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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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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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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乡居拾趣

早起,天阴沉沉的,开了门,冷风就从门帘的缝隙灌了进来。昨晚刮了一夜的风,院子里落下一层枯黄的树叶,林妈正用扫帚将树叶一下一下地扫在一起。

我下楼走到院子里,活动一下筋骨,仰起脸瞅着灰蒙蒙的天。林妈说,先生,您还是披件棉衣吧,昨晚降温了,当心着凉。又说,水温在炉子上,粥也熬好了。您先进屋去洗把脸,我将院子清扫一下就给您盛饭。

我说,不急,你忙你的,我在院子里转转透透气儿。

正说着话,院外响起哧啦哧啦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先生起来了么?我来给他送些吃的。

来者是住在村头牌楼下的方嫂,她腕上挎一只竹篮,上头用帕子盖了。进到院里,跺着脚说,今儿真冷,看样子是要下雪了。又说,昨晚的风可真大,把祠堂里的灵牌、香炉都刮倒了,香灰撒了一地,幸亏没着火。

林妈已将树叶装进背篓里,放到院子里的墙角。她说,这可怎么得了?我还寻思等先生吃罢了饭,过去上柱香哩。我那孙子在县里找到了工作,多亏了先生从中牵线,才让这孩子有了一份工作。我得在祖宗面前知会一声,他们也好放心。

林妈上前从方嫂手里接过竹篮,揭开帕子瞧了瞧,篮子里躺了两棵新鲜的白萝卜,上头还带着湿漉漉的缨子。方嫂说,刚从地里拔的,霜杀过的,吃到嘴里脆生生,可甜了。

林妈说,难得你这么用心。都说冬吃萝卜夏吃姜,这头霜杀过的萝卜,可是滋补的稀罕物哩。正好昨儿买了排骨,我这就洗洗,给先生炖汤喝。

林妈熬的粥用的新米,黄澄澄的,很香。下粥的佐菜也是新腌制的雪里蕻,脆生生的,味道极佳。林妈要方嫂也坐下来吃碗粥,她说早起在家吃过了,说说话就走。

我这会感觉肚子有些饿了,便多喝了一碗粥,又吃了半块馒头。

吃过饭,林妈和方嫂坐在院子里说话,我上到二楼,在窗前坐下,拿起一本《乐府诗集》,翻到《乐府解题》,读到:巫山高,高以大;淮水深,难以逝。我欲东归,害不为?我集无高曳,水何汤汤回回。临水远望,泣下沾衣。远道之人心思归,谓之何! 

方嫂朝楼上看了一眼说:我们只顾了在这说话,不影响先生读书吧?我说,不碍事的,你们说你们的。

我接着读到:上陵何美美,下津风以寒。问客从何来,言从水中央。

忽然,听得方嫂说了一句:快看,下雪了!我抬头看时,窗外已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的,一会儿就漫天飞舞了。方嫂站起来说,不与你闲聊了,我该回去了,院子里还晾着衣服哩,说话间就出了院子。

很多年没看到下这么大的雪了,我一时来了兴致,放下书来到露台上,仰起脸旋转着,伸出手去接着飘落的雪花。

从这里看过去,门前的山野已一片银白了。

林妈沏了一壶碧茶端上来,放在屋外的石桌上。又下楼将火炉拎了上来,手里还端了一碟干果。茶是朋友从杭州带回来的上好的西湖龙井,林妈在里边放了两粒红红的枸杞。

远山如黛,乡舍露台,一盆炉火,一壶温茶,天上飘着雪花。这不就是我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情景么?我扑打着身上的雪花,接过林妈递过来的茶盏,啜了一口,心里烫烫的,整个人顿感精神多了,心底的芜杂像被一下清空了,浑身都觉清爽起来。

我说,忙了半天,您也坐下歇歇吧。林妈瞅着空中飞舞的雪花,不无忧愁地说了一句:只是下了雪,您爱人和女儿她们一时半会怕是来不了喽!说好了的,这个礼拜过来看您,我还要带她们进山里去采野果呢!

