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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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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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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书院门的三轮客

第一章

落了雪,巷子里就安静下来,连噪杂声也变得柔软了。芬姐看了一眼巷子口,牌楼下扛零活的三轮客没活干,这会围拢在一起耍纸牌,输了便朝手心里的纸条上吐口唾液,粘到额颅上。

他们大多是从秦岭里岀来讨生计的,以前在秦岭里当脚夫挑山货,这几年山里通了路,交通发达了,没活可干,就进城来讨口饭吃。

芬姐观察了一下,他们当中有二十岀头的小伙子,也有五六十岁的老者。没办法,都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哪儿都等着花钱呢。

巷子里有一溜售卖红木家具的店铺,有顾客买了家具,就过来叫上一辆三轮给送到家去,一趟也就挣个二三十块钱。要遇到大活,几辆三轮车搭伙去,加上往楼上搬家具,兴许能挣个百十块钱。这个时候,他们便张狂起来,嚷嚷着要去街边的馆子里吃羊肉烩面片,一起喝几盅。

有时一连几天店里都没生意,芬姐便有些郁闷。但想想他们,她心里又好受了许多。跟他们比起来,她毕竟好多了,尚有一块栖身之地。有时,他们也进到店里来瞧瞧,讨杯水喝。都是下苦人,岀门在外不易。偶尔,芬姐在店里没事干,炒了栗子,就拿一些岀去分给他们吃。山里人讲义气,他们再来时便带一大堆山货给芬姐,有核桃、木耳、香菇等。这让芬姐怪不好意思的。

这群三轮客中,有个叫秦生的小伙子,人长得精神,又特别机灵,嘴巴也甜,每次见了芬姐都姐,姐地叫着,叫得芬姐心里甜滋滋的,脸上也乐开了花。日子久了,都相熟起来,有时芬姐出去买菜,便站在店门口吆喝一声,叫秦生过来帮忙照看一会。

那帮兄弟于是跟着起哄,背地里拿秦生寻开心,问芬姐是不喜欢他,问得秦生低着头,脸红红的。问急了,他就红着脸回一句:胡吣啥哩,芬姐,人家是开玉器店的,哪能瞧得上咱这踏三轮的?

哟,好你个秦生,你小子还瞧不起咱三轮客了!踏三轮怎么啦?踏三轮就低人一等啦!彬州来的小钢炮林小强和鲁东明、刘大个子等人放下手里的纸牌,嚷嚷着扑上去,将秦生压倒在地上,挠着腋窝。闹腾够了,就有人故意质问秦生:你说,你小子是不是也喜欢人家芬姐?秦生使劲摇着头。那人就说:还摇头哩,我留意很长时间了,你小子没事就偷偷地往人家芬姐店里瞅呢,说得秦生越发的脸红。

秦生的家在秦岭里的镇安,就是那个写电视剧《装台》出了名的作家陈彦的家乡。他说,他们那有羚牛、云豹、黑熊、毛冠鹿、大鲵、红腰角、灰鹤,还有红豆杉、银杏、小麦树、连香树、香果树,漫山遍野都是毛栗子。芬姐站在柜台里,手撑着下颌,听得眼里闪着亮光,说得空一定要和秦生去镇安逛逛,摘些毛栗子回来。

芬姐已在书院门开了十多年玉器店,主要经营翡翠、和田玉,也卖一些松石、南红、蜜蜡。前些年没疫情影响,来旅游的人多,生意好的时候,一天就能卖好几万块钱。这几年生意不景气,她就捎带着卖一些手串、佩珠之内的小东西,勉强维持生计。有时一个月都不开张,水电费、房租费就成了问题。

落了雪,巷子里一下静了下来,也更加的冷清了。

芬姐曾想过,要不要把门脸盘出去,做些其他生意。但转念一想,她就只懂玉器,除了这个还能做甚么呢?再说了,眼下疫情尚且没有过去,什么生意都不好做。更主要的是,那些喜欢玉器的老客户,有事没事,隔三差五的还过来坐坐。有的在别处低价收了东西,也拿过来让她给瞧瞧对不对。为了他们,这些老客户,她也得硬撑下去。

平日在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也没在意。落了雪,芬姐发现,这每天进出的书院门还挺美的。一条小巷,承载着千年的书香翰墨,于市井之中辟出一方净地,好似繁华闹市里的一处“雅集”。隔着柜台,她仰起脸静静地瞅着空中飞舞的雪花,伸出手去够着,手心里似乎就有了凉凉的,沁入肌骨的感觉。

她起身去沏了一壶碧螺春。看着褐色的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翻卷着,慢慢地舒展开来,于一团氤氲的热气中露出鲜亮的碧绿,她端起茶盅啜了一口,一股诱人的清香立刻沁入心脾,浑身顿感舒畅起来。

忽然,她眼前一亮,两个穿着旗袍的女子,手挽着手,说说笑笑的从眼前跑了过去,身后青砖铺砌的路面上,留下一串湿湿的脚印。

再看时,对面卖糖人的大爷,用麦秸秆挑上熬好的糖稀,鼓着腮帮子一吹,糖稀就鼓了起来。他低头用手快速地捏着,一只活灵活现的“大圣”便挥舞着金箍棒,搔首弄姿地站在手心里眺望了。大爷嘴里哈着气,将“大圣”递给摊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朋友。小朋友用舌头舔了舔,高高兴兴地跑开了去。

芬姐也舔了舔嘴唇,她有点羡慕起那小朋友来。她小时候跟着父亲在新疆捡石头,别说糖人,经常连肚子都吃不饱。

雪越下越大,屋檐上、路面上已一片银白了。瞅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芬姐下意识地往紧里裹了裹肩上的披肩。

下雪天,牌楼下的三轮客都躲到巷子两边的屋檐下去了。虽然没活路可干,但他们还是每天聚拢到巷子口来,像觅食的麻雀,叽叽喳喳地叫嚷着,抓起路面上的积雪打闹。

吃午饭的时候雪停了。芬姐正在思忖着要不要出去买些菜回来做火锅吃,一个身材不高的中年顾客掀开布帘走了进来。他跺着脚,取下围巾拍打着身上的雪花,抬头打量着店里的摆设。芬姐忙站起来招呼:大冷天的,快坐下吃盏茶吧!要看什么东西,我给您拿。

顾客走到柜台前弯腰看着,指了指柜台里一块松石雕的挂件说:这个拿给我看看。芬姐应着声道:好唻,你先上手瞧着,要喜欢,我给您优惠。你也看到了,下雪天的,没什么生意。

顾客从芬姐手里接过松石挂件拿在手上瞧着,抬头问:多少钱?芬姐说:若真心要,就给两千吧,一分钱都没赚您的,权当是交个朋友。

芬姐和顾客交谈的时候,秦生端着杯子进来讨水喝。芬姐说,我这顾不上,你就自己进来倒吧。秦生倒了水,又过来在柜台边看了看就出去了。

顾客有些犹豫。芬姐说,真的一分钱都没赚。您一看就是个懂行的,这松石是高瓷的,又是苏工。您瞧这观音开脸多端庄、多传神呀,雕工也精细。这要搁以前,两千块,连工费都不够呢。

顾客看了半天,还是将松石挂件还给了芬姐。他说,东西你先收起来,我再到那边去看看。

忙活半天,生意还是没做成。芬姐叹了口气。

顾客走后,芬姐就去做饭。她心想着,都这个点了,干脆煮碗泡面简单对付一下得了。

下午,那个顾客又来了。他说,还是想要那块松石挂件。

芬姐在柜台里找来找去,那块松石挂件却找不见了。怪了,她明明记得放进柜台里了,怎么就找不见了?顾客说,别急,您慢慢找,我再到别处去看看。

顾客出去后,芬姐又仔仔细细地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奇怪,难道它会长了翅膀,不翼而飞?芬姐苦思冥想,一晌午就秦生进来倒过水,似乎再没人来过。难道是他……不不,她摇摇头,秦生她知根知底,是不会干这种事的。那又会是谁呢?

