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院里,他回过头说了一句:多睡一会子哈,水热了先洗把脸。我去地里刨几窝红薯,下山的时候多带些,英子那丫头就馋这个哩。英子是所里的营业员,上邮政储蓄。每次我进山来送报纸,她都要叮嘱一句:路过老翟头的红薯地,记得给我刨几颗回来哈!
夜里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山里的天气就像小孩的脸说变就变,走的时候还晴光光的,到天黑的时候就飘起了雨星。本来我是打算歇在山里头的水库工地上的,等第二天早上再下山。谁成想,天公不作美,只好上老翟头家里凑合一宿了。我已好几天没见到他了,夜里正好陪老头拉拉话。
进了屋,我跺着脚上的泥水,坐到炉火旁,还打着哆嗦。老翟头找出一件绿色的毛领大衣给我披上。他说,这还是送报纸那会发的,一直压在箱底里,没舍得穿。
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心里酸酸的。老翟头在所里送了十几年报纸,还是个临时工。前年他犯了风湿关节炎,腿疼得躺在炕上动不了,所长就让我接替他先顶一阵子。
不过现在好多了,从镇上到水库工地修了砂石路,每天都有不少大型的运输车辆和施工机械开进去,断断续续十几年,看来这次是动了大阵仗了。但沿途的十几个村子还是羊肠小道,特别是散落在山顶上的几个村子,下了雨路滑,车子不上去,就只能靠步行攀爬了。
炉火慢慢地旺了起来,老翟头显得很高兴。他看着我搓搓手:晚上没事,你也走不了啦,咱喝点暖暖身子?我点点头,他就将铁锅架在炉子上,从箱子里翻出半包花生米,问我吃油炸的还是干炒的。我说,就干炒的吧。他便将花生米倒进锅里,用铲子翻炒着。花生米在锅里蹦跳着,发出噼噼剥剥的炸响声。老翟头唏嘘着,捏起一颗填进嘴里嚼动着,又捏一颗放进我的手心里,然后封上火,起来去拿酒。
一杯酒下肚,老翟头咳嗽着,脸被炉火映得通红。我问他咋不找找局里,如果能转正,以后的生活便有了着落。他摆摆手说,没那个必要。我就一个人,天不收地不管,吃不了多少的,地里刨点就够了。再说了,上头也没政策。我不想给组织上添那个麻烦。
当初水库工地上马,没人给送信送报纸,所长就找到老翟头,让顶一阵子。谁知一顶就是十几年。
老翟头已出去半天了还没回来。我从被窝里钻出来跳下炕,将嗞嗞冒着热气的水壶从炉子上提下来。
洗罢脸,我掀开布帘,站在院子里抻了个懒腰。雨已经停了,一团白色的雾气从山沟里漫上来,眼前的山就变得层层叠叠了,像飘在水里。
这个老翟头,跑哪去了?刨几颗红薯还刨得不见人影了。我嘴里嘀咕着,转身正要进屋,在沟里放羊的小山东慌里慌张跑了过来,边跑便喊:不好了,老翟头掉深沟里了!我听了心里一沉,撒腿朝屋前的沟底跑去。
老翟头被从沟底抬上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嘴角的一丝血污已经凝结,像条蚯蚓一样扒在下颌上。
我扑下身去摇着他:老翟头你醒醒,醒醒呀!又扭过脸喊着:快找车,送他去医院呀!村长扶起我,摇摇头道:他已经走了!
刚才还好好的,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一转眼说走就走了。我有些接受不了。村长已开始安排后事。他说,老翟头是从河南逃荒来到这里的,一辈子无儿无女,也没啥亲戚,丧事就由村里来办吧。
我颤抖着掏出手机,给所里打电话。英子一听说老翟头去刨红薯,失足跌进深沟里,就哇地一声哭了。
村长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难过。他扭过脸去,红着眼道,这个老翟头,送信送报纸挣的钱都贴赔给山上的学校了,又是翻新教室,又是添置桌椅板凳,屋里像水冲了一样,给自个连口棺材板也没置下。
村长说着蹲在地上抱着头呜呜地哭了起来。
小山东从家来抱来两块板子,又将屋里的床板拆了,给老翟头打了一口薄棺材。
晚上,村长把我拽到一边说,墓穴都凿好了,天明时辰一到就等着下葬了,但还有一件事没靠实。他说,老翟头辛苦一辈子了,临走连个穿白戴孝的人都没有,这可咋整?都快愁死人了!我说:我来给他戴孝吧!村长一听就摆着手:使不得使不得,咋能让你给他戴孝哩!我说,我是从他手里接过送信车子的,他是我师傅,我是他徒弟,有啥使不得?村长就感激地瞅着我:兄弟,你真够情意!
第二天早起拉开屋门,我一下子傻眼了:屋院前齐刷刷地站满了孩子,都是山上学校的学生,一个个胸前别着白花,神情肃穆。
水库工地上的工人也来了,头上扎着白布,胸前别着白花。英子和所长挤在人群里,抹着眼窝子。
我的眼泪刷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