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家祖宅的旁边,靠着马路,有一块不规则的边角地。由于不够一院宅基,就一直荒着,地头的斜坡上也倒满了垃圾。后来农闲的时候,母亲发动全家人将这块不起眼的边角地开了出来。又将斜坡上的垃圾捡净,栽上杏树、花椒树、核桃树。
到了开春,母亲便忙活起来,先是将攒了一冬的炕灰一筐一筐地拎出来,倒在边角地里,撒开了用耙子耙匀。紧接着,又将地块分成一垄一垄,种上白菜、萝卜、辣椒、西红柿。
一场春雨后,地里的菜苗便顶破泥土,齐刷刷地长了上来。从此,这块边角地就成了母亲的“聚宝盆”。她得空便往那里跑,浇水、施肥、锄草,松土,忙得不亦乐乎。
夏收的时候,地里的辣椒树上结满了一拃长的线椒,西红柿秧上拥拥挤挤长满了拳头大小红红绿绿的西红柿,脚底的白菜碗坨一样摆满了地垄。母亲进屋放下镰刀,出来摘了一筐辣椒西红柿,又拔了几颗白菜,挨家挨户地送过去,逢人就说:“今年雨水好,您瞧这菜长得多齐整呀。要吃菜就自己到地里去摘吧,想吃什么摘什么!”
的确,自从开出了这块边角地,我家几乎再没买过菜。下地回来,母亲捾起裤腿,弯腰摘上一把菜进屋就把饭做了。父亲乐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夸母亲眼里有水,会过日子。他说:“那块地在那荒了那么多年,咋就没人想到种菜呢?”
母亲尚沉浸在地肥菜美的喜悦之中,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早起拉开门,母亲一下子傻眼了:地里的辣椒、西红柿被人踩得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地头的斜坡上也抛撒了不少粪便和垃圾。
母亲忍不住坐在地上嚎啕起来:“哪个挨天煞的这么缺德,眼气你自己也去种呀,拿它们撒气算什么本事,它们又没惹你!”母亲边嚎啕边捡起地上踩烂的西红柿,用手擦着上头的泥土。父亲过来拽起母亲,俩人一株一株默默地扶起踩倒的辣椒树和西红柿秧,培上土,用手压实了,又铲净了斜坡上抛撒的秽物,才坐到地头上去,拧过脸生着闷气。
“太不像话了,这是人干的事么!”邻居们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指责着。父亲的气已消了大半,站起来在母亲的肩上拍了拍,过去给大伙敬着烟,拱手道:“邻里邻居的,都多担待着点!她也就是瞧那地撂荒着可惜,才开出来种些菜。谁要不愿意了,或者自己想种,就去种吧!”又说:“那地在那荒着没人说啥,一旦有人开出来种了自然会有人心里有想法,这我也能理解。”
母亲忽地站起来,瞪了父亲一眼,一甩手气恼地回了屋。“快去劝劝吧,别置那个闲气,犯不着!”站在人群中的大伯对父亲说,一直低头不吭声的大婶也仰起脸瞅了父亲一眼道:“快去吧!”
母亲的气还没消,她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掉着眼泪:“都说人心隔肚皮,这话一点不假。我不是心疼那几个菜,我是觉得这人心叵测。那不是踩踏菜秧,那是在拿脚踩咱,拿屎尿泼咱哩!我这是招谁惹谁了! ”“没那么复杂的!”父亲笑道:“他们也就是心里不平衡,拿那些菜秧子撒撒气。”
几场透雨后,地里的蔬菜又蓬蓬勃勃地生长起来。霜杀过的线椒露出一丝透亮的鲜红,胳膊一样又粗又白的萝卜撑破了地皮。
母亲种的萝卜很馋人,吃到嘴里又脆又甜。晚饭的时候,我忍不住多吃了半截萝卜,夜里躺在炕上肚子里咕噜噜地响,不停地往茅房里跑。母亲捂住嘴吃吃笑着:“瓜娃子,真以为自家种的萝卜不要钱可以敞开了吃,瞧你敢嘴馋不!”
那件事母亲似乎已忘得一干二净。父亲常说母亲刀子嘴豆腐心,是个没心计的人,心里不搁事。
我看到,母亲下地回来,又捾起裤腿,像往常一样,弯腰拔起几颗大萝卜,抖着上头的泥土,兴高采烈地送到各家去。
母亲到大伯家去送萝卜的时候,大伯正在院子里晾晒谷子。大婶听到院子里有说笑声,便系着围裙出来,从母亲手里接过萝卜,低头急匆匆地走进了厨屋。尽管大婶一句话没说,但从她的神情上母亲还是看出来有些不自然。
回到家,母亲对父亲说:“我就知道是她干的,她还是对当初分家的事耿耿于怀,见不得咱好!”父亲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过去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别提了。”母亲说:“不是我要旧事重提,是她还念念不忘。我是念在妯娌的份上,低头不见抬头见,才没捅破的。”父亲说:“这就对了嘛。”
第二年,乡里修公路,路拓宽后,母亲的菜地就被挤占掉了。父亲说:“想开点,那本来就不是咱的。”母亲苦笑了一下,心里还是有点不得劲。她再下地回来,朝祖宅旁瞅上一眼,那块绿汪汪的菜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笔直的公路。
或许是习惯了,走到家门口,母亲才想起家里的菜没了。她正要张口,父亲哎了一声,指指门洞。母亲这才看到,门槛下放了一捆新鲜的菠菜,上头还带着露水。“这是谁——”母亲拿起地上的菠菜打量着,似有所思,朝隔壁瞅了一眼。昨天路过大伯家的菜地,父亲还感叹:“这菠菜长势真好,一定会卖个好价钱的!”
翌日,从地里回来,母亲特意留了一个心眼,早走了一会。果然如母亲所料,她刚走到祖宅旁,就看到大婶从门洞里出来,低头急匆匆地朝家里走去。
门槛下躺着一捆鲜嫩的菠菜,上头带着湿漉漉的泥土和露水。“大嫂——”母亲嘴动了动,唤了一声。大婶转过身笑笑:“快回吧,要吃菜自己到地里去拔啊!”
母亲站在那半晌没动,抬起手擦了擦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