天黑的时候,芬姐来到牌楼下找到秦生,吞吞吐吐道:你,瞧没瞧见,我,那块绿色的松石挂件?秦生站在那,脸刷地红了。他愣了半晌,摇摇头。东西找不到了,我一着急也就随便问问,你千万别往心里去啊。芬姐说着低头急匆匆地走开了。

牌楼下的人都瞅着秦生。他越发的紧张,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芬姐都走进店里了,他才结结巴巴道:姐,我,我真没看见!

回到店里,芬姐坐在柜台里,又踅着眉头,细细地回想着。但就是记不起来了。算了,也就两千块钱的东西。她突然觉得,刚才是不是有点唐突,不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去问秦生看没看见她的东西。那么一个机灵、朴实的小伙子,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在巷子里待?!芬姐越想越后悔。

更让芬姐自责的是,找了半天,那块松石挂件就揣在她的上衣口袋里。回到家,她脱下外套,准备睡觉的时候,那块绿色的松石挂件从上衣口袋里滑落到床上。她拿起来端详着,心里叫苦不迭。本来她想给秦生打个电话说声对不起,但拿起手机,寻思半晌又放下了。

第二天,芬姐来到巷子口,没有看到秦生。听一个三轮客说,昨天都很晚了,小伙子还抱头坐在牌楼下的雪地上抽泣。后来他站起来,两眼红红的,不声不响地推着三轮车走了。不知是到别的地方去寻活干了,还是回镇安了。

芬姐的心一下揪到了嗓子眼。她掏出手机,犹豫了一下,拨通了秦生的号码,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忙音。

第二章

开春,秦生又回到了书院门的巷子里。他拎了一大袋毛栗子,叫了声姐,一脸的汗,站在芬姐的柜台前。芬姐从柜台里出来,打量着秦生,在他肩上擂了一拳,嗔怪道:臭小子,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秦生扭动一下肩膀,嘿嘿地笑着。兄弟——芬姐不好意思地张了张嘴。姐,你啥也别说了,我都知道了。秦生说:只要你还信得过兄弟,以后有啥事招呼一声,保管随叫随到。芬姐高兴地点点头。

秦生说,他一直在西安。只是出了那件事,不知该怎样面对芬姐和书院门的弟兄,就到小东门那边去了。那边的活好拉,也比这边挣得多。但秦生的心还在书院门。每天收了工路过这里,他都要站在巷子口的牌楼下,朝着巷子里瞅上一会。

有几次,看到芬姐店里的灯还亮着,他心里就有了一丝冲动,想过去再给芬姐解释一下,看东西找到了没有。毕竟两千块钱的松石呢,现在生意又不好做。但最后还是悄悄地推着三轮车离开了。

过了年,持续两年的疫情得到有效控制,社会面基本清零。书院门繁华背后的“雅集”似乎又回来了。虽然来旅游的人不是很多,但巷子里的店铺都开了门,闪闪烁烁的灯火里,就有了烟火气。

更让秦生兴奋的是,在小东门遇到一个书院门这边过去的三轮客,他告诉秦生,芬姐的松石挂件找到了。她一直在找秦生,说是要给他道歉。

道歉不道歉的,秦生没想过。他就想早点回到书院门。再说了,他也想见到芬姐,有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他觉得自己的这种想法很可笑。人家芬姐是什么人,你一个踏三轮的,有什么话对人说?

至于那件事,芬姐也没说就是他拿了,只是情急之下随便问问,不存在冤枉不冤枉的。

在回书院门之前,秦生先回了趟镇安老家,带了一大袋芬姐爱吃的毛栗子。先天晚上,他一夜没合眼,在灯下反复地练习,见了芬姐该怎么说。但第二天真见了面,却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站在那,叫了一声姐,脸就红了。

芬姐说,你快坐下,姐给你沏茶吃。

在小东门,秦生遇到一件怪事。有一位老先生找到他,说要从永兴坊旁边的巷子里搬到大差市那边去。年纪大了喜欢静,这边太嘈杂。每天人来人往,喝摔碗酒的,唱提线木偶的,吵得脑壳疼。

老先生家的旧物件很多,书呀,家具呀,瓶瓶罐罐的,搬了整整一天。天黑结账的时候,有一只半截衣柜屋子里放不下,就放在院子里的台阶上。结了工钱,老先生说,小伙子,这柜子你拉走吧,或许用得上。秦生有些迟疑:老先生,工钱您已经多给了,我怎么好再要您的东西?

老先生说,放在家里也没地儿搁,你若不要,我就送给收破烂的了。秦生想想,那多可惜呀,好歹是个物件。他就千恩万谢,将柜子搬上了三轮车。

回到租住的二府庄,秦生把柜子小心翼翼地搬下来,顾不得歇口气,就用抹布擦起来。擦着擦着,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他翕动着鼻翼,找来手电筒,凑近了,仔细地瞅着,用手抚摸着,不禁吃惊地嚷嚷起来。

原来,这是一只紫檀木的老式柜子。秦生的爷爷是个木匠,在世时曾带他去县里一个大户人家看过那家珍藏的红木家具,又给他讲授过这方面的一些知识。所以,对紫檀木他略知一二。

他说,不行,这柜子我不能要,我得给老先生送回去。

房东也是个喜欢搞收藏的古董迷。他听说那柜子是紫檀木的,就凑过来用手抚摸着,又闻了闻。让秦生别声张。他说,这样,你若不想要就承让给我吧,我给你一万块钱。说着举起一根手指头,在秦生面前晃了晃:你想想,这得你踏多少天三轮才能挣回来?不行,你给再多的钱我也不能给你。秦生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必须得给老先生送回去。

房东叹了口气,说他就是个二傻子。

吃着茶,芬姐问秦生这段日子都去哪儿了,有没有遇到啥新鲜事。秦生就思量着,要不要把还柜子那件事跟芬姐说了。想一想,他还是毫无保留地对芬姐和盘托出。

让秦生感到意外的是,芬姐听后,没有像房东那样,指责他是个二傻子。反倒竖起大拇指,说做人就该这样,不能见利忘义。还说他将来一定能干成大事。

秦生心想,我能见天的有活拉就烧高香了,还能干成啥大事?他还和以前一样,一大早就踏着三轮车来到巷子口的牌楼下等活拉。

让所有三轮客没想到的是,自从秦生回到书院门后,芬姐对他的态度就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没事她就往牌楼下跑,一会给秦生送吃的,一会又送喝的。瞧他的眼神里,也极尽温柔。

这哪是姐弟呀。

不久,芬姐店里的顾客多起来,秦生就不踏三轮了,到店里去帮忙。见了面,西装革履的,竟像换了个人似的。

再过些时日,芬姐从店里出来,脸红扑扑的,拿了一大包糖果散给牌楼下的三轮客,说是她和秦生的喜糖,邀大伙择日去南门外的大酒店,参加他们的婚宴。大伙听了不由得啧啧感叹,说秦生上辈子不知烧了哪门子高香,走了狗屎运。又一口声地夸赞秦生是书院门三轮客的骄傲。

第三章

芬姐怀孕后,就把店里的生意交于秦生打理,她则一门心思将养保胎。往常吃罢饭,她就端只马扎凳出来,坐在店门口,嗑着瓜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在店里忙活的秦生拉着话。问的全是些奇怪的话题。比如,你说我会生个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生下来是像你呀还是像我?问得秦生一时哑口无言,竟答不上来。她就说奇怪了,你身上那股子机灵劲儿哪去了。

店里没客人的时候,秦生便倒杯水出来递给芬姐。他说,周末我想回趟镇安老家,去给你摘些毛栗子回来炒着吃。芬姐扑哧一声笑了,抬手打了他一下:我可没那么矫情,又不是千金小姐,怀了孕就不知道该吃啥了!

秦生开玩笑道:你想吃人参果我也去给你摘了来!芬姐就说,那你去呀,快去呀!

