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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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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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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白 凤

嫂子从老家打来电话,说兄弟你快劝劝你哥吧,他这些天疑神疑鬼的,闹腾得很凶呢,这日子眼看没法过下去了。

我哥和我嫂子都是野生鸟类保护站的职工。在五峰山下的马家河湿地自然保护区负责野生鸟类的监测、保护。

我拨通我哥的电话,还没等我发问,他在那边绘声绘色道:兄弟,我告诉你,你嫂子她在外边有人了!我笑道:哥,你就别疑神疑鬼了,嫂子跟你一口锅里搅勺把,过了十几年,你们一起看鸟,研究鸟,早形同一人啦,她咋可能看上别人!他说:我就问你,你到底还是不是我亲弟弟了?当然是了!这还用问吗?那你为啥还替她说话?我……

我哥叨叨起来便水泼不进。他说,我告诉你,我亲眼所见,你嫂子她跟那男的在保护站门口手拉着手,瞧我出来,那男的还扭过脸朝我笑了笑。我跟你说,那男的也太不要脸了,大白天的,跟别人家的媳妇手拉着手,他想干什么呀。

我说,哥一定是你多心了。没准是那男的手上扎了酸枣刺,让嫂子帮着往出挑呢。我哥说,还真让你言中了,那男的就是这么说的。说他手上扎了酸枣刺,让你嫂子帮忙给挑出来。你嫂子还捧着他的手用嘴吹了吹。

但我瞅了半晌,他手上连一丁点被扎的痕迹也没有。你说他们这不是编瞎话嘛哄人么?我敢肯定,他俩一定有事!

我说,哥你得相信嫂子。照你这么说,拉个手就有事的话,那天底下有事的人可就多了去了。我哥说,别人我管不着,我也不想管,我就觉得你嫂子不能跟那男的有事。我问那男的是谁呀,我哥支支吾吾的,磨蹭了半晌才说,就那谁,那在离保护站不远的五峰林场看管林子的卢叔,你见过的,就那笑起来呲牙咧嘴的那个,一瞧就不像好人。我听了扑哧笑了:哥你是不是闲得无聊,咋净胡思乱想哩?卢叔会和嫂子有瓜葛?打死我也不信!我哥还是争辩着:我就是觉得他们有事嘛……

嫂子说,我现在连看谁一眼都不敢看。我说嫂子你得反过来看,这说明我哥他在乎你呀。嫂子说,我才不稀罕他在乎呢。他再这样下去,我都快崩溃了!

消停了几天,我哥又打来电话。这回他说嫂子想加害他。我说,嫂子说过你是她最亲的人,她咋会加害于你?他说:因为我发现了她的私情呗!我就问:那你说说,嫂子怎么加害你了?我哥在电话那头神经兮兮道:她,她给我饭里下毒!他还补充了一句: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我用舌头一舔就觉察出来了。幸亏我没吃,不然这会就不会在这跟你说话了!

你胡说!嫂子夺过电话说:兄弟,你千万别听你哥他胡诌,我咋可能害他呢!那啥,前两天天气好,我在保护站院子里晾晒被褥,不小心把卷在被子里的樟脑丸掉进桌上的米饭里了,他吃了一口就吐掉了,说里边有毒药。我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就赶紧倒掉了,后来扒拉了一下,才发现是樟脑丸掉进饭里了。他就疑神疑鬼的,嚷嚷着说我想加害于他,然后和野男人私奔,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哥听嫂子这么说就有点急了,在那边争执起来。他抢过电话说:我给你说,我把那米饭倒在地上,花花吃了,就倒在地上扑棱着,不一会便抻着脖子一蹬腿咽气了!花花是嫂子养的一只芦花鸡,上次我去保护站看我哥,他就满院子追着花花跑,说要把它宰了给我炖汤喝。我嫂子拦着不让抓,说还要养着下蛋呢。

你胡诌!嫂子说,你甭听他瞎咧咧,花花好好的在院子里啄食呢!不信你听——嫂子说着咕咕咕的唤了几声,院子里果然传来咯咯咯的鸡叫声。

我让我哥把电话给嫂子,我哥不给。我就威胁他:你要不给,我可挂电话啦!他这才不情愿地把电话给了嫂子。嫂子喂了一声,我说:嫂子,你发现没有?我哥咋好像有些不正常哩?

