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晓燕被派到秦岭脚下的九官村担任驻村第一书记,一到村里就遇到了一堆难缠事。
村主任刘长明介绍说:“现在村里就剩三户没脱贫了。一个是村北头的刘家瑞,他儿子在县城有一套旧房,按照政策要取消贫困户资格,但刘家瑞小时候在村里的砖瓦窑干活烧伤胳膊留下了残疾,他爱人也有残疾,鉴于他家情况特殊,建议召开村民代表会议,上报镇政府批准,将其继续列入贫困户和低保户进行帮扶。
还有一个是刘剩剩,再就是高四妹,要不是这三家拖后腿,咱九官村早就摘掉贫困村的帽子了,也不会在全镇垫底!”“看来情况还蛮复杂的,这越到最后越是考验我们村干部的时候了!”庄晓燕问:“这高四妹是女的还是男的?”“男的!”刘长明说:“他大他妈在世时,一心想要个女娃子,前头生了三个都是光葫芦小伙,到了高四妹,生下来还是个光葫芦小子,老俩口就给起了个女娃娃的名字,也当女娃子一样疼着养着,啥活都不让干,结果就给惯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高四妹前头三个哥哥早都住上了楼房,日过得风生水起,就这个稀欠老碎还住在他大他妈留下的三间土坯房里,一遇到刮风下雨村干部便提心吊胆的,生怕房子塌了,把人捂在里边。去年村里给拨了六千元的房屋加固修缮费,钱到手没几天他就连吃带喝地糟蹋光了。一下雨房子还四面漏风,到处用脸盆接着。你说遇上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刘长明说:“现在政策多好呀,要项目给项目,要贷款给贷款,还是无息的,可他就是不撑蹄子!”
村会计高玲玲说:“高四妹家去年本来都摘帽了,结果他好赖舍不得贫困户这顶帽子,闹得放不下,就又给戴上了!”“还有这事?”庄晓燕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嘛?”刘长明咳了一声说:“是这么回事,高家老大见这个不争气的弟弟日子过得恓惶,都是一个妈生的,心里就有点不落忍,想帮帮他。恰好那阵子家里开了农家乐,忙不过来,老大就把自家的油坊让给了这个弟弟,去年倒是赚了两万多块钱,按照政策,算是脱贫了,得把他从贫困户的名单上剔出来。结果他一听就急了,把油坊还给老大不干了,还不知从哪弄来一截雷管绑在腰里,到镇政府去闹,说谁要摘了他贫困户的帽子他就跟谁玩命!你说哪有这样的人?闹得没办法,镇上就又把贫困户的帽子给他戴上了!”“咋贫困户的帽子还舍不得摘了?”庄晓燕说:“这也和咱们村过去产业结构单一,村集体家底薄有关系,他也是穷怕了,担心失去生活依靠啊!”高玲玲揶揄道:“当贫困户多好呀,一年四季村里多少人围着他转,逢年过节又是给钱,又是送吃送喝,他要有个头疼脑热,村干部还得陪着去医院给看病,完了把医药费报出来再给他送到家里去,比他大他妈还上心,你说帽子摘了到哪里寻这样好的事去?!”“可不能这样说贫困群众!”庄晓燕批评道。刘长明说:“不过高四妹最近思想上好像还有些转变。庄晓燕瞅瞅他:“你说说看。”要说可能是找对象的事对他触动比较大,高家托人前后给介绍了不下十个女娃,人家到村里一打听,啥话也不说,撇撇嘴转身就走了!前一阵子他主动找到我,说开过年想把老大的油坊再接过来,看村里能不能给他找两个帮手。你也知道,他在村里名声不大好,没人愿意跟他干。”“这的确是个现实问题,这两年村里外出务工的人比较多,留在村里的都忙着过自家的日子,十有八九抽不出身来。而他那油坊又是传统的人工压榨,没有帮手咋行?
若一时半会找不到人,村干部就轮换着上吧!他想干事的劲头好不容易给调动起来了,不能因找不到人又塌火下来。”庄晓燕问:“刘剩剩是什么情况?”“这可真是块扶不上墙的烂泥巴!”刘长明说:“我要和你说的就是刘剩剩的事,不信你可以问高玲玲,我是实在拿他没办法了!这么说吧,前年村上引进奶山羊,给他家扶持了三只,一转身他就拉到镇上去卖了。去年村上又给他买了几只人工喂养的锦鸡,让他进行繁殖。你猜怎么着?他喂了不到半个月,就全宰掉炖着吃了!连个骨头渣渣都没剩下,你说气人不气人!”
庄小燕说:“扶贫攻坚越到了最后关头,越要号准脉,因人而异,讲究工作方法,不能硬来,更不能激化矛盾。这样,刘家瑞的问题,就按长明主任说的办,这一半天咱就召开村民代表会议,通过后上报镇政府重新审核。剩下的咱们分一下工,玲玲你在村里人缘好,又懂销售,高四妹的事你多盯着点,一是帮他物色人,二是要好好筹划一下,帮他把线上销售做起来,这人工压榨的菜籽油在网上卖得可火了!长明你就去跑千亩阳光玫瑰葡萄园的事,包销的事争取这个月和西安那边把合同签了,还有乡村大讲堂的事要抓紧,和农科院的专家把时间敲定下来,第一期就给大伙讲讲葡萄白粉病和炭疽病的防治。刘剩剩的事情先放一放,交给我来处理。对了,玲玲你一会和我去一趟通信公司,电商平台的细节再对接一下,把物流公司的人也叫上。”
这天,刘剩剩筒着手站在门前的墙根下,无聊地踢着地上的石子晒暖暖。庄晓燕开车路过,呲地一声将车刹住停在他跟前。“上车吧!”她招招手说:“我带你去兜兜风!”
