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你就甭哭哭啼啼的了。父亲瞅一眼嘤嘤啼哭的母亲说,我早就说过,让你离她远点,那就不是盏省油的灯。可你执意不听,整天和她打得火热,都快成亲姐妹了!这下可好,认得狼是麻的了!
我都让人欺负成这样了,你还那么说,你是人吗你!母亲瞪一眼父亲,嘴里念叨着,二十块,能买一只羊哩!前阵子在集市上,丫头眼巴巴地瞅着我,要吃羊肉泡馍,一碗三毛钱我都没舍得给她买,这下可好,二十块钱哩,说没就让她一口给说没了!那能买多少碗羊肉泡馍哩!母亲说着,又呜呜地哭号起来。妹妹俏没声地走到母亲跟前去,偎进她怀里。母亲伸手抚摸着妹妹的额头,哭得更凶了。父亲见劝不住母亲,便嗨了一声,背着手躲进厢房里去抽烟。
母亲清楚地记得,那天一大早她开了门,五婶子就拿手帕包了几个冒着热气的绿馍馍站在门口,笑吟吟道:昨个下地回来,掐了一把嫩苜蓿,早起蒸了一锅绿馍馍,快拿给娃们尝尝新鲜!
母亲一转身,妹妹已站在她身后,搂着她的腿,仰起小脸瞅着五婶子手里的绿馍馍。
贪吃的小馋猫!母亲拍了一下妹妹的脑瓜,从五婶子手里接过绿馍馍,拿出一个塞到妹妹手里,又给了我一个。
进了屋,五婶子就捾起袖子,帮着母亲和面摊煎饼。摊到最后,五婶子把盆里剩的面糊糊都倒进了锅里,用扇板抹平了,让母亲拿了两个鸡蛋在锅沿上一磕,淋到煎饼上,又撒了点花椒粉,锅里嗞嗞冒着热气,一股诱人的香味就扑进了鼻孔里。
五婶子弯腰揭起煎饼,翻个向在锅里旋转着,又翻个向。过一会唏嘘着,揭起煎饼,撕成两半,递给在灶台下翕动着鼻翼的我和妹妹。我接过烫手的煎饼,在手里倒腾着,凑到鼻孔下嗅嗅,咬了一口,鸡蛋的香味,混合着烫面的焦香味,花椒粉的麻香味,立刻充满了口腔。
真好吃!妹妹说。我撕了一小块塞到妹妹手里。妹妹说,我不要,你吃吧。我就和妹妹拿着鸡蛋煎饼到院子里去吃。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半截树桩上,吧嗒着旱烟锅子,转过脸瞅了一眼屋里。妹妹跑过去扑进父亲怀里,撕了一块煎饼喂到父亲嘴里。父亲嘴里嚼着煎饼,低头在妹妹脸蛋上亲了一口道:好闺女,真孝顺,你吃吧,爹不吃了。
摊完煎饼,五婶子又帮着洗了锅盆。母亲在屋里拉拉扯扯的,要留五婶子吃饭,她说不了,屋里都做好了,等着她呢。
五婶子嘴里说着话,脚下却站着没动。母亲问:您是不是有啥事儿?五婶子磨磨蹭蹭的,半晌才说,村东头的瘸老婆子给她家老大介绍了一个娘家侄女,那姑娘长得蛮体面的,人也实诚,一瞧就是把过日子的好手哩。她寻思着,人家姑娘头一回到屋里来,咋的也该给置办一身像样的衣裳,备份拿得出手的见面礼才是。
母亲听了说那是自然,您咋不早说呢,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儿呀!五婶子就说:这不是家里紧巴么,我也是实在开不了那个口。她停顿了一下说,你要是有的话,看能不能给挪借个二十块钱。等过了这阵子,我让你侄儿去集上粜些粮食,就给你还上。
母亲说,不着急,屋里几个大小伙子吃饭哩,粜啥粮食。
五婶子从母亲手里接过钱,说是要给立个借据。母亲笑道,您这不是打我的脸么,我还怕您讹了我?