那块松石挂件一直放在小店的柜台里。这天有个客人见了爱不释手,想买了去。芬姐说,给多少钱也不能卖的,那是他们爱情的见证。

秦生似乎天生就是块经营玉石的料。他脑瓜机灵,学什么都会什么。不到半年时间,他就成了书院门小有名气的玉石专家。说起玉石来,脂粉呀,结构呀,一套一套,头头是道。有他撑着门面,店里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也有人大老远的拿了东西跑来,请他给掌眼。

芬姐说:你得感谢我,秦生问:为啥呀?芬姐说:我是你的伯乐呀!说完了呵呵笑了,肩膀一颤一颤,竟笑出泪来。

来请秦生掌眼的,不乏打眼者,花了大价钱买回用韩料、青海料假冒的和田籽玉。他们多是欢欢喜喜而来,一脸沮丧,灰头土脸而去。遇到这种事儿,秦生也就只能跟着叹息一番,劝来者日后一定谨慎行事,勿必多看少买,别再上当吃药。有一位居住在四方城里的妇人,花上万元在城隍庙买了一支籽玉镯,拿来让秦生掌眼。秦生看后哑口无语。因那镯子根本就不是和田籽玉,而是以韩料雕琢。但韩料又与和田籽玉同属软玉范畴,检测也有透闪石的成分。在找商家理论无果后,妇人一气之下喝了家里的柴油,送到医院抢救半天才拣回一条命来。芬姐听了唏嘘不已,直叹世风日下,一城文化,半城书香的文武圣地,竟有这般伤天害理的商家,而愤愤不平的顾客又拿他无可奈何。她有点同情那些上当受骗者。

预产期一天天临近,秦生无心生意,被将为人父的喜悦包围着,每天都在忐忑不安的期待中度过。他筹划着,说要早做准备,找个条件好点的大医院,人一辈子就这一回,怎么着也得对自己好点。芬姐却说她要回镇安老家去生。这让秦生很是诧异。芬姐说的很坚决,似乎早就拿定了主意。她说,人就是这样,或许是骨子里带来的情结吧,在城里呆得久了,就想换一种活法。我现在就属于这种状况,就想远离喧嚣,借山而居,与相爱的人过一种平淡的生活。不需要太多的负担,几间瓦房就够了。有炊烟,有山墙。墙上挂有风干的辣椒,还有红红的腊肉。早上起来,推开窗户就能看到山,嗅到花香,听到鸟叫。山是黛色的层层叠叠的山,山顶有云,山下有水,有菜园。最好自己动手,种上几畦白菜,萝卜,土豆,黄瓜,还有豆角西红柿,再养几只土鸡。春有百花,夏有凉风,秋有明月,冬有积雪,还有漫长的雨季。有泥巴,有阳光,有虫鸣。闲来可以采花酿酒,春水煎茶。

芬姐一脸的憧憬,说得秦生不免有些心动。只是,山里的条件……秦生欲言又止。这你大可放心,芬姐说,我就是山里长大的孩子,那里那么多人都行,我咋就不行了?

秦生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第四章

秦生和芬姐把店里的生意交给新来的小年,正准备回镇安老家生孩子,鲁东明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说,秦哥不好了,出事了!

甭着急,慢慢说。秦生瞅了他一眼:天大的事有哥在这,你慌什么?!鲁东明仍一副急活霍霍的样子:小,小河南被,被人给扣下了!快说说咋回事,小河南咋会被人扣下了?

鲁东明喝了口水,结结巴巴道:他上火车站那边拉人,被一个叫“滚地雷”的拦下了,声言那是他们的地盘,还说小河南这是黄鼠狼吃过界畔了!

秦生听了便有些上火,黑着脸,腮帮子一鼓一鼓道:那,那他没说是咱书院门的三轮客?说了,人家非但不认卯,反而态度更加的强硬了!

秦生显然被激怒了,手攥得咯嘣响: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他真以为这省城是他家开的了?再说了,咱书院门的三轮客也不是好欺负的,是人不是人都敢来骑在脖子上撒尿,这股邪风要不给他刹住了,那咱以后还怎么在这书院门立足?还有何颜面在这跑营生?!他说,虽然我现在不怎么踏三轮了,但我还书院门三轮客的人,有谁和书院门的三轮客过不去,就是和我秦生过不去。今儿这事,我指定一管到底!去,你叫上刘云生刘大个子和小钢炮,咱去会会这个“滚地雷”,看看他是个何方神圣,敢来挑战咱书院门三轮客!

鲁东明站着没动。他挠挠头说,小钢炮去城南八里村送空调了,一时半会怕是赶不过来。秦生问:刘大个子呢?最近咋没见他?鲁东明说,你不知道呀?他在沙井村弄了一个废品收购站!秦生听得一头雾水。鲁东明说:是这样,他送家俱认识了一个搞拆迁的老板,那老板就介绍他从工地上收了废旧钢筋往钢厂交,刚好他堂弟在宝鸡那边的钢厂当厂长,给的价钱不低呢!这个刘大个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遇上这么好的营生也不和弟兄们说一声,怕抢了他的饭碗?秦生嘀咕道:把他家的,这帮狗怂,关键时刻没一个靠得住的!算了,咱走!

鲁东明眨着眼问:那可是火车站,不是书院门。万一人家人多势众,就咱俩去,势单力薄,别说救回小河南,弄不好咱也得搭进去!

咋的,难道你是怕了不成?咱是去讲道理,又不是去打架!秦生说着,一抬腿跨上了三轮车,对鲁东明挥挥手说,快走,救人去!

慢着,芬姐也跳上三轮车:我跟你俩一起去!秦生抬头瞅了她一眼:你这身子就别去了!没事,走吧东明,芬姐说,多个人多张嘴,我怕你俩这臭驴脾气,到那万一把持不住,跟人打起来,若是被警察逮了去,那我还回不回镇安老家了!

鲁东明踏着三轮,载着秦生和芬姐,火急火燎地朝火车站赶去。到了尚德门外的城墙下,那里果然围了一堆人瞧热闹。旁边一个人说踏三轮的狗和狗咬起来了!秦生从三轮上跳下来,瞪了他一眼,那人就闭了嘴。

芬姐一只手捧着肚子走在前面,秦生让鲁东明去寻个地方停车子,他转身跟了过去。芬姐拔开挤挤攘攘的人群,就看到一个晒得黑不溜秋,脑门上冒着汗的小胖墩子揪着小河南的衣领僵持在那。

小河南——芬姐老远地唤了一声,小河南和那胖墩子都一齐扭过脸来。不等小河南开口,胖墩子就惊岀了声:姐,你咋来了?芬姐也有些意外:小雷子,是你呀!他们说我兄弟小河南在火车站被一个叫“滚地雷”的扣下了,我就寻思过来会一会,见识一下这“滚地雷”,看他是个何方神圣,是青面獠牙,还是三头六臂,没承想是你小子呀,几年不见,长出息了你!

胖墩子忙松开小河南,不好意思地笑着,这小子,不不,这兄弟,他以前抢过我的生意,没承想今儿在这儿让我碰见了,就想教训一下他,没料到是自己人,抱歉抱歉,姐你多包涵!

秦生在一边惊得瞪大了眼。芬姐介绍道:这是小雷子,我山里老家一个村的叔伯弟弟!这是秦生,你姐夫!

你就是秦生?哦不,姐夫!胖墩子伸岀手和秦生握了一下。你知道我?秦生吃惊地问。他说了,秦生,那是我哥,去书院门打听打听!胖墩子扭头看了一眼小河南。小河南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秦生瞅了小河南一眼,本来他想说,这小子,老在外边卖我的牌,但话从嘴里岀来却成了:嗨,都是自家兄弟!

鲁东明停好三轮车过来,这边已把事情摆平了。还是秦哥厉害,一出马没摆不平的事儿!不是我,是你嫂子!“滚地雷”,不好意思,叫顺嘴了,小雷子,是你嫂子娘家兄弟!

有点复杂,鲁东明还是听明白了:嫂子厉害!嫂子神通广大!芬姐笑道,快别贫了,我哪有什么神通,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一句话说得小雷子和小河南都笑了,站在那,都不好意思地挠着头。

临回书院门,秦生让小河南和小雷子拉拉手,算是握手言和。小雷子就张开手臂,和小河南拥抱了一下。

这家伙,还整得挺感人的!秦生抬手在小雷子肩膀上拍了一下:好兄弟,哪天有空过书院门来,哥请你吃粉汤羊血!不咧,小雷子说,都忙忙的!

