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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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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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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秦岭味道

中国人从来都不愿将自己困在一张空洞乏味的、一成不变的食物清单上,在他们看来,饮食不仅仅是为了填饱肚子,更重要的是享受美味带来的感官上的愉悦,通过食物制作的过程,达到人与自然,人与食物之间的一种默契。

在很多人眼里,民以食为天,大千世界,名也罢利也罢,任何身外之物皆可弃之如敝履,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人的一生都在为活着而忙碌,而活着的前提就是填饱肚子。人们怀着对食物的无限敬畏和理解,在不断的尝试中扑捉着将食物转化为美味的灵感。

商南腊肉

每年在大雪封山前,辛辛苦苦一年的商南人已在为越冬做准备了。他们除了准备取暖用的柴禾、木炭外,还要储备足够的食物、蔬菜和大肉,以保证度过一个肥美的、有滋有味的冬天。

春节一天天临近,这是中国人最为重的一个节日,对于世代居住在秦岭深处的商南人来说,过春节最为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熏腊肉腊肉是每家每户餐桌上过年待客必不可少的一道美味。少了腊肉,日子就会像忘了放盐巴的汤汁,显得淡而无味。

过春节是一定要杀年猪的。居住在秦岭里的人家,几乎每家每户都养猪。与其他地方的生猪不同,这里的猪多为黑色的纯种土猪,毛色油亮,身架修长。在春夏秋冬,季节的变化中,看着它们吃着屋后山林里茂盛的野草,喝着山脚下清澈的泉水一天天长大,变得膘肥体壮,主人的嘴角就挂上了掩饰不住的笑容。

因为是野生放养,这里的猪肉比起别的地方的猪肉,也就有一种特别的香味。

商南人杀年猪,一般不卖,多是用来做腊肉,自己食用。腊肉最大的优点是易于保存,这对于夏季多雨,冬季大雪封山,几乎与外界隔绝的山里人来说至关重要。他们一定要在春节前,储备足够一年食用的腊肉。

在吃的法则里,风味重于一切。商南人对腊肉的制作倾注了他们淳朴的感情和世代相传的技能。

常年居住在半山坡上的佟庆和一家俩口子,由于亲戚多,每年要杀两口猪用来熏腊肉。猪宰好后,佟庆和挽起袖子,将肉割成条,先用盐、白酒、花椒粉将新鲜猪肉里里外外涂抹一遍,妻子在一旁给他打着下手。涂抹过的肉要放入木缸腌五到七天,待肉中水通过盐浸渍出,便可取出挂在炉火上,慢慢熏

多年制作腊肉的经验,使佟庆和对熏制腊肉的理解和把握已经十分到位,他清楚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偷懒,否则熏出来的腊肉就少了那种特有的地道的味道。

佟庆和喜欢用艾蒿、柏枝、香椿枝熏制腊肉。秦岭里的艾蒿、柏枝有一种天然的独特的香味,那碧绿的枝叶里,吸足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用它熏制出来的腊肉,不仅可以防虫,而且使肉的香味更浓,成色更

一堆烧红的柴火是熏肉的关键,在一明一灭的烟火中,新鲜的大肉迅速地收缩,发出嗞嗞的声音。佟庆和眼里闪着亮光,像扑捉猎物的猎人嗅到了野味一样,他能感觉到肉里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在热浪的熏烤下,挂在木棍上的肉更像夏日里绽放的花瓣,变得越发的鲜艳,飘出一种异样的香味。他很享受这种由熏烤和风干带来的特殊的味道。

与佟庆和家一墙之隔的佟庆友则习惯了将腌制好的腊肉挂在厨房的屋檐下上、屋梁上,慢慢地烟熏、风干,让丰满的香味渐渐地沉淀下里。他习惯下地回来抬头看一眼屋檐上摆动的腊肉,嗅一嗅空气中弥漫的那种天然的、质朴的香味。

