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是在梦里梦到这样的场景:漫山遍野的麦子似浑黄的河水一样在眼前翻滚,母亲就像一片干枯的树叶,被卷进水里,一会沉下去,一会又飘上来。我伸出手去想拉母亲一把,眼看着就要够着了,一个浪头打过来,又将母亲卷进了漩涡。我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却喊不出声来。
我感到脸上有些刺痛,针扎了一样。我睁开眼,父亲站在炕沿下。刚才一定是他见我睡得太死,就在我的脸上掐了一下。发现我睁开眼,父亲笑笑问:又做梦了?我点点头,紧接着摇摇头。父亲说,瞧你那小样,睡觉也不老实,总是胡乱蹬哩,我刚才一进屋就瞧见你屁股露在外面。
我揉揉惺忪的睡眼,一骨碌爬起来,问:我妈呢?父亲说:还能干啥?拾麦子去了!
打我记事起,印象中母亲一直在拾麦子。她似乎除了拾麦子,就没别的事可做。从夏收开始,到秋播,也就两三个月的时间吧,我却觉得母亲一年四季都在不停地拾麦子。拾回来的麦子堆在门前的场院里,都快把母亲瘦小的身板淹没了,她还在拾麦子的路上,弓着腰,背一大捆麦子吃力地往前走着,走一会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
母亲拾麦子,经常是几个人结伴一起去,走得很早,几乎是两头不见太阳。一开始拾麦子的地方比较近,吃午饭的时候她还能赶回来。我去门口接母亲,顺着门前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瞅过去,就只看见一大捆麦子在向前移动,走得很慢。到了跟前,才看清弯腰背着麦子的母亲,衣服已经全溻透了贴在身上。汗水混合着落在脸上、脖子上的灰尘,凝结成一绺一绺的污垢。她看上去就像个泥人,只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和骨碌骨碌眨动的眼珠子。见我过来接她,母亲一松手,麦捆从背上滑下来,她也跟着身子一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我掏出手帕递给母亲,她笑笑,擦把脸,摸了摸我的脑瓜。
我见过母亲捡拾麦子。收割过的麦田,似剃过的脑壳一般,无遮无拦地躺在火辣辣的日头下。母亲就像一个小黑点,在麦田里蠕动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地面,不时弯腰捡起遗落的麦穗。过一会,抬起手擦擦脸上的汗,将捡拾的麦子归拢到一起,绑成一小捆丢在身后。
拾完一片麦田,她们就风扫落叶一样,呼啦啦扑向另一片地里。
后来,村子附近的麦田捡拾净了,像舔过的碗底一样干净,她们就到别处去捡拾,而且走得越来越远。
晚上天黑净了,母亲才背着一大捆麦子有气无力地回来。回到家,她就像被人抽了骨头,脸也懒得洗,一头栽倒在炕上,发出响雷一样的呼噜声。第二天天不亮,她就又从被窝里爬出来,蹑手蹑脚地进到厨房,做好了饭,揣上两个馒头,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出去。
母亲捡拾回来的麦子,父亲摊开了晾晒在屋前的场院上。等晒透了,他就挽起袖子,操起脚下长长的木棍,啪嗒啪嗒地拍打着,过一会弯腰抓起一把麦穗用手搓搓,估摸着麦粒差不多脱净了,便拿木杈将麦秸挑到一边,再将麦糠麦粒撮到簸箕里,一下一下地搧簸。
这个时候,母亲就坐在边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像在欣赏一场精美绝伦的艺术表演,脸上的表情是那样的享受。簸净的麦子似金色的瀑布一般倾倒下来,落在场边铺开的塑料布上,母亲瞅得眼都直了。她匍匐着,眼里闪着亮光,过去抓起一把饱满的麦粒,闭上眼,凑在鼻孔下嗅着,一脸的陶醉。
隔天,村里来了碗碗客,用三轮车拉了碗碟,停在村口上吆喝着换麦子。母亲便回家舀了多半斗麦子,出来换了一摞雪白的碗碟,喜滋滋地抱回家。一晌午她都坐在院子里,拿起瓷碗凑在眼前瞧着,用手不停地摸,爱不释手。这些碗碟母亲都收了起来,不舍得用,说要等将来家里过事的时候再拿出来用。父亲在一边调侃,说母亲是个小气鬼。
母亲拾麦的时候,村里的老鳏夫杨二奎总是疯疯癫癫地跟在她们后边。父亲警告母亲,最好离他远点。母亲满不在乎道:一个村墙挨墙住着,大白天的,他还能把我怎么样?!
母亲先天说完这话,第二天就岀了事儿。母亲从地里回来,头发凌乱,腋下挟了一小捆麦子,到了门口,一屁股跌坐在土堆上,将头埋在两腿间,嘤嘤地哭泣着,肩膀不住地颤抖。杨二奎垂着两手,远远地跟在母亲后头。
你个狗杂碎,你把她怎么了?父亲扑上去,照着杨二奎的脸上就是一拳。杨二奎猝不及防,被打得一个趔趄仰面跌倒在地上。他挣扎着坐起来,捂着半个肿胀的脸颊,嘴角流着血,朝后退缩着,浑身筛糠一样,惊恐地盯着父亲,一脸的无辜。母亲上前死死抱住父亲,嘴里喊着:你别打他,你别打他呀!