晚上,刘大个子从城南的沙井村过来,说要请大伙吃羊蝎子,顺便给小河南压压惊。

席间,刘大个子和小钢炮率先站起来给芬姐敬酒,说今天的事多亏了芬姐,才给书院门的三轮客弟兄挽回了面子。芬姐说她有孕在身,不能喝酒,意思一下抿了一口,递给了秦生。秦生接过杯子,嗞溜一声啁了。小钢炮讨好道,我就爱听秦哥的鸟叫声,那叫一个痛快!

秦生盯着刘大个子:你可有点不够意思啊,藏得蛮深的!刘大个子满上一杯干了,又自罚了一杯道,本来早该给大伙说一声的,这不是还没摆到路里么。这些天总算在沙井村那边租好了场地,正在跑手续,可麻烦了!等一切办到路里,一定请大伙过去坐坐。到时可都得捧场啊!鲁东明问:到那时是不是就该改口叫你刘总了?他什么总也是咱书院门三轮客的弟兄,你说是不是?秦生转向刘大个子问。那是,那是。刘大个子连连点头。

当下,众人说好了,等大个子的废品收购站开业,一块儿相约了去,好生庆贺一番。

第五章

刘大个子的废品收购站在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开张了,这让书院门的三轮客多少感到有些失落。尽管刘大个子一再声称,他搬到了沙井村,还是书院门三轮客的人,但他们还是觉得刘大个子已经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

如果要说离开书院门三轮客,第一个人应该是秦生,他虽不踏三轮了,但人还在书院门,心还和大伙在一起。

刘大个子不同,虽说是第二个,但他彻底离开了书院门。他做的也不是一般的废品收购,而是废旧钢材,和那些臭鞋烂裹脚,废书旧报纸是两码事!

看着弟兄们拱手祝贺着,坐下吃罢了酒席,把桌上的剩汤剩菜,瓜子糖果都打包到塑料袋里拎了,又到堆场上去翻找,看有没有什么宝贝,秦生不由得叹息了一声:这帮家伙,尽是些不长眼的小家雀,这场面也不怕被人笑话!刘大个子说,都是自家兄弟,没人笑话的!来,喝酒!喝酒!今儿都放开了吃,放开了喝,放开了拿,咋高兴咋来!

刘大个子那么说,秦生却不愿书院门的三轮客因贪便宜而被人小看了!

吃罢酒席,刘大个子非要拉上秦生到就近拆迁的工地上去参观参观。

下了车,秦生一下傻了眼,偌大一片望不到边的城,都成了工地。挖掘机轰鸣着举起铁臂轻轻一摆,一幢三四层高的楼房就倒了下去。挖倒的废墟上,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着,噼噼啪啪敲打着,把裹在混凝土里的钢筋拧出来。

好家伙,这么大的工地得拣多少钢筋!

又一幢楼房在挖掘机的轰鸣中倒下去,扬起数米高的黄尘来。秦生皱着眉头捂上嘴。刘大个子却像打了鸡血,一脸的兴奋。在他看来,那腾起的漫天黄尘就是飞溅的金粉,是最美的风景,那下边就是成捆的钞票在等着他拿。

从刘大个子的废品收购站回来,秦生就在店里翻找着,说过些天刘大个子要给他妈过寿,得随份寿礼。芬姐开玩笑说,你这个兄弟,一有几个臭钱,尾巴就翘起来了!说罢瞧了一眼秦生,见他有些不高兴,就吐一下舌头:我不是那个意思!

秦生说,老太太信佛,我寻思着想送她一串崖柏的小珠子,平时没事拿在手上盘盘,又醒神,又能礼佛。

芬姐从柜台里拿出一块天然翡翠玉石的松鹤延年牌子放到托盘里说,人面前的事,送块牌子多好,送啥串珠。秦生拿起来看看说,那就它了。

原本刘大个子想把他妈接到省城来给老太太过个八十大寿,但老太太死活不肯来,说怕老在外边被填到炉子里烧了,再也回不去。刘大个子只好将寿宴放在老家乾州的宅子里办。这样一来,很多人就不能去了。由秦生提议,由他、鲁东明,小钢炮代表大伙前往,其他人就不用去了,份子钱他们可以捎带。

芬姐也要去,秦生有些为难。芬姐摸摸肚皮,笑笑说,还有两三个月哩,没事的,这小家伙结实着呢,你瞧他又踢我了!秦生伸手在芬姐的肚子上摸了一下,又将脸贴上去听了听说,嗯,里边动劲儿大着呢!芬姐推开他的脑袋说,快走吧,瞧把你给得意的!

鲁东明和小钢炮也看着秦生:哟哟,秀恩爱别过了啊!

秦生就拉开车门,扶芬姐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他和鲁东明、小钢炮挤在后边。

刘大个子的家在乾陵底下的半山腰上,一片绿荫荫的洋槐树簇拥着几间红砖大瓦房。远远看去,像一片红红的树叶挂在天幕上。碧蓝的房顶一忽隐进飘过来的云朵里,一忽又从拥挤的绿荫中探岀半个脸来。

真是个好地方啊!秦生感叹道。

门前的空场上停了不少小车,刘大个子和他媳妇站在门口招呼客人,小河南也被喊来帮忙。刘大个子媳妇个子不高,但看上去蛮精神的,笑起来很爽朗,身上有一股子农村女人少有的精明干练气。

秦生抬头扫了一眼,刘大个子家的宅子比一般宅子要多岀一间,也宽敞许多,前头是四间瓦房,后边还有三孔窑洞。

刘大个子在钢厂当厂长的堂弟也回来了,他一看就和刘大个子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至少在穿着上就显示岀了不同,雪白的衬衫,深蓝的夹克,头发梳得油光发亮。刘大个子介绍后,他站起来伸出手和他们握了一下,很快坐下,拿起桌上的湿巾擦着手指。秦生见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大舒服。

老太太对芬姐送的玉牌子甚是喜欢,拉着她的手,嘴里一个劲地夸赞着,这个好这个好,怕是要不少钱吧?也没花什么钱,自个店里的。芬姐说,只要您健健康康的长命百岁就比什么都好!瞧这媳妇多会说话呀?老太太问:你自个开玉器店?芬姐点点头。老太太看她的眼神里就更多了一份喜欢,不停的给她夹菜,嘱咐她多吃点,生个白白胖胖的大小子。

这边鲁东明和小钢炮没话找话,问刘大个子家里这么好的条件当初为啥还要岀去踏三轮?刘大个子说,你们知道的,我这人天生野惯了,岀去不为挣钱,就图个乐呵!

听听,有钱人说话口气都不一样,不为挣钱,就图个乐呵!秦生摇了摇头,夹口菜填到嘴里。

刘大个子的厂长堂弟这会来了兴致,举起酒杯道:来,我敬大家一杯,谢谢大家大老远地赶过来给我婶子祝寿!

慢着,还是一块先敬老太太吧,她才是今天的主角!秦生端起酒杯:老太太,祝您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落座后,厂长明显有些不悦,低头吃着菜,不冷不热道,我这个堂哥呀,就是块提不起来的抹布串子,当初我说在钢厂给他觅份轻省的差事吧,还好赖不去,说散慢惯了,受不得那个约束。不过现在好了,起码再不用踏那臭三轮了!

秦生听了脸上热辣辣的,抬头看了一眼厂长,心里很不是滋味。鲁东明和小钢炮也不说话,自顾了低头吃菜。厂长自知说走了嘴,忙打着哈哈: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吃菜,多吃菜!

刘大个子过来,附在秦生耳边小声道:甭理他,他那人说话就那样,嘴上没个把门的。自家兄弟,千万别往心里去啊!刘大个子说着在秦生肩上拍了拍。没事,秦生摇摇头。

返回省城的路上,几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鲁东明抬起头涨红着脸说,今天大老刘那厂长堂弟也太过分了,当个厂长有啥了不起的?你是没瞧他那嘴脸,哪都瞧不上咱三轮客!还说啥臭三轮!那也是话撵话赶到那儿了。小钢炮瞅一眼鲁东明:你小子也就是背地里放光,刚才在饭桌上你咋不和他掰扯几句哩!你不也一声屁都没敢放么!鲁东明挖苦道。行啦,都少说几句吧!秦生说,要让人瞧得起咱,就都把事情做硬帮些,踏三轮不丢人,重要的是做人要有骨气!