用这种方法熏制腊肉是万万急不得的。他做腊肉时身上那种对食物的执着和耐心是骨子里与生俱来,一时三刻学不来的。几十天过去了,肉的皮色已经略显微黄,但这种成色的改变还远远不够,他还要再耐心等待,因为坚硬的、黑褐色的表皮才是腊肉成熟的标志,这种变化,需要时间的打磨,给腊肉裹上一层厚厚的,透亮的岁月的包浆,将里边的香味慢慢地封存起来。

的时候,将干风干的腊肉皮置于柴火上烧焦,然后于盆中浸泡洗净,用刀片挂去上边的一层焦黑,便露出琥珀般金黄的肉皮来,醇厚的香味也跟着溢了出来。

在山里,经常会看到,一家人盘坐在山门前,手里端一碗米饭,上头放着几片鲜亮的腊肉,埋头吃得有滋有味。

“一家煮肉百家香”,煮熟的腊肉,色金肉里带红,色香兼备,令人胃口顿开。趁热在砧板上切下一片放进嘴里,原汁原味,浓香扑鼻,这叫“吃砧板肉”。也有将肉切成方块儿,放在吊罐中文火慢炖,佐以香菇、干笋、四季豆、洋芋果,汤食用,肥而不腻、百食不厌香喷喷的腊味里既有盐的味道,山的味道,风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时间的味道,也有绵长的家乡的味道。

而这种香味,来自奇峰突兀,层峦叠嶂、流水潺潺的秦岭。那里有“华夏之根”西岳华山;有素以雄、险、奇、幽、秀而闻名“秦岭奇观”天竺山;有“七十二洞、八十二坦、九十二峰”之说的紫柏山;有北国奇观柞水溶洞;有以奇树、怪石、飞瀑、深潭、草甸“飞渡五绝”享有盛誉的飞渡峡。峡里有国家一级保护植物珙桐,红豆杉,银杏独叶草,被世界公认已灭绝的侏罗纪植物崖柏有云豹、金钱豹、梅花鹿、金丝猴、金雕。“奇峰翠插天、秀水碧如玉”,被誉为秦岭女儿的金丝峡,其溪流润泽碧潭,叮咚的山泉宛若一条白龙,盘旋游走于幽谷,动则挂作万壁珠玑,静可凝成千潭美玉。

那里有“世外桃源”青木川,有以桃花岛、天鹅湖、祈儿寨著称,美如一幅淡墨山水画长卷的红寺湖;有定军山下的武侯祠,老子讲授道德经的楼观台;有嘉陵江上中国第一条电气化铁路穿行过的灵官峡;有摩崖石刻、三国栈道,古战场遗址;有朱鹮、金丝猴、羚牛大熊猫,有韵味悠长的汉黄二调碗碗腔……

唐代诗人白居易当年被贬为江州司马途经此地曾作《初贬官过望秦岭》,诗曰: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望秦岭上回头立,无限秋风吹白须。

于是,那独特的味道里就有多了一种情怀,一种乡愁

当然,也有做了腊肉,拿到街市上去卖了,换回油盐酱醋一应生活物品,或床单被套花布的,于是,这山中平淡的生活里就又多了一种色彩,一缕活泛的烟火气息。

牛肉火锅

州河从商州流出,流至棣花古镇,转了一个大弯,便冲涮出一片安安静静的小盆地,也滋养出一锅有滋有味的牛肉火锅来。

秦岭深处的丹凤县山岭连绵,河谷纵横,素有“九山、半水、半分田”之,唯独到了这里,山水忽然变得明朗起来,如同世外桃源一般静谧而秀气。

棣花古镇就坐落在盆地里,这里号称商州的“小江南”,周遭青山相拥,碧水环绕,连绵起伏的青山上有云雾缭绕,落下来就变成了街市上热腾腾的烟火气和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走在棣花古镇的石街上,仿佛一脚跨进了“北通秦晋,南连吴楚”商於古道,两边铺排的屋舍,有客栈,作坊,白墙灰瓦的屋檐下高挂着喜庆的大红灯笼,还有迎风招展的旗幡。

