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了雪,村里就热闹起来。一大早在门前的栾树下浆线的春秀仰起脸,瞅一眼嬉笑追逐的娃娃们,喊道:“慢点跑,当心跌倒了!”
这个季节,地里没活,那些不愿出门打工,在家守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和老婆娃娃热炕头的男人,吃罢早饭,碗往边上一推,抹抹嘴便聚拢到村头仇三爷家的屋檐下来,靠墙根晒着暖暖“谝闲传”,或蹲在地上,吧嗒着旱烟锅子,听三爷说戏。
三爷早年在县剧团跑龙套,算是见过世面的,装了一肚子的戏。等屋檐下聚满了人,三爷才迈着八字步,剔着牙花,不紧不慢地从院里出来,抻抻脖梗,活动一下筋骨,环顾四周,咳一声坐下来,问道:“今个想听啥戏呀?”“黑叮本”,孙四狗吧唧着嘴抢先说道。这本戏讲述的是明穆宗死后,李艳妃垂帘听政,妃父李良企图篡位,定国公徐延昭、兵部侍郎杨波调兵,拿李良问罪,由杨波辅政,抱太子登基,国事始宁。众人都嚷嚷着听过了,“那听啥戏呀?”孙四狗扭动着脖梗,挠挠后脑勺问:“要么就让三爷讲讲《吕布戏娇婵》?”众人皆说中,《吕布戏娇婵》比《黑叮本》有意思。
三爷接过三奶奶递过的紫泥短嘴壶,吸溜着啜一口,清清嗓门问:“你们谁知道董卓老贼败给了何人?”众人面面相窥,皆摇头。三爷一字一顿道:“他狗贼是败给了他自己呢!”“败给了他自己?”众人面带疑惑,甚为不解:“他不是被干儿子吕布所杀么?”“他被吕布所杀不假,但他败就败在疑心太重上!”三爷仰面侃侃而谈:“貂蝉乃是东汉末年司徒王允的歌女,国色天香,有倾国倾城之貌。见东汉王朝被奸臣董卓所操纵,王允就设下连环计,先把貂蝉暗地里许给吕布,再明面上把貂蝉献给董卓。吕布英雄年少,董卓老奸巨猾。为了拉拢吕布,董卓收吕布为义子。二人都是好色之徒。从此后,貂蝉周旋於此二人之间,送吕布於秋波,报董卓於妩媚,把这二人撩拨得神魂颠倒。吕布自董卓收貂蝉入府为姬之后,一直心怀不满。一日,吕布乘董卓上朝时,入董卓府探望貂蝉,并邀凤仪亭相会。貂蝉见到吕布,假意哭诉被董卓霸占之苦,吕布甚是愤怒。这时被董卓回府撞见,怒而抢过方天画戟,直刺吕布,吕布飞身逃走,从此两人互相猜忌,王允便说服吕布,铲除了董卓。”
讲罢《吕布戏娇婵》,三奶奶扶着有些困乏的三爷进屋去睡觉,众人就你一言我一句,不着边际地闲谝起来。谝的都是些道听途说的荤段子,不外乎谁家的媳妇和小叔子在一起有瓜葛,被抓了现行,老公公想吃儿媳妇的豆腐,反被戏弄。讲讲的人嘿嘿一笑,听的人也嘿嘿一笑,算是过了嘴瘾。
一直窝在墙角闭目养神的孙四狗这会倒来了精神,打着哈欠坐直了,绘声绘色道:“你们说的那都是些没影的事儿。我跟你们说,刘家那碎小子在城里收破烂发了,买了百十万的房子哩!”“你就吹吧你,我还买了上千万的别墅哩!就老刘家那碎小子,不言不传的,靠收个破烂还能买上百十万的房子?他是跌个狗吃屎捡着金元宝了?!”有人撇撇嘴,耸耸肩道。“你爱信不信!”孙四狗说。
在栾树下浆线的春秀这会扭动着腰肢说:“有能耐也去城里挣钱呀,别大风底下说凉话,净长他人的威风了!”孙四狗咽口唾液,小声道:“关你嘛事儿,净多嘴!”
