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这天,门前的一树枣花就盛开了。一串串嫩黄的花序在透亮的阳光下摇晃着,似纤细的手指将淡淡的花香抛撒向澄澈的晴空。
望着那紧贴在叶茎上,嫩黄的、似爆开的小米花般弱不经风的花序,我不由得想起宋代诗人苏轼的《浣溪沙》:“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路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眼前似乎浮现出初夏时节,麦子成熟,枣花飘香的景致来,那黄白色的小花随微风簌簌地飘落在路人的衣帽上。村道间充盈着此起彼伏的缫车声和农人出售新鲜黄瓜的叫卖声。
在那似有似无的叫卖声中,我又想起了邻居的枣花嫂。枣花嫂家的厦屋山墙下有一棵碗口粗、长过墙头的枣树。夏至过后,枣花抖落,叶间便露出似刚灌满浆、嫩绿的麦粒般疏疏落落的雏枣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湿漉漉的气息,知了落在阳气正盛的肥绿的树叶上可劲地欢叫着,将夏日的白昼一点点拉长。我的好奇心也被一点点勾了起来。
我那时年少不懂事,放学回来背着书包,站在枣花嫂家的枣树下,仰起脸望着那疏疏落落的雏枣儿,喉结一动一动咽着唾液,书包滑落到地上也毫无知觉。
在那淡淡的,青涩的甜香引诱下,我踮起脚,将麦粒般大小的雏枣儿一颗一颗摘下来放在手心里,闭上眼嗅着。
忽然身后一声惊叫,我吓了一跳,手里的雏枣撒了一地。我转过脸,枣花嫂不知什么时候从田里回来,站在那,手拄着锄头,气得脸色煞白:你这熊孩子,枣还这么小就给糟蹋了,我,我还指望它换回花布给妹妹做新衣裳呢,这下全完了……
枣花嫂说的妹妹是她的女儿妮妮。妮妮都上小学了,穿的衣裳还是用大人穿过的旧衣衫裁剪的,上头摞满了补丁。同学们都嘲笑她是“捡来的孩子”,老穿大人穿剩的破烂。
妮妮从学校回来,扑进妈妈怀里,伤心地哭着:妈,我不想上学了……枣花嫂紧紧地搂着妮妮,吧嗒吧嗒掉着泪。不是枣花嫂不给妮妮做新衣,而是家里孩子多,四五张嘴要吃要喝,靠挣工分养家,实在没多余的钱。
你这孩子……枣花嫂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哭腔。
我如所有做错事的孩子一般,吓得战战兢兢,低头绞着手指。见我有些吓着了,枣花嫂扔掉锄头,过来摸着我的脑瓜,擦擦眼说:没事,你去玩吧!
这一切恰被母亲瞧见,她朝我招着手,乜一眼枣花嫂,不冷不热地撇了一句:哎哟,不就几颗破枣么,犯得着那么凶么,瞧把孩子给吓得!枣花嫂窥一眼母亲,张张嘴想说什么又没说。
进了门,母亲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了一巴掌,气呼呼道:不争气的东西,以后放学直接回家,不许再去她家玩!你瞧那媳妇儿,亏了你还管她叫嫂子呢,几颗破枣就翻脸不认人了!哼,这媳妇儿呀,自打娶进门那会就有点难缠。谁沾上她准倒霉!母亲话里有话。
这件事我是知道的。结婚那天,堂哥借了一辆自行车,去接枣花嫂。到了新媳妇家,枣花嫂娘家的姑嫂姊妹们将新郎官堵在外面,关上门嘻嘻哈哈地讨要红包。堂哥放下自行车,站在门口不停地擦着脖梗上的汗。
别磨磨蹭蹭的啦,你就说给不给红包?要不给今儿就甭想把新媳妇娶回家!门里边不停地起着哄。堂哥摸着空荡荡的口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在阵阵嘲笑中,他一咬牙,转身骑上自行车低头朝回蹬去。院子里倏地静了下来,姑嫂们开了门面面相觑。她们知道玩笑有点开过了,但没想到堂哥回唱一出,她们一时竟没了主意。
枣花嫂跳下炕,挎上裹着嫁妆的包袱就追了上去。这事在十里八村传开了,有人说堂哥心眼小,开不起玩笑。也有人说,还是枣花嫂明事理,关键时刻知道该怎么做,否则,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只有枣花嫂和堂哥心里清楚,都是钱给闹腾的!口袋没钱,什么时候都硬气不起来。村人笑话就让他笑话吧,能在一起过日子才是最重要的。
因摘雏枣的事,母亲一连几个月进进出出的,都板着脸不与枣花嫂招嘴。原本相处还算和睦的娘俩,一下生分起来。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到了秋分。一股带着甜香的秋风从头顶吹过,枝头的一颗颗枣儿就由黄变白,渐渐地又由白变红,拥拥挤挤的,似是一串串红 “玛瑙”挂满枝头。
这天我放学回家,枣花嫂叫住我。她走过来,将两枚熟透的红枣塞到我手里。我瞅瞅她,枣花嫂眼里闪着亮光:快尝尝!我将一颗枣儿放进嘴里咬了一口,皮儿薄薄的,脆生生的。我慢慢地嚼动着,唇齿间一缕香甜立刻漫漶开来盈满了口腔。
甜不甜?枣花嫂弯下腰瞅着我问。我点点头。她又过去踮起脚,摘了几颗红枣塞进我手里。
过几天,母亲在门口叫住下地回来的枣花嫂,将一件新做的的确良花布衫塞到她怀里。枣花嫂有些诧异。母亲说:给妮妮做的。你叔在外边工作,手头毕竟活泛一些。我瞅着这花布好看,就多扯了几尺,也不知孩子喜不喜欢。
枣花嫂抚摸着花布衫,咬着嘴角,轻轻地叫了一声婶,眼里就漫上一层泪光。她抬手擦擦眼角,盯着母亲说了一句:谢谢婶!
母亲笑笑:瞧你,咱娘俩还说这话!快去给妮妮试试,看合不合身!哎,枣花嫂使劲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