棣花镇早年因盛产棣棠花而得名。这里是丹凤县的西大门,素以“秦头楚尾之要冲”著称,唐代诗人白居易曾三过棣花,留下“遥为旅宿梦兄弟、应为邮亭名棣花”的诗句。

站在棣花镇的最高处望去,回字形的街市,星罗棋布,有戏楼、牌坊、四合院。这里的建筑极具明清民居特色,屋面多为砖墙或土黄色的土坯墙,山墙上开有吉字形的砖窗。

走近了去,有古色古香的宋金街、清风街。历史上,春秋、盛唐、宋金,多元文化形态在此交汇,造就了棣花镇的多样风情。先秦文化的温柔婉转,大宋汉民的含蓄内敛,以及金人游牧民族的粗犷豪迈,在古镇都能找到其痕迹。各种文化的掺杂,形成了这里特有的文化氛围和格局。而每一处墙面又都沉淀了千载光阴的底色,一块砖,每一片瓦都镌刻着历史沧桑的痕迹和原汁原味的传承风貌。

作家贾平凹的故居就建在村子里凸起的一块高地上,沿着两边砌着青砖围墙的石径走进去,就看见几间粉色的红房子和二层小楼,旁边便是故居了。故居朝向对面的“笔架山”,大门扭向州河下游,门前有一块丑石,左右两边被陈家沟河与州河紧紧缠绕。故居南边就是小说《秦腔》中的原型“刘高兴家”了。“龙泉”在故居南边喷涌而出,往前去便是金代流传至今的二郎庙,二郎庙前有一个魁星楼,魁星的笔尖恰恰指到贾平凹家的房脊,因此家乡人都说平凹是魁星点出的“商山文曲星”。

棣花古镇有很多特色美食:如大烩菜、牛筋面、羊杂泡馍。久闻贾平凹先生喜吃杂粮野菜,不动膏粱腥荤,未免有点替他抱憾了。因为棣花镇的牛肉火锅实在是一道不可错过的美味。

牛肉火锅,烹制的工艺是一方面,肉本身的质地才是最重要的。这家扎在古镇老街上的店铺,烹制的牛肉火锅追求的是“本味”,以食材新鲜为特色,自开店以来始终坚持当天宰杀、当天烹制。烹肉需要用慢火去烹,水温保持在摄氏90度,这是为了保持牛肉的鲜嫩。鲜,是对食物最生动的一种表现方式,它既包含在五味之中,又超越了五味,成为最平常、但又最玄妙的一种境界。

我们一行数人在包间里坐定,在说话间服务员已端上满满一锅烹好的牛肉,大块大块的牛肉从滚烫的汤中冒出来,上面浮着碧绿的芫荽,飘散着诱人的香味。朋友自己动手,盛了一碗递给我,我夹起一块送入口中,浓香的汤水裹挟着烂熟的牛肉肆意充满口腔,令人大快朵颐。锅里除了牛肉还有牛杂和土豆、萝卜、宽粉,不够的话可以再加肉或蔬菜。

我瞥了一眼,大凡来这里用餐的人,都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在这滚烫的醇香和畅饮的淋漓中,秦岭深处,一则则有异质的记忆被勾了起来,从历史的沉闷中款款走来,演绎成作家笔下流淌出的一段段佳话和读不完的“商州故事”......

对老实本分的店老板来说,客人的夸赞就是对他最大的奖赏,每每客人吃完了,出来说一句,老板,你家的牛肉火锅真过瘾,下次进山还来,他便喜上眉稍,心里乐滋滋的,像熨烫过一样舒坦。

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也有客人吃饱喝足了进来,递一棵烟给他,他接过来笑笑夹在耳后,拱手说声谢谢,然后接着下料配菜。

如今的棣花,已成为六百里商於古道上的清风驿站。以贾平凹先生的一连串小说情结装缀的古镇,裹满了故事。古镇外,棣棠花开,菡萏香销,留得荷塘残趣听雨。细雨飘飞中,蓦然一瞥,这块盛产鲜活文学的宝地竟如此的温婉动人。

临窗望去,耳畔似乎响起秦楚厮杀的激荡,眼前映出宋金鏖战的恢弘。老街上,土生土长的风物,依然能从中找回曾经的繁华。当年的丹江码头,帆樯点点,商於古道上络绎的商队似乎在雾岚中隐隐走来。

听当地人说,如今比起上世纪四,五十年代“清风街”上喧嚣无比的热闹场景,时间已经让炫目的荣耀褪色,渐渐沉寂。但“耕读传家”的遗风,并不曾被忘弃。棣花人从骨子里酷爱秦腔,即便在饭桌上,也能随时随兴来上几句。在村头庄尾走走,会发现许多的“刘高兴”们,依然用朴实的方式,守望着自己的文化传承.......