我嫂子半晌没说话。我连着喂了好几声,她才说:我也觉得他哪儿有点不对劲。我说:你想想看,他哪儿不对劲了?嫂子想了想说:“那天早起我跟他一起去保护站后边的玉米地里耨草,我冷得直打哆嗦,他却解开扣子,用衣襟搧着凉,脑门上、脖子上流着汗,一会蹲下,一会站起来,说肚子里有一团火,热得不行,像着了魔一样在地里跑来跑去,汗衫都湿透了。”我问:还有吗?嫂子说:对了,下地回来吃饭,他吃了一口就不吃了,放下碗跑了出去,说心慌得不行,静不下来。还有,晚上老做噩梦,半夜里一惊一乍地坐起来,也不开灯,瞪着眼一个人自言自语说着胡话。

这就对了。我说,嫂子,他这似乎有点像那焦虑症。这样,你把家里安顿一下,带他来城里的医院瞧瞧吧,这事千万大意不得。万一要成了痴呆,那可就麻烦了,有可能跑出去就不知道回来,到最后连自个是谁都不认得了,生活不能自理!

有这么严重?嫂子显然是吓着了。过了一会说:都听你的,我这一两天就带你哥去医院。

我托人在医院找了一位专治癫痫、痴呆、代谢病和遗传疾病的神经内科专家。那是我亲哥,我可不愿看着他病情一天天加重,活得生不如死。虽说是好死不如赖活着,但真要有那么一天,我倒宁愿他安安静静地死去,不要遭那个罪。

我在路边接上我哥。下了出租车,我嫂子要搀扶他,他推开说:好好的,搀啥搀?他还甩了甩胳膊,踢踢腿说:你瞧,这不好好的嘛!走到医院门口,他停下来,瞅瞅医院楼顶上的广告牌,又瞅瞅我和嫂子,质问道:好好的,带我来这干嘛?我又没病!

我说:哥,不是有句话嘛,叫有病瞧病,没病调理。咱就权当是进去调理调理。我嫂子也说:来都来了,就进去瞧瞧吧。我哥便没再说什么。但我还是感觉到,他身子往后缩着,手微微地颤抖,似乎有些恐惧。

医生号了脉,让我哥啊着张开嘴瞧了瞧舌苔,翻开眼皮瞅了瞅,又用听诊器搭在前心后背上听了听,问:家人有没有精神遗传病史?我哥眨着眼想了半晌摇摇头,我也摇摇头。医生就给开了脑CT,让带着病人去做。

我哥恐惧不安地被拉了进去,医生不断地安抚着,让他放松,不要害怕。我哥躺在床架上,头朝里,被送进白色的CT机,吓得大喊大叫。

做完检查,医生看着片子问:是不是有时候莫名其妙地感到恐惧紧张不安,比如说气促、出汗、心悸、血压升高、甚至昏厥?我哥点点头。过了一会,医生让我嫂子陪着我哥先到院子里去走走。他闭上门对我说:这应该是恐惧症,老觉得有人要害他,其实是一种幻觉。主要是由于长期紧张恐惧,造成精神分裂、神经错乱、内分泌紊乱,也有可能是脑细胞病变。目前还没有有效的根治方法。

我问:那就没法治了?医生说主要还是进行心理抚慰,辅之药物治疗,尽量避免病人再受到某种社会因素刺激。

我把医生的意见告诉我嫂子,我嫂子坚持要住院治疗。她说,来都来了,就治一治吧,哪怕是挂些镇静针也成,她害怕我哥的病情会加重,真变成我说的那样。我哥说他没病,他不住院,他要回去。我嫂子就说,要回你回去,我留在这住院。我哥就说,那你不回我也不回,我得看紧你,不能让你跟人跑了。我嫂子气得哭笑不得。

刚住了一天院,医院就让把人弄走,说他就是一个神经病,闹得全病房的人都不得安宁。

我嫂子说,医生来给我哥挂针,他惊恐地睁着眼往外跑,她从后边抱住我哥,让护士找来纱布,把他的手脚捆上,绑在床架上。但我哥仍挣扎着大喊大叫,说有人要害他,给他打毒针。

