上脸蹲了下去。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在搬迁的问题上,母亲始终不表态,既不说不搬,也没有搬的意思。村主任说,婶,要么我带您去新村瞧瞧吧,如不中意您再回来。母亲说,你走吧,让我静一静,我哪也不想去。
村主任无计可施就找到我,说村里的人都搬走了,就剩下母亲不肯搬走,看我能不能做做母亲的工作。他说,我知道这事急不得,得给老人时间,或许她一觉醒来就想通了,毕竟在这里住了三十多年了。但搬迁工作要收尾,时间又不等人啦。
我先打电话和母亲说了搬迁的事。我说,您要再不搬,落个钉子户的名声,我们哪还有脸回去呀。母亲听了没说话,沉默了半晌挂了电话。我又和妹妹约好了一起回去做母亲的思想工作。见我们回来,母亲特别高兴。她下到河滩里去,抓回两条鱼来,炖了我们从小就喜欢吃的荠菜鲤鱼汤。吃饭的时候,还没等我和妹妹开口,母亲就说,搬吧,建水库是大事,这个道理娘懂,咱要在这上头打磕跘,顶着不搬就是不明事理了。娘只是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搬到新居,我们特意把一楼最大的房间留给母亲来住,并在门前的花圃里栽种了她喜欢的月季。母亲看起来很开心,实际上心里的那道坎还是没有迈过去。白天,她吃得很少,晚上躺在床上,窸窸窣窣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我深深地理解母亲的心情,马家河,那里有母亲和父亲太多的回忆,有他们一片瓦一片瓦,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盖起来的房子……也许在母亲心里,更多地装着对父亲的不舍,她担心搬走了,父亲回来就没了家……
早上起来睁开眼母亲不见了。我和妻子都有些慌了,找遍了房前屋后,村里村外,也没找到母亲。
冷静下来,妻子说,母亲本来就心里不好受,或许咱不该逼她。我说我知道母亲去了哪里。我们开车回到马家河,进得村,远远地就瞧见,母亲坐在自家的屋院前,伸出手,颤巍巍地抚摸着已经倒塌的围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