从屋里出来,五婶子嘴里一迭声地说,别送了,快去给他叔和娃张罗饭吧。说着转过身朝坐在树桩上的父亲欠欠身子笑了笑。
一年多过去了,五婶子家的老大媳妇已娶进了门,老二也定了亲,五婶子却从来没提过还钱的事。
若不是父亲自作主张,从邻村的安木匠那里赊了一辆新打的架子车回来,屋里实在周转不开,母亲也不好开口向五婶子要钱。人家刚得了宝贝孙子,过完满月,这个时候去要钱,不是给人添堵么!母亲就埋怨父亲买架子车这么大的事,事先也不跟她商量。
让父亲和母亲都没想到的是,五婶子居然红口白牙,说她早就把钱还给了母亲。更让母亲气愤的是,她竟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得理直气壮。母亲站在那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真是人心隔肚皮,算我瞎了眼!母亲气得脸色煞白,躺在炕上不吃不喝。
我说,你就别再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啦!父亲吧嗒着旱烟锅子挖苦道:你这就是自找的!母亲瞪了父亲一眼,跳下炕来到屋院外,坐在门口照壁下的土堆上,一个人生着闷气。
五婶子下地回来,扛着锄头从门口路过,母亲瞅了她一眼,朝土堆上吐了一口,风言风语道:人在做天在看!也不怕遭报应!
五婶子没接话,低了头急匆匆地往前走。母亲又骂道:拿那昧心钱给全家买棺材板去!这下五婶子不答应了,撇下锄头扑了过来,和母亲扭打在一起。
母亲一边撕扯一边叫骂着:好你个没脸没皮的,你能昧着良心说瞎话,我还咒不得了!
五婶子家的两个儿子和儿媳妇闻声从屋里出来,将五婶子拉开,拽回家去。门口的人都聚拢过来,指指点点的,指责母亲蛮不讲理,不该那样诅咒人家全家。母亲就坐在土堆上大声嚎啕起来: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她昧了钱,倒成我的不是了!父亲过来拽起母亲,小声道:还不快回家,你就甭在这儿丢人现眼了!
母亲还是咽不下那口气,她发誓这辈子和五婶子他们家没完,见一次臊一次,让她在村里没法做人。话是那么说,但她在门口瞧见五婶子他们家的人,便掉头回到院子里,等他们过去了才出去。父亲就讥讽母亲是嘴硬勾子松。
大概有两三年吧,母亲和五婶子一直不招嘴,如同仇人一般。但有一件事,还是改变了她对五婶子的态度。
我们那地方,山高水远,条件较差,没有多少讲究,家家户户都在屋门口用砖块或土坯垒一个茅厕。夜里母亲肚子疼得憋不住,就摸黑去解手。进了茅厕,脚下一葳,哎哟一声跌倒在茅坑里。她痛得眼冒金星,呻吟着站不起来。
不巧父亲在村里的砖厂寻了份看大门的差事,夜里到砖厂值守去了,家里就母亲一个人。这可咋办,大半夜的,总不能在茅坑里待一夜吧。母亲心里叫苦不迭。
过了一会,外面似乎有哧啦哧啦的脚步走动声,母亲心头一喜,总算是等到救星了。她挪动了一下身子,也顾不得害臊,忍着痛大声地呻吟起来。果然,有一团黑影闪了进来,弯腰扶起母亲。虽然那人没说话,但凭直觉母亲还是感觉有些面熟。黑暗中她扭脸一看愣住了:是五婶子!母亲挣扎着甩开五婶子的手,踉跄着倒了下去。五婶子眼疾手快,忙扶住她,母亲便不再挣扎,让五婶子搀扶着回到屋里。
到了灯下,母亲才发现沾了一身的秽物。她感到有些无地自容,一不留神在她面前出了丑。五婶子一句话不说,脱下母亲身上的外衣外库,将她扶到炕上,转身倒了热水,用毛巾敷在母亲的脚踝上。
母亲咬着牙,用胳膊肘撑着身子,瞅了五婶子一眼,嘴张了张,欲言又止。五婶子将脱下来的衣裤拿到院子里,哗啦哗啦地用水冲着,放进盆子里洗干净了,挂在晾衣架上,进来给母亲又换上热毛巾。
这一夜,两个人一个躺在炕上,一个坐在炕沿上,一夜都没说话。天快亮的时候,五婶子取掉毛巾,看看肿消了,就到厨房去,做了一碗荷包蛋端过来,放在炕头上,转身向外走去。
母亲抬抬手,喂了一声。五婶子停下脚步,转身笑笑:当心点,别乱动!
一个月后,五婶子拎了半篮子地瓜干进了我家院子。父亲坐在院子里的半截树桩上吧嗒着旱烟锅子,抬头瞧了她一眼没有说话。五婶子进到屋里,将篮子放在炕桌上,过来抓起母亲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块钱塞到母亲手里,转身就走。走到屋门口拧过身说,妹子,都是姐一时糊涂,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别跟我计较了。
母亲手里攥着钱,站在那,叫了一声姐,双眼模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