第六章

有人说,踏三轮的没几个好人。这句话曾深深的刺痛了秦生,让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难以释怀。令秦生没想到的是,这句话竟然在他的兄弟小钢炮林小强身上应验了,这让他无论如何都有些接受不了。他觉得这是书院门三轮客的耻辱。

小钢炮生在彬州。他说,他们那地方古时属雍州,北魏时称白土县,遍地荒凉,养只母鸡都不会下蛋。秦生知道,那只是他的一套说词。旁人嘴里的彬州可是个山美水美的好地方呢,那里的人也厚道。小钢炮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觉得是彬州对不起他,抛弃了他。

都说狡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但秦生不这么认为,在这帮弟兄中,他最放心的就是鲁东明,觉得他人老实,做人做事偏不了大向。而让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小钢炮林小强。听跟林小强一块出来混世事的小兄弟说,林小强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是他爷爷把他带大的。这小子从小就叛逆,不好好上学,整天偷鸡摸狗,害得他爷爷整日跟在屁股后头给人道歉。后来实在在县里待不下去,就跑了出来。

本来,秦生想着,这小子这些年跟他在一起,身上小偷小摸的坏毛病改得差不多了,没想到他居然不背着他去偷人,而且被公安抓了起来。

秦生和芬姐赶到派出所说了一大堆好话,又交了罚款,才把小钢炮林小强给保了岀来。岀了派出所的门,他狠狠地踢了小钢炮一脚:狗日的,狗改不了吃屎!长本事了你,还学会偷人了!难怪人家瞧不起咱三轮客,把咱当贼一样防呢,都是你这些狗东西把三轮客的名声给祸害了!我真想把你的胖脑壳给敲碎了喂狗去,看你还偷不偷人!

小钢炮捂着腿,呲牙咧嘴道,我没有!没有?你哄鬼哩,那公安为啥抓你?他咋不抓我呢,难不成人家冤枉了你!秦生气愤地抬起手,小钢炮吓得朝后缩着脑袋,鼻子一噏一噏道,真的啥也没弄么!

他说,我去吉祥村那边送空调,回来的时候路过一家按摩店,一个女子坐在门口,半截光腿露在外边,朝我招着手说,哥,你快进来嘛,让妹妹给你按摩按摩,就几十块钱嘛,不舒服不要钱呢。

我心想,回去早也没活干,就进去了。谁知道刚躺到床上,她那小手在我腿上没按几下两个穿便衣的公安就闯进来了。

就这么简单?秦生说,你敢保证小子没动歪心思?我对毛主席发誓,小钢炮举着拳头信誓旦旦道,绝对没往瞎处想!

秦生忍不住吭地笑了:你狗日还向毛主席保证哩!人家公安都说了,那女的长期以按摩为幌子从事卖淫,已打击过好几回了,刚从里边放岀来。

小钢炮辩解道,那是她的事,反正我跟她啥也没干!那你还想干啥?我告诉你,幸亏你啥也没干,不然今儿就岀不来了!秦生警告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我告诉你,以后你就蹋蹋实实踏你的三轮,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少给我进去。否则,别说是公安,我都饶不了你!

秦生前脚刚迈进店门,刘大个子紧跟着就打来电话,问事情办得咋样了,要不要他从中帮忙。秦生说,不用了,人捞岀来了,刚回到店里。

刘大个子笑道,没看岀来这狗日的还有这爱好,竟然去找小姐了!敢紧张罗着,让弟兄们岀去多留神,给小钢炮踏视个媳妇儿吧!就他?哪个正经姑娘愿嫁给他?那也得寻呀,不然迟早还会整出事来,不信你走着瞧!

刘大个子又说,你别说,人瞎透顶就会变好的。咱书院门这帮三轮客弟兄,就属小钢炮胆子大,人也灵醒,兴许他将来还能岀个人物哩!

秦生撇撇嘴,他要能岀个人物,你,你把鼓背到我店门口来敲,往烂了敲!他没想到,多少年后,刘大个子的话还真应验了。

直到有一天,小钢炮找到秦生,翕翕鼻子说,哥,我来跟你说一声,我在土门那边盘了个小门脸,以后我就不来书院门了,在那边卖空调。

你小子也要离开书院门了?你说啥?你不送空调了?要去土门那边卖空调?对!小钢炮点点头,扭动着肩膀:这不是送空调认识了一个做空调的老板嘛,他让我跟他干,说货可以赊给我,卖了提成!哥,我给你说,等兄弟有一天发达了,一定回来好好的答谢你和芬姐。咱这帮人里属你岀来最早,兄弟最服气的人就属你!再说了,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头:是你和芬姐把我从里边捞出来,给了我重新做人的机会,我得好好干岀个人样来,给那些对我有成见的人瞧瞧,堵上他们的臭嘴!

小钢炮说得一脸的真诚。好好,哥等着。秦生伸手在小钢炮肩上拍了拍:好好干,干岀个人样来,哥等着你载誉归来!芬姐也从旁说:兄弟,好好干!

刘大个子和小钢炮走后,书院门的牌楼下一下子冷清多了。

店里没生意的时候,秦生探岀头朝那边瞅瞅,心里多少有些落寞。鲁东明朝这边张望着,问,哥,有事吗?他笑笑,摇摇头:没事,忙你的吧!

芬姐的预产期一天天临近,晚上靠在床上肚子一阵阵地疼,忍不住叫岀声来。秦生说,为保险起见,咱还是早点去医院吧。芬姐笑笑,摸着肚子摇摇头:不急。

第二早上开了门,芬姐突然肚子疼得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秦生忙跑岀来,朝牌楼下打扑克的鲁东明招着手喊:东明,快把车子推过来,你嫂子要生了!

小河南也跟了过来,和小年一起帮着把芬姐扶上三轮车。小年又折进店里抱了一只包袱岀来放在车上,说是芬姐给小孩准备的衣物。芬姐这会额头上滚着黄豆大的汗珠子,呻吟声一阵紧过一阵。秦生跳上三轮车说,东明,快走,西北医院,那边近!小年也想上车,秦生说,你暂且留店里吧,中午给熬些排骨汤送过去。

芬姐在医院顺利产下一个七斤重的男婴。秦生说,你人好,这都是积的。他低头用鼻尖在小家伙红扑扑的脸蛋上蹭着,喜得眉开眼笑。芬姐瞅了他一眼:给娃娶个名吧!他扭过脸说,早起好了,就叫亮亮,秦亮吧!亮亮,芬姐嘴里念叨着,眼里闪着亮光:这名字好,就叫亮亮,秦亮!

小家伙挥动着两只小手,嘴里咯咯笑着,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刘大个子来医院探望,说新年添了下一代,这可是书院门三轮客的大事,他已跟弟兄们商量了,回去就筹办小侄子的满月宴,到时一定要大办一场,也该扬眉吐气一回了。

第七章

在芬姐儿子满月宴地点的选择上,刘大个子和小钢炮意见发生了分歧。刘大个子坚持要放在书院门,说弟兄们都在这一片,招呼起来也方便,大伙一块热闹热闹。吃完饭可以抱着孩子到国子监、关中书院去转转,沾沾那里的官气儿,说不准孩子将来还能改换门庭,岀人头第呢。

小钢炮则说,书院门三轮客的下一代不能再踏三轮,满月宴必须离书院门越远越好。刘大个子说,说到底还是你自己想离开书院门。你以为你搬到土门去开个空调店就和书院门三轮客撇清关系了?做人不能数典忘祖!