三奶奶拿一根黄瓜出来,盯盯头顶的日头,咬一口黄瓜,边吃边问春秀:“浆那么多线,又织床单呀?”“对呀!”春秀应承道:“秋生在城里的朋友说铺土布单子舒服,我就寻思就多织几条。”“那给我也织一条呗!”四狗腆着脸道。“你想得美!”春秀白他一眼说:“我回呀,做晌午饭去!”四狗问:“做啥饭呀?”春秀答:“连锅面么!”“那给我也捎带一碗!”四狗说:“要不要我去给你烧火?”“不用,我怕你那惹不过的歪媳妇过来吃了我!”春秀说着朝四狗吐吐舌头。众人哂笑着散去。
四狗媳妇艾叶往灶膛里添一把柴禾,用嘴吹吹,呛得低头揉着眼,咳出了泪花。四狗探头探脑地进来,扑打着满屋子的黑烟,朝锅里瞅瞅,皱皱眉道:“又捂玉米面贴饼呀!”“我手笨么,就会捂玉米面贴饼呀!”艾叶讥讽道:“嫌不合胃口那你去隔壁吃连锅面呀,跑回来做甚!”“呵,挨不着撞不着的,这是刮的哪门子邪风呀?”四狗翕翕鼻子,伸手去锅里抓贴饼,艾叶青着脸,打一下他的手道:“去隔壁找狐狸精吃连锅面呀!”“啥狐狸精?你别阴阳怪气好不好,人家又没惹你!”四狗气哼哼道。“切,这还护上了!你敢说你对她没那个心思?”艾叶拧过脸去喘着粗气。
四狗回屋来讨个没趣,就兀自出了门踅摸到村街上,一个人瞎游荡着。大晌午的,村街上连个人影也没得,阳婆嘲笑般咧开嘴巴瞅视着四狗。三奶奶端着饭碗,从门楣里探出半个脸来问一句:“四狗——这么快就吃完了?出来消食哩!”四狗讪笑着啊了一声。
本来四狗想转转就寻个台阶回去,肚子这会咕咕地响,寡得难受。他翕翕鼻子,像似闻到了一股玉米面贴饼混着白菜炖土豆的香味。没想到媳妇艾叶这时从屋里出来,防贼似的盯着他。他就挺挺胸部,径直迈进了春秀家。
春秀正坐在院子里的石碾子上吃连锅面,见四狗进来,就抬眼问了一句:“吃了没?”四狗摇摇头:“气都吃饱咧!”春秀起身进屋去,盛了一碗连锅面出来端给四狗。四狗舔舔嘴唇接住,正待动筷子,媳妇艾叶气呼呼进来,夺过碗摔在地上!
“你这是摔给谁看哩?”春秀过来打量着艾叶质问道。“谁勾引人家男人我就摔给谁看!”春秀毫不示弱道。“哼,你是说我勾引你家男人?”春秀不屑地冷笑着:“你也太高看自家男人了!”
门口围了一堆人瞧热闹。
艾叶拽着四狗灰头土脸地出来,拨开瞧热闹的人,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家屋里,砰地一声关上屋门,里边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仇三爷出来摆摆手说,都散了去吧,有啥好瞧的!两口子吵架,床头吵床尾和,不出一个时辰保管啥事都没得了。
艾叶吱扭一声拉开屋门出来,指着隔壁破口大骂:“臭不要脸的,男人不在家受不了啦,见谁都勾引,还一起吃连锅面哩!”
三爷瞪一眼艾叶:“邻家媳妇,你就省省吧,一条街上墙挨墙住着,谁还不了解谁的为作?你就别往人家身上泼脏水啦!”“我就泼了咋的?关你啥事!”艾叶顶了一句,三爷摇摇头嘀咕道:“不经劝的歪媳妇,就闹腾吧你!”