父亲哪肯善罢甘休,他抬起脚朝着杨二奎的裤裆狠狠地踹了一脚,上前死死地揪住他的衣领。杨二奎残叫着,两手捂住裤裆。
母亲大声喝道:你别打了,不是他!父亲这才松了手,转过身瞅着母亲问:那是谁?母亲摇着头,慢慢地蹲在地上,只是一个劲地哭泣,不说话。
后来,从母亲断断续续的诉说中,父亲才大致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母亲拾麦子时见不远处的一块麦田刚收割过,就多了个心眼,故意落在后边,甩开大队伍,偷偷地朝那块地里挪去。到了地头上,她感到肚子有点胀痛,就猫腰跑到田垄下,刚解开裤子,一个五大三粗的陌生男人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将母亲扑倒在地,骑在她的身上,撕扯着母亲的衣裳。
母亲当时就吓懵了,她死死地揪着裤腰,蹬着腿大声地呼叫。
就在母亲感到绝望的时候,杨二奎嘴里咿咿呀呀地喊叫着跑了过来,到了跟前,抓起土块,又踢又打,那人吓得抱着头拔腿就跑。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父亲这才晓得冤枉了杨二奎,待想起要给他说声对不起,杨二奎早已吓得从地上爬起来溜走了。
母亲还坐在地上颤抖着,将脸埋在两腿间嘤嘤地哭泣。我过去捱着母亲坐下,母亲也不说话,摸着我的头,哭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母亲经历了怎样的恐惧与无助,也跟着轻声的哭泣,边哭边祈求:妈,咱以后别拾麦子了成不成?母亲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肩膀一颤一颤地大声嚎啕起来。
晚上躺在炕上,我听到母亲和父亲在那边屋里小声地争吵,母亲要父亲去给杨二奎道歉,父亲说他不去,并抬高了嗓门嚷嚷着,他也是见母亲被人欺负了,一着急才动手打了他一下。
母亲压低嗓门道:你那么大声干嘛,别吵着了孩子。打了人倒还有理了!过一会母亲窸窸窣窣地翻过身去,小声道:你不去明儿我去!
第二天早上,母亲做好了饭,拿了两个刚蒸的热馒头,又舀了一碗粘稠的苞谷糁汤,朝门外走去。父亲问:你干啥去?母亲头也没回道:还能干啥去?吃你的!
母亲出去了很久才回来。她一进门父亲就黑着脸道:干啥去了,这么大工夫不回来!母亲将一只空碗放在锅台上,也不说话,岀去操起门口的扫掃,弯腰哧啦哧啦扫了起来。
有一阵子,母亲没去拾麦子,但却三天两头往杨二奎家跑,又是帮着收拾屋子,又是给拆洗被褥。父亲看见了,脸上便有些不高兴。晚上那边屋里又传来小声的争吵,我就扯扯被子蒙上头。
我再见到杨二奎,发现他像变了个人,穿得干干净净的,头也梳得油光发亮。母亲从他家岀来,仰着脸,嘴里哼着小曲,面色越发地滋润。父亲的脸却越来越难看。夜里他们的争吵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母亲就抱了枕头过来搂着我睡。
再后来,村里的人风言风语,说母亲不俭点。他们看母亲,看我的眼神似乎也有点怪怪的。母亲表面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到家却闭了门,在黑暗中搂着我,悄悄地流泪。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因拾麦而起,都是拾麦惹的事端。我有些痛恨那些来邀母亲一起捡拾麦子的人,见了面就恶恨恨地拿眼睛瞪着他们。回到家吃饭,我也赌气不用母亲拿麦子换来的瓷碗。我在以一种示威的方式表达着对拾麦的抗拒。
父亲到底还是没有控制住他那火暴脾气,下地的时候将杨二奎堵在地里揍得鼻青脸肿,瘸着一条腿回来。这下母亲更是不依不饶了,她说是父亲这是故意埋汰她往她身上泼脏水。一气之下母亲就撇下父亲,带着我回了外婆家。
过些日子,父亲实在熬不住家里没女人的恓惶日子,就腆着脸,撵到外婆家来,说了一大堆的软话,央求母亲跟他回去。
回到村里,母亲发现杨二奎家的大门上挂了一把铁将军,一连几天都没见他的人影,她就质问父亲是不是对他做了什么,父亲冲着母亲大声嚷嚷:他去哪儿了关你什么事,你干嘛老是牵心着他?!
见不到杨二奎,母亲就没完没了地和父亲争吵。吵完了,她就一个人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拼命地捡拾麦子。
那天都半夜十一二点了,母亲还没回来。父亲便有些慌了,叫上村人四处去找。天亮时,他们在二十里外的一处土桥下寻见了母亲,她一动不动趴在桥下,身上压了一大捆麦子。父亲用手摸了一下,母亲早已没了鼻息。他抱着母亲坐在桥下大声地痛哭起来。
母亲被葬在了半坡上的麦地里。埋葬母亲的时候我一声都没哭,卷在白晃晃的人群里,挑着纸幡,看着村人拿铁锨铲起黄土抛撒进墓穴里,扬起漫天的尘土,我的眼前就浮现岀一片翻滚的麦浪。
直到一阵唢呐声从耳边滚过去,眼前隆起一个浑黄的麦堆似的土包,我才扑过去伏在地上嚎啕起来。我不断地抓起地里的尘土抛撒开去,在一片浑浊的尘雾中,我满眼都是母亲弯腰在地里捡拾麦子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