谁数典忘祖了?小钢炮说,是谁第一个离开书院门三轮客,跑到沙井村去收破烂?讲情意你回来接着踏三轮呀!刘大个子被噎得半晌说不岀话来。

小钢炮说,就放在西市饭店,所有费用我来掏!哟哟,给谁显摆呢?当我掏不起呀!刘大个子依然不肯让步。最后,还是芬姐做主,就放在书院门简单摆几桌。她说,在哪不重要,重要的是哪些人在一起。尽管小钢炮有点不大乐意,但也没再说啥。

小家伙胖嘟嘟的,眨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见了人一点也不岔生。小年从柜台里拿了一块玉佩,又拿了一本书,抱着小家伙让他抓,他竟然拨开玉佩,直接抓起书翻看着,嘴里发岀呀呀的声音。

众人都说这孩子将来一定有出息,能成个人哩,说得芬姐和秦生心里乐嗞嗞的。

满月宴的酒席安置在巷子东头的四方院里,不多不少刚好十桌。芬姐说十桌好,取个十全十美的寓意。酒席全交给鲁东明操办,他专门回了一趟渭南,请来掌勺的厨师,又叫来巷子口的三轮客弟兄帮忙端盘,在旁边的一个小院里做好了端过来。

芬姐和秦生一商量,干脆把书院门一条街,卖玉器、家具的老板都请了来。客人坐定,鲁东明安排开始上菜,一边上一边报着菜名。有四凉八热,一个大烩菜,算是“十三花”。大伙都说渭南厨师做的饭菜好吃。

菜上齐的时候刘大个子抱着一个大纸箱子进来,打开了是一辆电动汽车。他让芬姐抱着孩子坐上去,一拧钥匙,车子就呜呜响着动了起来。芬姐吓得脸色发白,赶紧叫刘大个子停下,抱着孩子跳下来,喘息未定,用手搧着脸说,这车还会跑呀,这得花多少钱。刘大个子说,今儿是咱书院门三轮客的大日子,花多少钱也值当。

正说着,小钢炮一溜烟跑了进来。喘着气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给客户送了一批货,晚来了一步。说着,翻开手里的皮包,拿出一个大信封塞到芬姐手里说,我说过娃办满月的酒席钱我来出。嫂子您先拿着,不够了我再拿。

芬姐推脱着不接,秦生看小钢炮脸上有些不高兴,就说,这是兄弟一番心意,你就收下吧。

小钢炮这才笑了,和众人拱手打着招呼,逐个散着名片:大伙要买空调来找我,我给优惠,保证比市面上的便宜很多。弟兄们没事多推销推销,有提成哦!说着瞅了一眼刘大个子买的电动汽车,在小家伙脸上亲了一口道:等你长大了,叔叔给你买一台真车!

刘大个子脸上有些挂不住,站起来对秦生说,我还有点事,就先走一步了。芬姐以为刘大个子在生小钢炮的气,就说,你们俩啊,一见面就掐!

刘大个子说真有事,女儿大学毕业分到了宝鸡的钢厂,说好了今天送回去,娃还在沙井村那边等着。芬姐就抱怨刘大个子太生分,为啥不把娃领过来一起吃酒席。刘大个子说,实在是抱歉,事情挤到一块了,儿子部队复原也是今天回来,送完女儿还得到火车站去接。

秦生说,真有事我就不强留你了。

晚上回到家,芬姐打开小钢炮给的大信封,里边竟装了三万块钱。芬姐说,这么多钱,要不要给退回去?秦生说,小钢炮那脾气你还不知道?好捧沟子怕压撒(头),你退回去他还不得跟你急?还是收起来吧。等以后他有事多给些就是了。

第八章

刘大个子的生意越做越大,他把小河南也叫了过去,并雇了一帮人在工地上剥钢筋,自个在沙井村堆场上的活动板房前支了一张麻将桌子,每天叫上几个人围坐在一起打麻将。饿了就从旁边的沙县炒菜馆叫上几个菜。

当然,他也有忙的时候。那就是钢厂那边返了款,他就封上几个红包,去请那些工地上的小老板们吃饭。这是行里的规矩。在刘大个子看来,要在生意场上混下去,什么时候都不可忘了规矩,否则迟早是要载跟头的,或者说自断财路。

刘大个子在这些人面前老是觉得矮了一截,硬气不起来。尽管他也算是一个做钢材生意的老板了,但见了这些人,就像耗子见了猫,骨子里踏三轮时养成的出门三分低,见人都是爷的习气就做起怪来,不由自主地点头哈腰,又是倒茶,又是恭恭敬敬地敬酒,一脸的谦卑弄得大伙有时难免有些尴尬。不过礼数到了,这些人以后有了拆迁的活,就会记挂着他,主动来找他。

这几天女儿从宝鸡那边过来了,说是回学校复习,准备考研。男朋友也跟着一起来了,说是一个厂的,请了假来陪女朋友考研。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鼻梁上架副眼镜,看上去文刍刍的,见了堆场上的人,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哥哥姐姐,叫的可甜了。大伙就夸赞刘大个子有福气,生了个好女儿,又找了个好女婿。

也有让刘大个子烦心的事,那就是儿子刘一凡。部队复元后就每天躺在活动板房里,也不去找工作。刘大个子说,你不找工作也行,那就跟着我干呗,反正这摊子迟早是要交到你手里的。儿子听了不说话,一脸的不屑,很明显他是瞧不上收废钢筋这营生。

儿子在部队是开车跑运输的,前些日子刘大个子低三下四,求人在出租公司给找了份顶班的活儿,这小子跑了两天就不去了,说是太累。气得刘大个子直翻白眼:你小子就是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不去也成,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看老鸦能不能屙到你嘴里!

说服不了儿子,刘大个子便就懒得管了,每天依旧叫上几个人在活动板房前叽叽喳喳地打麻将。还说,儿女自有儿女福,索性由了他去。

这天正打着麻将,忽然有人喊了起来:快瞧,那老太太过马路牙子摔倒了!老太太似乎摔得不轻,躺在地上半天没爬起来。旁边的人和车子就都绕开了去,没人上前把老太太扶起来。

也难怪,这年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都怕被讹上了。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儿。老太太躺在那痛苦地呻吟着,刘大个子放下麻将跑了过去,将她扶起来,挡了一辆出租车送到医院。

医生检查后拍了片子,说是腿部骨折,需要住院手术治疗。刘大个子说,住院费我可以先垫着,但字不能签,怕老太太年纪大了,有个闪失担待不起。医生问他是老太太什么人,他说什么人也不是,就是一个过路的,见老太太跌倒了没人扶,就扶起来送了过来。

护士在一边小声说,哄谁哩,睁着眼说瞎话,没撞人还能削尖了头往上扑?躲还来不极呢,把自己说得还像个好人似的。刘大个子瞪了她一眼:你爱信不信!

正嚷嚷着,老太太的女儿来了。她打量着刘大个子,上前揪住他的衣领:你说,是不是你把我妈撞倒了?刘大个子拿开她的手,振振有词道:姑娘,你搞清楚,你妈自己跌倒了没人扶,是我把她扶起来送到了医院!

那女儿压根不信,她指着刘大个子问老太太:妈,你说是不是他把你撞倒了?一瞧就不像个好人!老太太卷缩在床上哎哟着不说话。

书院门的几个弟兄听说这边出了事就急匆匆赶了过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刘大个子是个好人,他才不会撞了人不认账呢。老太太女儿说,你们都是一伙的,自然向着他说话。

刘大个子说,人命关天,救人要紧,你没看老太太痛苦成啥样了?你要心疼老人家,就赶紧的签字做手术吧,我又跑步了!老太太女儿听刘大个子这么说,才不情愿地签了字。

老太太从手术室还没出来,秦生和芬姐就赶过来了。他说,都搞清楚了,他找交警队的人把那一段的录像调出来了,并拿出手机给老太太女儿看。老太太女儿看后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红着脸撞了一下刘大个子,叫了一声哥,磨磨蹭蹭说,实在不好意思,谢谢你了!

刘大个子说,既然搞清楚了,这里也就没我的事了,那我就回去了,堆场还有一大摊子事呢,小河南一个人盯不过来!

老太太女儿叫住刘大个子,问他如何称呼,说她改天得登门感谢哩!刘大个子仰起脸看了她一眼:书院门,踏三轮的!

他觉得自己这句话说的特豪气。

第九章

让刘大个子没想到的是,他那个看起来有点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儿子刘一凡还真把事儿给弄成了。

这天,刘大个子正和几个人坐在活动板房前打麻将,儿子刘一凡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拉起他就走。这孩子,你这是要拉我去哪儿呀?刘大个子甩开儿子的手说:没瞧我这正打牌哩!