地软包子

每个人的记忆里有一种味道,那家乡的味道,是记忆深处最难以忘怀的味道。

在秦岭里的雨季到来之前,佟庆和已焦急地等待着,河谷地区的温湿气候,很容易让地软生长。他深知风、水、阳光和地软之间的微妙关系。一场春雨过后,在阳光的照射下,湿漉漉的地软就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挤满了草丛。

他弯下腰去,小心翼翼地将草丛里晶莹剔透,裹着淡淡的茶褐色的地软捡拾到篮子里,不一会便捡拾了半篮子。虽然屋前的台阶上,还摆放着先前捡拾的晾干的地软,但他还是对新鲜的地软情有独钟。他捏起一片地软,用嘴吹吹,闭上眼凑在鼻翼下深深地嗅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就沁入鼻孔。他能分辨出,那里边有雨水的味道,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

一想到妻子蒸的白白胖胖的地软包子,他就禁不住翕翕鼻翼流起涎水来。

在出来之前,妻子打扫院落,他已经磨好了豆腐。

地处秦岭东南麗商南县,与鄂豫陕三省八县毗邻群山苍苍,丹水泱泱,钟灵毓秀,文脉流芳名副其实“中国最美县域”,被誉为“大秦岭的封面”。随着“中国最美大峡谷”——金丝大峡谷的闻名于世和“商南茶”的声名远播,来这里旅游的人越来越多

佟庆和做豆腐是一绝,他家的豆腐、腊肉远近闻名。豆腐是在石磨上磨制而成。加工过程不揭豆油,不掺任何辅料,酸汤点浆,原汁原味,吃起来滑嫩清香人们戏称“宁可十日无肉,不可一日无豆”。豆腐地软包子,更是美食中的绝配。吃不了的豆腐,佟庆和就用担子挑到山下的路边上卖掉,一来一回大概需要一个时辰。

佟庆和头上冒着热气,将一篮子蓬松的地软拎回家,妻子已发好了面,剁好了豆腐丁。他取来一只盆子,蹲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将地软上粘连的细小的柴草拣净放进盆子里,然后拿到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起来。

做完这些,他就坐在院子里的凳子上,点上一根香烟,咂一口,扭脸瞅着屋子里的妻子扭动着腰肢,一下一下揉动着面团,将揉光的面团搓成长条,揪成大小一致的面提子,放在手心里,捏着边快速旋转着,包上拌好的馅儿,放进笼屉里。

妻子在和馅儿时只放一点点食盐和鸡精,几乎不放别的佐料,这样可以保持食物的原味,呈现出一种素面朝天的鲜美。

锅台上冒着一缕缕白白的热气。从窗棂里飘出来的热气里,裹着一股淡淡的豆腐的香味,地软的香味和白面的香味,佟庆和陶醉地翕动着鼻翼。

刚出锅的地软包子,色形味俱佳。尤其是地软,既有木耳比木耳更嫩,润而不滞,滑而不腻,有一种特有的爽适感。这种美味的包子,他一顿能吃五六个,吃得打着饱嗝,忍不住还想再吃。

妻子老说他没有出息,容易满足。

山里人最向往的生活就是老婆娃娃热炕头。家里的两个孩子都大学毕业在城里工作了,村里的人也大都进城打工去了,但佟庆和俩口子却依然守着这房前屋后的一亩三分地,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细水长流的日子。

有时独坐门前,闲来无事,他烹一碧茶壶,炒一碟黄豆,用手捏着放进嘴里,望着脚下的潺潺溪水,不觉心静神清,气息也柔了下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的过着,他觉得这样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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