我说,她们要想过来,这雪花哪挡得住呀?开车来很方便的。林妈就说,那您可得嘱咐她们路上开慢点才是。

妻女造访

吃午饭的时候雪便停了。山野里银装素裹,愈发地美妙了。我一连喝了两碗萝卜排骨汤,又吃了一碗米饭,便有些撑了。

下饭的菜是青椒炒腊肉。腊肉是去年腊月里杀了猪熏制的。林妈熏腊肉喜欢用新鲜的柏枝,一堆燃过的柴禾,架上柏枝,煨上火,噼噼啪啪的响声里用烟慢慢地熏。熏好的腊肉又要挂到屋檐下,一天天风干。吃的时候用清水洗一洗,红得透亮。吃到嘴里就有了一股子岁月沉淀的味道。

喜欢吃就多吃多点呗。林妈说,这东西虽不是甚么稀罕物,但在城里也是难得吃上一回的。

吃罢饭,我兀自出了门,顺着门前的缓坡往前走去。坡下汩汩流淌的溪水,闪着熠熠的光亮,在积雪的映衬下,更加的清亮。我弯腰撩了一下,一丝冰凉立刻从指尖传了开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回到家,林妈已在为迎接我的妻女做准备了。她把楼上的一间客房腾出来,仔细打扫了一遍,又摆上盆栽的花草和风干的艾叶。屋里就有了丝丝缕缕的艾香味。

林妈站在那,似乎在寻思着还些差甚么。她拍拍脑门,过去从箱子里翻出一条没用过的土布单子铺上,然后对我说,这单子看着没城里的洋布床单洋气,但是纯棉布的,透气性好,睡着舒服。我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

妻女的到来打破了小院的宁静。

女儿和林妈打了招呼就欢欢喜喜地去门前的缓坡上看雪景。林妈说,这孩子去年夏天进山来见过一回,一年多没见,出落得越发俊样了。妻子叹道,俊样管甚么用?这么大的人了,就知道玩耍,自个的事一点也不知道操心。有时你说东,她偏要往西,总是和你对着来。

林妈说,都一样,孩子大了,便有了自己的主张和想法。你索性就少操点心,随了她去,只要不出大格。

我说,你瞧瞧,还是林妈超脱。妻子听了就有点不悦:那你是说我小肚鸡肠了?以后你们的事我干脆就不管了,还落得个省心。

说着话,林妈端上洗净的果子来,拿起一个塞到妻子手里说:妹妹,你别光顾了说话。尝尝,这是前些日子在山里头采的。

妻子这会有些亢奋,她放下果子,打量着屋里,冲我嚷嚷道:你躲到这里倒是清净了,屋里头都乱成一锅粥了!

我问怎么个说法,她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酸,牙都要酸掉了!林姐笑道:你是没吃惯,我给你洗个苹果去!方嫂才送了几个过来,见屋里来了人就没进来。

我抬起头说,替我谢谢方嫂啊,可没少吃她的东西。

妻子压低了嗓门道,我跟你说,你那个弟弟一天一个电话,我都快烦死了!原来,家里的老屋给了弟弟,但房产证在我名下。弟弟要买新房,就将老屋低价转让了出去。进山前,我回了一趟老家,去办过户。房管部门的人说房本上的身份证信息和现在的不一致,早就升位了,需要公安部门出具一个证明。好不容易找人出了证明,没想到又生出事端来。他们说,结婚证也得换,以前的结婚证在系统里查不出来。这不是明摆着折腾人么?我说,别管了,先放放再说吧!妻子问:那你啥时候回去?他们一天一个电话催着呢!

我有点气恼:就不能让我清净两天么?妻子也来了气:你冲我嚷嚷甚么?

我又软了下来:我是生他们的气,一个个的,不让人安生!可不是么,妻子附和道。我说,吃完饭你们就先回吧,我还有些书稿,整理完了就回去。

女儿好不容易进一趟山,觉得甚么都新鲜。吃饭的时候,林妈说:既然来了,就多住几天吧,屋子我都收拾好了。她伸出手去,疼爱地抚摸一下女儿的后脑说:瞧这丫头,长得多心疼呀,嘴巴也甜,一口一个林妈,叫得我都不好意思了。

妻子说,下次吧,下次来多待些时日。女儿极不情愿地噘着嘴。

林妈瞅了我一眼:不是说好了的嘛,紧慢也不在这一两天。我还寻思要带她们娘俩进山去采果子呢。我耸了耸肩膀:没办法,刚才你也听到了,家里一大摊子事呢!