医院住院部的大楼下有一个很大的花园,我和嫂子坐在花园旁边的连椅上说着话。我哥像个小孩一样,挥舞着手臂,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抓蝴蝶。我嫂子瞅了他一眼,叹口气道:这可咋办呀,看样子是越来越严重了。我说嫂子你千万别着急,这种病急不得,得慢慢来。嫂子说,事没搁你身上,你当然不着急了。过了会又说,对不起,你别见怪,嫂子一着急就胡说。

我和嫂子商量后决定,先开些药,将我哥带回去,慢慢地进行心理抚慰。

过了几日,嫂子打来电话,带着哭腔道:这可咋办呀,你哥回来后不但没有好的迹象,反而病情更加重了。

嫂子说,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还好好的,跟正常人没两样。他一口气吃了两个地软包子,喝了一大碗小米稀饭。说包子好吃,还要吃。我怕吃撑了,就没再给他吃。吃完饭在炕沿上坐了一会他就打着盹躺下了。开始安安静静的,也没闹腾。我心想总算可以松口气了,谁知他睡到半夜,一惊一乍地蹦起来,光着屁股跳下床,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说他看见白凤了,白凤飞到五峰山下的亮凤楼那边去了。我听得毛骨悚然,半天没言语。

嫂子问:兄弟,你在听吗?我啊了一声。嫂子说,从医院回来后,这些天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一直在想,你哥这一次发病的诱因到底是什么。昨晚他一闹腾,我忽然想明白了。白凤,一定跟白凤有关系!

我听得一头雾水,有些不知所从。嫂子说,你还记得吧,你哥大学毕业后就去了云南?我说:当然记得了,他去了那里的绿孔雀自然保护区内,在那呆了几年就回来了。

嫂子说,他是和一个叫白凤的女同学一起去的。一个叫白凤的女同学,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他瞒得可够深的!

嫂子说,是你哥告诉我的。他在保护区主要负责野生绿孔雀种群的科学监测、专项巡护、栖息地修复、补水、补食等工作,白凤是研究绿孔雀遗传、繁殖的。她的家就在云南瑞丽。你哥说她长得可漂亮了,是一个会跳嘎秧的开朗的傣族姑娘。我轻轻地哦了一声。

从电话里,我听到嫂子的喘息声有点急促,她显然有些激动。沉默了片刻,嫂子说:她死了。我有些吃惊。

从嫂子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得知,在一次抓捕盗猎者的行动中,跑在最前面为抓捕组带路的白凤被盗猎者开枪打伤。

嫂子忍不住哭出了声:她才二十多岁。你哥,你哥还没来得及向她表白,她就闭上了眼。她是在你哥的怀里闭上眼的,鲜血把你哥的衣服都染红了……后来,你哥为了离开那个伤心地,就向组织上要求调回来了。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你哥回到县里的野生鸟类监测站,在那里遇上了我,我们就……

嫂子竭力平复着情绪:你知道你哥为啥和我结婚吗?我摇摇头。嫂子说:是因为我和白凤长得很像,你哥说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光鼻子、嘴巴、眼睛像,连走路的姿势,说话的语气都像。

嫂子说:这么多年,你哥和我之间早已过成了一个人,我们之间是毫无秘密可言的。也彼此达成了一种高度默契,他一张嘴、一抬手,我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干什么。

我嫂子停了一会又说: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心照不宣地小心呵护着彼此间的那层窗户纸,唯恐一不留神给捅破了,伤害到对方。我也知道你哥心里一直装着白凤,有时我能明显感觉到他是把我当成了白凤。我知道,他一直很在乎我的感受,自从新婚之夜的那次长谈之后,他在我面前就再没提起过白凤。你别瞧你哥平时大大咧咧的,说话不着四六,其实他是个很细心的男人。这次他生了病,我才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他其实过得很痛苦、很压抑。他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内心里一直过得战战兢兢,唯恐不稍有不慎,触碰了哪根敏感的神经!

嫂子,那你就没怨恨过我哥吗?我试探着问了一句。嫂子苦笑道:怨恨谈不上。不瞒你说,正因为你哥他心里一直装着白凤,我才更加的敬重他、心疼他!你说我是不是很傻?一辈子就知道研究鸟,把自个也研究成了傻子!

不过话说回来,你哥病成今天这个样子我脱不了干系,都怪我太粗心……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

我第一次听说在我哥的生命中还有过白凤这么一个人,我虽然没见过她,但还是被她的故事深深地打动了。更让我感动的是我嫂子,我觉得,在我的心里,她就是白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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