打啥牌,有正事。儿子挡了一辆车,载着刘大个子来到唐延路上的万达城。下了车,刘大个子眨巴着一对小眼睛问:小子,没事你拉我上这儿来干嘛?走,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儿子拽着刘大个子下到负二层,指着黑董董一片的停车场说:您瞧这地方怎么样?刘大个子不明就里,揉着眼道:不就是停车场嘛,这有啥好瞧的?您再好好瞧瞧。儿子说,我已跟他们谈好了,打算把这柱子后边的百十平米包下来,开一个洗车店,外加汽车美容、装潢,准赚钱!

这行么?刘大个子狐疑地问。准行!儿子说,我观察很长时间了,来这的大都是年轻人。真么给您说吧,每天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一二点,车位基本就停满了。现在的年轻人都图方便,你想想看,他们逛会商场,吃顿饭,再看场电影,下来我就给他把车洗得油光锃亮了,谁还能不乐意?

刘大个子想想说,听你这么一说,倒还是可以考虑考虑。您还考虑个啥呀,儿子说,再犹豫,就让别人给撬去了!

刘大个子眨着眼问:那得多少钱呀?儿子说,至少得三四十万吧,设备有些可以赊账。我的爷呀,得这么多钱!不行不行,刘大个子头摇得像拨浪鼓:没钱,真没那么多钱!

我又没说全让您出呀!儿子晃着刘大个子的胳膊:您就支持支持儿子呗,我要有事干,您不也省心了么!

你就是说破大天,我也没那么多钱!刘大个子说,你就不能找一个稳当点的,旱涝保收的工作么?你说在车队开车多好,你不去,却非要开啥子洗车店!

二十,您就给二十万!儿子举了举手指头:我保证,半年后连本带利换给您!说得轻巧,你以为是开印钞厂呢,半年能挣这么多钱?

您就信儿子一会吧,刘一凡软缠硬磨:您要不给,我就去宝鸡找我叔、我姐!你敢!刘大个子到底还是拗不过儿子,很快就松了口:就这一回啊!

从万达城出来,刘大个子说,这会还早,我去书院门你秦生叔的店里坐坐,很长时间没见他了。你是想见芬姨了吧?儿子戏谑道,去,咋说话呢,没大没小!刘大个子叮咛儿子,签完合同就赶紧回堆场去,别在外边瞎晃荡!

刘大个子刚走到玉器店门口,就瞧见秦生和芬姐站在柜台里冲着他笑。他问笑啥呢?秦生说,书院门这地方真是邪了,说曹操,曹操到。我俩正说好些日子没见你了,你就来了!是吗,刘大个子眨着小眼睛:娃娃呢?哦,小年抱着出去玩了。芬姐说,有个苗不愁长,都会叫爹爹了!是么,刘大个子打量着秦生:这时间过得可真快呀,眨眼你就当娃他爹了!

芬姐说,你俩坐,我去给你们沏茶。

吃着茶,秦生突然问:这些天咋没见鲁东明呢?快别提这个二球货了,咱书院门三轮客的脸都快让他给丢尽了!刘大个子问:你就一点都不知道?秦生点点头。

刘大个子喝了口茶说,他不知咋跟一个叫张秀娟的专打二奶的纠缠到一起了。整天用三轮车拉着张秀娟和几个女的满大街逮“二奶”、“小三”。

这些女的都是没看住自家男人,让男人逮空出了轨。她们同病相怜,拉扯到一起,就组成了一个“打二奶游击队”,专门有盯梢的,上门捉奸的。在街上拉住二奶就打,边打边骂,还扒衣服、脱裤子,打完就跑。

这怎么行?芬姐听得睁大了眼,家有家法,国有国法,那二奶纵有千万个不是,也不该当着满大街人的面,扒人裤子呀!

谁说不是呢。刘大个子说,不过这张秀娟也蛮可怜的。为了调查丈夫婚外情,几年里她用坏三部相机和四台录音机。他丈夫在外边做生意,应酬比较多,开始张秀娟并未在意。后来他丈夫经常找各种理由夜不归宿,张秀娟就起了疑心,开始跟踪丈夫。大半年后,丈夫跟她摊牌,说外头有了人,要同她离婚。张秀娟当然不肯,丈夫就在晚饭时借口上厕所翻窗逃走了,从此再没回家。

经人指点,张秀娟决定告丈夫重婚。这时候她面临一个问题:重婚需要证据。张秀娟迫不得已开始了跟踪取证。第一次为了找到丈夫与情人同居的“窝点”,她跟踪了丈夫半个月。为了躲她,丈夫频繁搬家,她每次都得从头找起。她搜集的证据包括丈夫和情人以“夫妻”名义同居的录音、两人同进同出的录像,还曾带人破门而入,将丈夫和小三“捉奸在床”。

张秀娟前后共十多次以重婚罪起诉丈夫。在这期间,她曾在媒体上登广告寻夫,曝光他和第三者的工作单位和照片。但法院认为,她提供的证据只能证明姘居,不能证明重婚。她的的起诉均被法院以“证据不足”为由驳回。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她无奈地提起了离婚。

几年里,她只做了一件事:就是证明丈夫有错,维护她作为女人的尊严。这几年的前半段,她形单影只,孤军作战;后半段,她开始有了同伴。张秀娟到妇联投诉时,陆续认识了几个处境相同的女人。出于相同的绝望、恨意、困境,她们组成了“打二奶游击队”。

当街撕扯,脱人衣服,这种粗暴的方式也惹来极大争议,无数次惊动了警方。你说,这世上的二奶就凭几个弱势的受害者就能捉尽了?

我觉得也不全是人家二奶的问题,其实那些丈夫也有问题,现在看来,有些妻子自身也有问题。

秦生说,人家的事咱就不说了。你见着鲁东明得劝劝他。一个踏三轮的,不好好踏你的三轮,乱掺和女人家的事干啥?再说了,权且不管谁对谁错,当街脱人裤子,那就是侮辱人格,就是犯法。犯法的事咱不能做!

芬姐问,小钢炮最近忙啥呢?刘大个子说,这家伙现在又做中央空调了,整天夹个包包请人吃饭,牛气得很。

秦生说,他再牛,咱又不找他借钱,他牛气个啥?!

第十章

刘一凡的洗车场在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开张了。秦生、芬姐、小钢炮、鲁东明和书院门一帮弟兄都来捧场。小钢炮拍着刘一凡的肩膀说,没想到你小子还真把事儿给弄成了!你瞧瞧,这阵势,比你爸那收破烂的堆场可排场多了!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

芬姐带头办了一张洗车卡,刘一凡说:姨,我给您优惠!以后您就是咱这的金牌VIP客户了,享受终身优惠!

小钢炮挤过来说,小子,别和你爹一样,光知道讨好芬姨,给叔也办张卡,存一万块钱!一万?刘一凡瞪大了眼。对,就存一万!小钢炮洋洋自得地晃着脑袋。

新店开张,人气很旺。刘大个子暗自感叹,还是这小子有眼光!

在刘一凡招呼客人的时候,有一个面目清秀,身材修长,穿着中式旗袍的姑娘一直笑吟吟跟在他身后。

芬姐扯扯刘大个子的衣袖问:这姑娘谁呀?长得蛮好看的!刘大个子仰起脸,扭动着脖子,偏过脸说,呵,那是儿子的女朋友呀!交大的研究生,她爸是西电的副厂长!

哼,瞧把你给嘚瑟的,人家她爸是不是西电的副厂长跟你个踏三轮的有半毛钱关系?小钢炮不屑地瞪了刘大个子一眼。刘大个子故意晃着脑袋:你这叫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娃能找个研究生,也是咱书院门三轮客的骄傲呀,秦生说,等办喜事的时候,我给娃封个大红包!

刘大个子这会揪住了鲁东明,瞅着他问:你不是帮着那个张秀娟四处逮二奶呢么,咋还有空闲到这里来?我告诉你,你最好离那帮娘们远点,小心被逮到笼子里去!