艾叶越发地来了劲,跳起脚骂道:“不要脸的骚货,有种你出来和老娘理论呀,是不心虚啦!”“你才是骚货,谁怕谁呀!”春秀撸起袖子冲了出来,两个女人撕扯着扭打在一起。
四狗上前去死死地抱住艾叶,艾叶挣扎着跳起来喊道:“你个吃里扒外的,抱住了老娘让她打哩,打死了你们才好在一起呀!”四狗就松开手,抱着头蹲在地上一个劲地叹气。
过一会,两个女人撕扯累了,松开手,相互对视喘着粗气。春秀说:“我今儿跟你把话撂这儿,我和他啥事都没得,你要敢再埋呔我,我定不饶恕!”“说得轻巧,整天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谁知道有没有事!”艾叶回敬道。春秀一时又来了气,就过去抱住四狗,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个臭不要脸的,居然敢当着我的面亲他!”艾叶这下更是不依不饶了,又扑过去和春秀扭打在一起。
四狗年轻时曾托人到春秀家提过亲,但被春秀回绝了。他知道春秀心气高,没瞧上他,后来春秀嫁给了他家隔壁的秋生。秋生上过高中,脑瓜灵活,这些年一直在城里打工,挣了不少的钱。过年的时候秋生回来,要带春秀进城去,春秀死活不去,说在村里住惯了,去了反倒不习惯。四狗觉得这样挺好,他就每天都能看到春秀。
秋生不在家,农忙的时候,春秀一个女人家忙不过来,四狗就过去搭把手。艾叶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百个不愿意,觉得四狗对春秀还没死心。见了春秀免不了指桑骂槐,出出肚子里的恶气。春秀就警告四狗没事少往她家溜达,省得让人无缘无故地泼一身脏水。
艾叶一直对四狗和春秀存有戒心。这几年,眼见着村里的男人在外边赚得盆满钵满,回家来起了新房,她就在耳旁叨叨着,劝四狗也出去打工。四狗好赖就是不去,他说现在这样挺好的,艾叶便疑心四狗是放不下春秀。
自从那天吵架后,艾叶在村街上见了春秀便拧过脸去,互不招嘴。四狗也有些日子没去春秀家串门,在村街上遇见,远远地瞅上一眼就走开了去。
过些时日,秋生从城里回来,开着新买的轿车,到了三爷家门口跳下车,掏出一盒纸烟,挨个地敬上烟,拱着手问候。四狗见了悄悄地转到一边去。秋生却跟了过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将剩下的半包烟塞到四狗的口袋里,邀他晚上到家去,说是要和他好好喝上几杯,感谢他平日对他家的帮衬。四狗不自在地蠕动着肩膀,说:“不咧,不咧。”
晚上秋生在家备好了酒菜,四狗果真没去。虽然他不知道秋生是一番好意,还是别有用意,总归他不想因他再惹事端,伤害到春秀。
秋生和春秀面对面坐在堂屋的炕头上,一句话也不说。
春秀不声不响地斟酒,秋生一杯接一杯地喝。过一会,春秀摁住秋生端酒杯的手,想说什么,还没开口,秋生就摆摆手,把她到了嘴边的话给堵了回去:“媳妇儿,啥也甭说了。”
天麻麻亮的时候,秋生跳下炕说:“走吧!”春秀没有言语,下炕收拾包袱行囊,默默地跟了出来。到了门口停下,朝院子里瞅一眼,毅然转身上了车。
村人吃罢早饭,聚拢到三爷家门口,才发现春秀没出来浆线,她家的大门紧闭着,门上挂了一把铁锁。
三爷喝着茶叹道:“走了好,走了清净,省得被人埋呔。”艾叶出来到泔水,听到三爷杂呱,就低了头急匆匆地走进屋院里去,她心里清楚,三爷这是在给她说话。
其实,她也知道四狗和春秀之间什么事都没得,但看到他俩在一起说说笑笑,她就管不住自己,不由得想发脾气。她不知道这是咋了。她一直盼着春秀离开村里,跟着秋生到城里去。现在春秀真的离开村子,跟秋生进城去了,她的心里却空落落的,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回到院里,四狗一个人坐在柴垛上一根接一根吸着烟。艾叶过去挨着他,一声不吭地站着,抬起手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四狗站起来,不声不响地来到屋外,仰起脸朝隔壁屋前空荡荡的栾树下瞅一眼,揉着眼窝,长长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