“书记你叫我?”刘剩剩拉开车门,指指自己:“我还以为听错了!”“不叫你还能叫谁呀,这里又没别人!”庄晓燕说:“我今天带你去开开眼界,看看咱们村的千亩阳光玫瑰葡萄园!”
车子出了村就驶上了宽阔的水泥路面。庄小燕拧开音响,拿起一瓶矿泉水递给刘剩剩。车里响起欢快的旋律,道路两边的白杨树哗啦啦挥舞着手臂向后闪去。刘剩剩喝了口水,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跟着旋律小声哼唱起来。
蓝天白云下,大片大片的葡萄园映入眼帘,一行行绿汪汪的葡萄架下,妇女们头戴草帽,嬉笑着给葡萄树打掐。
“快看——”庄晓燕推推刘剩剩:“再过几个月这里就成一片葡萄的海洋了。我给你说,这阳光玫瑰葡萄可不是一般的葡萄,出了叶子一串一串的,像绿宝石一样,咬到嘴里,有一股子玫瑰花的香味,在城里一斤能卖到几十块钱呢,可稀罕了!”刘剩剩听得睁大了眼睛。
“咦——快瞧,那谁家的地呀,怎么撂荒成那个样子,蒿草都快半人高了!”庄晓燕放慢车速,指着路边夹在葡萄园中间一块荒芜的田地问。刘剩剩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那是我家的地。”庄晓燕轻轻地哦了一声说:“这几天我把咱们村的地都看了一遍,不光你家,还有不少外出务工的人家,地也撂荒着。这样吧,你要实在不想种,可以拿土地入股,由村上专业合作社统一种植,到年底给你分红。”“还有这样的好事?”刘剩剩稀奇地问,庄晓燕点点头。
车子继续在水泥路面上前行。刘剩剩朝车外瞅了一眼说:“庄书记,好像开过了。”庄晓燕说:“咱到前面那个村子再去看看!”
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葡萄地头,庄晓燕停下拉开车门,朝刘剩剩努努嘴:“过去瞅瞅?!”他们顺着一行行齐整的葡萄架走过去,就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坐在轮椅上,伸出晒得黑黝黝的手臂,把新梢上发出的副梢留两片叶子掐掉心,并摘掉新梢上的卷须,把垂下来的藤蔓用草绳绑在水泥架上。大爷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额头上的汗水顺着脖子一道道流下来,塌透了背心。
刘剩剩忍不住上前问了一句:“大爷,您都这把年纪了,腿脚又不方便,咋还干这样的体力活儿?”“不干吃啥呀?能动能喘的,难不成让人给养着?”“那您孩子呢?” “死了!”大爷瞪了他们一眼,黑着脸道。“死了?”刘剩剩倒吸了一口凉气,吓得噤了声。旁边的大妈从葡萄藤后边探出半个身子道:“死老头,干累了就咒孩子,闺女不是忙得回不来么!”“您有闺女啊?”刘剩剩问。“有!”大娘看了一眼庄晓燕说:“大学毕业,分到县里的通信公司,板凳还没坐热,就被派到村上扶贫去了,几个月都没回来了!”大爷说:“这辛辛苦苦养大的闺女,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供岀来,却给人家当闺女去了,几个月都不回来一趟,这和没闺女有什么区别?人心都是肉长的,将心比心,只怕是人家不一定领情呢!”
刘剩剩噢了一声:“我要是您闺女,才懒得管村上那些破事呢,反正呆一阵子镀镀金就走了么!”
回去的路上,刘剩剩还在想着大爷和大妈说的话,半天也没咂摸出味儿来。他说:“这老俩口真不容易呢!”“可不是么!”庄晓燕说:“你就不想知道他们的闺女是谁、在哪里驻村吗?”刘剩剩茫然地摇摇头。庄晓燕说:“我就是他们的闺女!”刘剩剩身子向前一扑,头差点磕在挡风玻璃上。“那你为啥不回去帮帮他们?”“这不扶贫正到了吃劲的时候,碌碡曳到半坡哪能停下来呢!”庄晓燕停下车,扭过脸去看着车窗外,拿起纸巾揩了揩湿润的眼睛。
刘剩剩没有说话,低头兀自叹了口气。
几天后,村干部们发现,刘剩剩掮着锄头下地了,他还偷偷地找到高玲玲问:“能不能帮我也联系买些阳光玫瑰葡萄的苗子?!”“当然可以了!”高玲玲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在九官村宣布成立股份经济合作社大会上,刘长明问庄晓燕:“你是怎么做通刘剩剩工作的?”庄晓燕说:“其实,我们的群众都是最善良、最讲道理的,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是会明白的。能跟他们一块奔小康也是一种福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