妻子见林妈有些不舍,就岔开话题问:最近客人多不多?今儿进山,我看了一下,一路上开了不少的民宿,大都关着门哩。林妈苦笑一下:这个季节几乎没什么客人,主要是夏天天热,进山来纳凉的人比较多。

妻子又问,那你一个人能忙得过来么?林妈笑笑,瞅瞅女儿道:雇了一个丫头,和她年纪差不多。只是冬季没甚么生意,就暂且回家去了,等开春人多了再回来。妻子哦了一声,低头夹了一块腊肉放进我的碗里。

林妈给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塞满了车厢。有核桃,山果,还有白菜萝卜,都是自家种的,或在后山的林子里采的。女儿一个劲地道着谢,说这些都是无公害的天然绿色食品,花钱买都买不来的。

看着她们上了车,慢慢地顺着来路驶下坡去,林妈站在门口,抬了抬手,一脸的伤感。

回吧!我扭过头去,眼睛涩涩的。

我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见天地在心里念叨着,盼着她们来,她们真来了,板凳还没捂热,就又撵她们走了。

我的心也一下乱了,再也没了刚来时的那份清净。

方嫂的烦心事

天黑的时候,方嫂进来,用手帕包了几颗土鸡蛋。我在楼上的房间里看书,只听得她在楼下和林妈说着话儿。说些什么,我一句也没听清。但我能感觉到,方嫂好像心里有事。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一进院门就咋咋乎乎地打着招呼。林妈老是说她没心没肺,是只叽叽嘎嘎的罩窝鸡。

今儿不知怎么了,说了一会话,就听得她在下面嘤嘤地抽泣起来。我心里不由一紧。她一定是遇上甚么解不开的难怅事儿了!我想下去问问,看能否帮到她,又觉有些唐突,便坐着没动。

过了一会,就听林妈在下边抬高了嗓门问:先生,您这会不忙吧?我熬了银耳莲子羹,让方嫂给您端一碗上去,她有几句话要跟您说。我应了一声道,您上来吧。

一阵沉默后,楼梯处响起凌乱的脚步声。我知道她的心里有些乱。

我合上书,站起来掀开门帘,方嫂立在门口,眼里闪着亮晶晶的泪花。手里的莲子羹冒着热气。我忙接过汤盅,让道:快进屋吧。

方嫂进屋后不说话,手捂了脸,又抽泣起来。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

方嫂仰起脸来,一脸的泪。她说:我该咋办呀?!

从方嫂断断续续的诉说中,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丈夫去城里打工,与别的女人好上了。

她说,本来这件事是无颜对人讲的,只是我一个乡野女子,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来救教于先生。毕竟您在城里待得久,见多识广。

我问方嫂这事是怎么得知的,她说是一位从城里打工回来的老乡私底里悄悄告诉她的。那老乡说,你可得多长个心眼防着点。我也是为你好,担心你被他闪了才告诉你的。

那老乡绘声绘色道:你是没看到,你老公和那女的在工地上说说笑笑的,一瞧就不正常,竟也不避人。有天晚上你老公似乎是病了,一个人躺在工棚里,那女的端了一碗汤进去,半天都没出来。你说这孤男寡女的在一起,就怕做出甚么出格的事来,对不住你。

我说,传言终归是传言。你又没亲眼看到他们怎么样,何必如此难过。

方嫂小声道,事情没搁在你身上,自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有道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我沉吟半晌,问道:那你还想不想和你老公过了?她说:当然了,不然我来找你作甚?那就宁可信其无,不可信其有。若真不管不顾,豁出去撕破了脸,你们的婚姻可能就到头了。留着那层窗户纸,是给他留有余地,也是给你自己留有余地。

我接着问:你老公平时对你咋样?方嫂点点头说,还行吧。我说,这就对了嘛!你是相信你老公,还是相信别人的一句闲话?你若一气之下,就这么冒冒失失地去兴师问罪,若是他们没事,你老公岂不生气?难道十几年的夫妻感情还抵不住别人的一句闲话?这一闹腾,或许你们原本牢固的感情就岀现了裂隙。退一万步讲,他俩若真的有事,你这么一闹,不是明摆着将你老公推到她怀里去了么?方嫂点点头说,谢谢您先生,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说,没事多关心关心你老公。

方嫂说,愁得眼都蓝了。

翌日,坡上的一树梨花竟然开了。在风中独自绚烂,那么静,那么美。我正在房里收拾东西,方嫂一脸欢喜的进来,从手帕里拿出两颗红莹莹的柿子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笑笑说:他来电话了,说这几天就回来。他还说,这回索性就不走了,留下来和我一起经营民宿。

方嫂说着低头羞红了脸。

我说,好事情呀,吃完这顿饭我就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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