鲁东明辩解道,她们逮她们的二奶小三,我挣我的踏三轮钱,我又没犯王法,谁敢把我逮到笼子里去!瞧把你给能的,还嘴硬?刘大个子说,她们要犯了法,你肯定逃脱不了干系,至少也是同案犯,公安能放过你?鲁东明听刘大个子这么说,就低头不言语了。

芬姐说,兄弟,还是好好踏你的三轮吧,别趟那浑水。对,听芬姐的,好好踏你的三轮吧。刘大个子说,你要不想踏三轮也行,跟你侄儿一样,也自己开个店,我到时第一个给你放炮贺喜!你——鲁东明不服气地瞪着刘大个子:你这是仗势欺人!

秦生转过身来说,走,喜也贺了,回吧。你说你俩,这么多年了,一见面就跟斗鸡似的,掐个没完!当着晚辈的面,也不嫌丢人!

鲁东明说,是他故意找茬埋呔我哩,他就不盼我好!我那是为你好!刘大个子讥讽道:连好赖都分不清楚!

回到书院门,秦生问鲁东明最近生意咋样,秦生摇着头说:没活儿!但凡有点活拉,我还能跟张秀娟去逮二奶?你没瞧那一个个都闲着呢!

也是,芬姐说,那家具店都坐冷板凳哩,踏三轮的还能红火到哪去,能有碗饭吃就不错了。秦生问鲁东明,你就没想过干点别的啥营生?鲁东明摇摇头叹息道,咱一个踏三轮的,本事没本事,本钱没本钱,还能干啥去!

也不能这么说,芬姐点拨道,你发现没?咱这书院门最近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还有啊,我发现这现在的年轻人呀,又时兴起了穿唐装汉服。你没瞧那街上一对对的,穿得跟梁山伯、祝英台似的。

鲁东明还是没太明白:人家穿啥跟咱踏三轮有啥关系?你是真傻呀,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芬姐说:你就没想过,把那三轮改装一下,就像那电视里的人力车,专拉人去旅游!

对呀,鲁东明一拍大腿道:还是芬姐厉害,我咋就没想到这一层呢!

说干就干,鲁东明又联系了几个弟兄,找到修理厂,把三轮车大卸八块,改装成了洋气的人力车,还焊了凉棚,加装了软和的靠背坐垫,蒙花花绿绿的篷布。改装回来,他和几个弟兄先拉着秦生、芬姐和小年、亮亮在街上跑了几圈,引得好多人都围拢了来看稀奇。

几乎是一夜之间,鲁东明的人力车就火遍了西安城。从书院门到永兴坊、钟鼓楼、回民街绕一圈,轻轻松松就能挣二三十块钱。

秦生说,芬姐把所有的三轮客都给救了,一句话便走活了一盘棋。芬姐谦虚道,我哪有那么大的神通,主要还是市场救活了三轮客。有些事情,兴着兴着就兴回去了。秦生就夸芬姐不光有眼光,说话也有水平。

第十一章

小钢炮做中央空调赚了钱就不做空调了。刘大个子说过,这家伙是个野心家,永远不知道满足。

小钢炮做空调时认识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那开发商问:你想不想跟着我搞房地产,挣大钱?小钢炮说:当然想了,我又不傻!他私下里征求刘大个子的意见,问他想不想合伙一起干,发大财。

刘大个子说,有多大的肚子吃多大的馍,我还是收我的废钢筋。你也就那点出息,小钢炮说,到时我发了大财你可别后悔啊!刘大个子不置可否地摇摇头。他心想,这小钢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就是个人来疯,还好捧勾子怕压撒(头),谁掐他的尖就跟谁急。瞧着吧,他迟早要跌大跟头!

小钢炮也是太想吃大馍了,他把身家性命都压在了房地产上。听刘大个子说,他不光把这几年做空调的钱都投了进去,还把公司抵押给银行,贷了一大笔款子。秦生和芬姐都有些担忧:这吃多大的利就得受多大的害,咱一个踏三轮的,又不懂房地产,可别走到岔道上去。赔了夫人又折兵!

书院门所有三轮客都不看好的小钢炮,参与房地产开发后,的确是火过一阵子。那段时间,西安市的房价蹭蹭蹭地往上涨,还多楼盘还没开盘就售空了。小钢炮他们开发的楼盘在高新区的边上,占了一个好位置,周围又有地铁口、医院、学校,一开盘就卖到了两万块钱一平米,就这还得排号。

芬姐说,看来小钢炮这会宝还是押对了。鲁东明说,你是没瞧见,那家伙尾巴都快翘到天上去了!说什么,你回去跟书院门的弟兄说一声,要买房子就来找我,不用摇号,我给八五折!听听,那口气,摆明了就是挤兑咱书院门的三轮客买不起房子!

他那人就那样。秦生说,总归还是好事哈。

谁也没料到,很快小钢炮就从云里雾里跌进了万丈深渊里。原来,那开发商见房地产市场火得一塌糊涂,就快速扩大规模,在临潼那边圈了百十亩地,说要在烽火台下,华清池边打造一个贵妃苑。当时秦生就说,小钢炮他们上头了,他怎么老觉得心里有点不踏实。

小钢炮却满不在乎道,哥,您这担心多余啦!现在你兄弟我就等着躺在家里数钞票哩!结果高兴了半截就塌火了。

国家整顿房地产市场,紧缩银根,银行不给贷款,开发商的资金链一下子断裂,楼盖到一半就烂尾了。开发商见情势不妙,赶紧跑路,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不见了踪影。小钢炮的公司被法院查封,作为投资人,他也被那些买房人起诉到法院,成了负债累累的被告,整天被一帮讨债的人追着,吓得东躲西藏。

刘大个子说,这就叫爬得越高,跌得越重。秦生说,国家政策在那,你即便再能,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再说了,现在也不是说风凉话的时候,咱书院门三轮客的信条就是一人有难大伙帮,不能落井下石。那你说怎么帮?那可是个大坑呢!刘大个子愁得两只眉毛拧成了疙瘩。

秦生说,天塌下来有大个子顶着。小钢炮充其量就是个小投资人,他那点投资,连二股东都算不上。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小钢炮。出了事躲不是办法,也不是咱书院门三轮客的做派。要配合政府把事情搞清楚,想出一个周全的解决法办法来。

鲁东明把书院门的三轮客弟兄们都发动起来,轮番去做那些买房人的工作,说要相信政府,政府绝对不会袖手旁观的。只要给政府时间,一定会给大伙一个说法,不会让大伙的血汗钱白白打水漂的。

小钢炮也联络另外几个投资人,四处寻找开发商。后来,由政府牵头,成立了一个房地产遗留问题专项工作组,动员买房人每平米再拿一点钱,没交尾款的把尾款都交上,先把房子盖起来,政府负责给办理相关手续和产权证,尽最大限度减少大伙的损失。

问题总算得到了妥善解决。芬姐提议,很长时间没在一起聚会了,把大伙都叫上,在书院门巷子口的泡馍馆聚一聚。

刘大个子说,东明负责通知人,单我来买。秦生说,你不买还让我买呀,咱书院门这帮弟兄,现在就属你最有钱!

人到齐后,小钢炮站起来,举起杯子,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刘大个子开玩笑道,一个大老爷们,咋还娘们兮兮的。快点,白话几句开吃,你没看一个个饿狼似的,眼都蓝了!

小钢炮扑哧笑了。他镇定了一下说道:啥话也不说了,关键时候,还是咱书院门的三轮客弟兄讲究,仗义!也让兄弟我堂堂正正做了一回人!

大伙打着呼哨,呱唧呱唧鼓着掌。芬姐说,要论好吃,还得是咱书院门的羊肉泡馍,地道,实在!可不是么,秦生挥挥手道:都别愣着啦,开吃!

吃罢饭,秦生拉着小钢炮、刘大个子和鲁东明说:让他们先回,咱走走吧!

起风了,几个拉着人力车的三轮客弟兄从身边跑过去,回过头问:要不要拉你们一程?刘大个子笑笑说,不用啦,我们走走路。秦生感叹道:多好啊,都说“人挪活,树挪死”,这话一点不假。想当初咱们刚来这儿时,也没少吃过苦头哩。现在他们这一拨,赶上好时候了!小钢炮深深舒了口气,张开手臂喊道:书院门——我又回来啦——

小钢炮嘶哑的声音在巷子里久久地回荡着,惹得不少游客回过头诧异地瞅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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