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咱这地方山高坡陡,水硬风头硬,才养成了那些男人的直杠杠脾气,一个个说话像椽戳一样,不懂得拐弯儿。
记得我结婚的时候,母亲对我说,娃呀,你要娶回个麻糜子(倔脾气)媳妇可咋办哩?我反问母亲:您说咋办呢?母亲说:好办呀,她要生气了,你就说说软话,哄哄。或者你就出去转一圈,等她气儿消了你再回来。父亲说:你妈这是稀泥抹光墙哩!
母亲笑道:亏你还有脸说哩,就你那火蹦蹦脾气,若不是我和稀泥,一村人怕都要让你给得罪光了!当然,在为人处事方面,母亲也并非不讲原则。就像两军对垒一样,总得有一方妥协,方能缓解局势。事实是,父亲天生是个直性子,硬折不弯,凡事喜欢来硬的,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母亲则善于迂回包抄,以柔克刚。
那一年夏天收了麦,与我家连畔种地的进宝叔吆着牛去犁地,犁到最后一不留神犁铧就把地头上的界碑给勾倒了。忙乱之中,进宝叔丢下犁铧,扶起界碑踩了两脚就回家了。到了晌午,父亲去地里点苞谷,发现界碑被人动过,他弯腰看了看,又来来回回地用步子丈量了几遍,乜着眼瞅视了片刻,就气冲冲地去找进宝叔兴师问罪。
曹进宝你给我滚出来,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阎王头上动土咧!父亲吐着唾沫星子,在进宝叔家门前叫阵。
进宝叔刚端起一碗苞谷糁汤,听得门外有人叫骂,便放下碗颠着碎步跑了出来。父亲像只斗红脸的公鸡,昂着头脸红脖子粗地指责道:太过分了,黄鼠狼吃过界畔了!进宝叔忙点头哈腰道:哥,这是咋了么,有话好好说么。挨不着撞不着的,至于生这么大的气么!
装,还给我装,这人咋这么不要脸呢!父亲指着进宝叔的鼻尖气咻咻道:你不觉得你欺人太甚么,你去地里瞅瞅,黄鼠狼吃过界畔了你!
门口围了一堆人瞧热闹。先生爷挥挥手说:都散了吧,有啥好瞧的!他上前打量着进宝叔,嘴里嘀咕道:这曹进宝一向夹着尾巴做人,咋会种地种过界畔哩!进宝叔这会也来了气,朝地上吐了一口道:我才不稀罕那一垄地哩!你这是吐谁哩?!父亲借着人多势众,扑过来揪住进宝叔的衣领。进宝叔也不示弱,一把推开父亲,又朝地上吐了一口:哦呸!谁恶心人我就吐谁!咋啦,不服上县里告去!父亲被噎得张口结舌。母亲过来将他拦腰抱住,拽回了家。
吃晌午饭的时候,母亲端了一碗绿菜团子出来,走到门口左瞧瞧右瞧瞧,见没人,就叫了一声大兄弟,打着招呼进了进宝叔家院子。进宝叔还坐在炕沿上生着闷气。
母亲笑逐颜开道:我说大兄弟,你咋还生气呢?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咱墙挨墙地住着,姐还能不知道你的为人?你是那不讲理的人,还是那爱占便宜的人?!甭理你哥,他就那爱咋呼的叫驴脾气,你权当啥也没听见!
我——进宝叔还想说什么,母亲抓起一个绿菜团子塞到他手里:快吃点,为那点小事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姐相信你的为人!
后晌父亲到地里去一看,发现进宝叔不知什么时候将界碑往那边移过去了一些。回到家他就对母亲说,你瞧瞧,这一闹活,他就服了软,乖乖的把界碑移了过去。母亲听了笑而不语。
来年开春,趁着地里没活,进宝叔请了匠人,翻修家里的厢房。待压上房脊,撒了瓦,父亲站在远处踮起脚瞧着,脸上便有些不悦。进宝叔家的屋脊比我家足足高出了一拃。
这不是欺负人么?父亲正待发作,母亲将他拽回了家。你个瓜婆娘,再这样下去,一村人都得骑在你脖梗上拉屎!父亲说:不行,我得和他理论理论?母亲笑道:你理论个啥?人家房子盖在自己家里,盖高盖低那是人家的事,你能理论出个啥名堂来?还是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再说吧!又说,这一折腾怕是饥了吧?你歇着,我去给你做饭。父亲问:做啥饭呀?母亲说:燃搅团!父亲故意皱皱眉头:日子都过成一锅粥了,还吃燃搅团!母亲乐呵呵道:一团和气有啥不好的?该糊涂时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第二年,家里养鸡赚了钱,母亲就叫人把挨着进宝叔家的三间破旧的厢房拆了,盖起了一幢漂亮的二层小洋楼。一村的人都来祝贺,进宝叔看着心里很不是滋味,却不好说啥。
先生爷指着母亲说:这女人看着粗枝大叶,其实不简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