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的一坨金黄里,父亲指着坡下的一大片苞谷地对我说,娃呀,等收了秋,这一片上好的堰地就全归咱了。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闪着一束兴奋的光,弯腰抓起一把黄褐色的干土,伸出舌头舔了舔,扬掉手里的土,拍了拍手说,多好的堰地呀,土里都冒着油花花哩。
我不解地瞅了父亲一眼:这不是进宝叔家的地么,咱家就顶头那一小块,还不到五亩地。父亲狡黠地笑了:我说是咱家的就是咱家的了。等收了秋,咱把这一大片地全给它种上冬小麦,就种“小偃22号”,这品种,茎秆粗壮,分蘖力强,抗倒伏,穗层整齐,一亩地少说也能产个七八百斤哩!你算算,这二十多亩地,还不产四五十担(农村计量单位,每担约合三百斤)粮食?等到明年收了麦,咱再给它点上苞谷,套种上黄豆。父亲说,有了苞米黄豆,就可多养几头猪,几年下来,不愁这日子过不红火哩!
吃饭的时候,母亲告诉我,你进宝叔耍钱耍输了,就把这十几亩堰地包给了咱家,说好了二十年,两万块钱,分五年付清。我问:那他把地包给了咱,今后吃啥呀?母亲瞅了一眼低头剁猪草的父亲,叹口气道,可不是咋的!父亲说,就你嘴尖。你这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又说,像他这种鬼迷心窍的混账东西,就该让他倾家荡产,让他跌个狗吃屎,吃苦头吃到骨子里,不然他是不会回头的。
自打从进宝叔手里接过地,父亲就整天呆在那二十多亩堰地里。母亲说,他对地比老婆娃还亲哩!父亲数落道:你个瓜婆娘,我不对它亲对谁亲?一大家子都指望着它过日子翻身哩!我对你亲你能给我生出四五十担粮食来!母亲回敬道:死老头子,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倒引出你这么对话来!
秋分后父亲便开始整地。他把屋前的土肥全都运到了地里,叫来旋耕机,将一块堰地旋得平平展展,像镜子一样平整。他又猫着腰,用铁锨在地畔上起了一道土墚,说这样可以蓄水保墒,以免降雨冲走了地表层的肥土。
种麦父亲选择了条播,其优点是落子非常均匀,土层覆盖的深度一致,出苗整齐,而且在小麦的生长过程中,通风透气,有利于小麦生长。
父亲老说天下没有白下的苦,霜降的时候,二十多亩冬小麦就齐刷刷地在眼前铺排开来,风一吹,望不到头的翠绿起伏着,如一面绿色的绸缎,又如一湖碧水,绿波荡漾。到了夏至,这碧绿就变成了满眼的金黄,且散发出阵阵成熟的、麦香的味道。父亲伸出手去,抚摸着沉甸甸的、金黄透亮的麦穗,嘴里一个劲说着:多齐整呀!
这一料的麦子远远超出了父亲的预期,收获了近七十担,又卖了个好价钱,刨去肥料、种子和雇佣旋耕机、收割机的费用,净收入一万多块!也就是说一年的收成,差不多把二十年的租金都赚回来了,这往后就是净落了!父亲嘴里掐算着,拿钱的手禁不住地在颤抖。
到了第二年,卖了麦子,父亲就翻新了屋里的三间旧瓦房,并琢磨着收了秋,把槽上的两头肥猪卖了,买一台拖拉机回来。他一脸憧憬地对我说:儿子,你就等着当农机手吧,我不能把你也困在这二十亩堰地里,你该出去闯一闯了!
与我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进宝叔家的日子过得要多恓惶有多恓惶。据说是开了春家里就断了顿。幸亏母亲心地善良,隔三差五地背着父亲,给送一些地瓜、黄豆、包谷面过去。
这天母亲又从柜子里翻出我们兄妹不穿的旧衣服用包袱裹起来,打算送给进宝叔的几个孩子穿。走到门口被父亲叫住了。父亲沉着脸道:我说屋里头的,你别以为你给他家送吃的我不知道,我那是看在那几个孩子的面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衣服你给我放回去!你——母亲瞪了父亲一眼。你什么你?父亲仰起脸面无表情道:你要再这么偷偷摸摸地接济他们,他那个家就真的毁了!
母亲不认可父亲的说法。本来她还想说服父亲,每年额外给进宝叔他们家一些口粮,见父亲这么说,她便有些急了,涨红着脸道:老东西,你眼里就只有地,只有粮食,没有一点人情味!父亲不屑地哼了一声:我说,庄稼人心里没地没粮食,那还叫庄稼人么?哦,我没人情味?那他整日耍钱,让老婆娃娃跟着他受罪就有人情味了?我就是要让他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有道理,我不与你说了!母亲生气地拧过脸去。
到了第三年的时候,进宝叔家的婶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和进宝叔大吵了一架,喝了农药。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从医院抢救回来,进宝叔就痛哭流涕地戒了耍钱。
天擦黑的时候,进宝叔磨磨蹭蹭地进了我家院子。父亲正在院子里剁猪草,抬头瞥了他一眼,没有吭声。母亲从屋里迎出来招呼道,他叔来了,快请屋里头坐吧!不了,进宝叔站在那,张了张嘴巴,半晌想说什么又没说。父亲有些不耐烦道:一个大男人家,磨磨唧唧的,有啥话快说,就不能痛快点嘛!进宝叔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明了来意。尽管他的声音很小,父亲还是听清了。进宝叔的意思是想把那十几亩堰地收一半回去。他说,我知道做人不带这样的,这不是日子过不下去了么!你要不愿意,就权当我啥话都没说。
父亲站起来打量着进宝叔:我说曹进宝,你这是长本事了?这天下的事,黑墨落在白纸上,哪有屙出来崴进去的道理?我——进宝叔窘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我什么我?父亲没好气地摆摆手:你走,走走走!
进宝叔一走,父亲更来了气,将剁猪草的砍刀咣啷一声丢在地上,坐在石墩上,拧过来脸去喘着粗气。母亲知道父亲把那块地看得比自个的命还重,进宝叔要收回堰地,无疑是要他的命,他咋能不生气?
过了一会,母亲劝道:不给就不给吧,何必生那么大的气?瞧把你给气得!母亲嘴上那么说,心里还是觉得父亲没有人情味,眼里就只有地。
这一晚,母亲熬了父亲爱喝的苞谷糁汤,父亲一口没喝,早早地就上炕躺下了,背对着母亲,一句话不说。
第二天早起,母亲做好了饭,才发现父亲不在屋里。这老东西,他会去哪儿了?母亲寻思着,打发我到地里去看看。我开车到了地里,远远地就看见父亲蹲在地头上,呆呆地瞅着面前的堰地,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孔下嗅着,抬起手将土慢慢地洒在地上。
这年秋天收了秋,父亲从县里买回一车果树苗,把那二十多亩堰地全栽上了果树。开车往回走的时候,我就在想,还是父亲老谋深算。这地要栽上果树,进宝叔要想再收回去,恐怕就更难了。
不过,还是父亲有远见,栽果树肯定比种粮食赚钱。这果树苗刚栽到地里,县里的专家就来到村里,说要把这一片都栽上果树,发展成优质果基地。
您就等着数钱吧叔!村长开玩笑道:咱村就数您家的果园面积大,您都快赶上过去的大地主了!父亲拱手笑笑:这都是托政府的福,赶上了好政策哈。
令全家人都没想到的是,吃罢饭,父亲让我去把进宝叔叫到家里来。母亲当时听了还在嘀咕,这老东西,又憋啥坏主意哩,莫不是想延长那十几亩堰地的承包时限?接下来的事更有些匪夷所思,父亲让母亲找出合同,看了看还给了进宝叔。进宝叔手捧着合同,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结结巴巴道:谢谢大哥,谢谢大哥!
进宝叔走到门口,父亲抬起头,大声道:好好务弄,别亏了地!
母亲诧异地瞅着父亲:老东西,你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呀?父亲笑而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