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八十年代初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第一个春节,田野里到处洋溢着一股清新的、跃动的气息,每个人都在为即将到来的这个充满希望的春节而激动着。就连麦田里的庄稼苗也仿佛受到了感染,在春风中微微地抖动着。
人们盼望这一天已经太久了,用四婶的话说,盼得眼都蓝了!
半下午,日头还有一杆子高,曹耀武就提着一绺煮熟的猪肉来到门外张望着,走进了四叔家院子。
四叔正在院子里劈柴,四婶从出屋里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指,接过肉说:一条街住着,来就来了,还带啥东西嘛,不过日子了!耀武说:快拿进去,一会切个碟子,我陪四哥喝两盅。又瞅瞅四婶说:日子嘛当然要过,但不想再过穷日子了,过得够够的了,从今往后咱要过好日子了!
要放在以前,这话曹耀武是不敢说的。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家里有了地,每个人说话都硬气了。
曹耀武是同辈人中,脑子比较活泛的一个。自打分了地,他就在筹划着,开了春种些什么。看样子是还没拿定主意,来找四叔讨个样样行行。四叔是队里的会计,不光账算得清楚,日子也过得没的说。
紧跟着进来的是曹耀坤,身体壮得像头牛,一身力气没处使。进了门呵呵一笑说,把他家的,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是不用为开了年拉饥荒、填不饱肚子犯愁了。大人还好说,娃娃们正长身体哩!
可不是么,四婶端了一盘冒着热气的包子出来,招呼着:快来吃包子,刚出锅的,豆腐地软的,还放了点糍粑,可香着呢!耀坤摆摆手说,吃不下了,来时刚吃了一大碗燃面。耀武也摇着头说,不吃了,肚子留些空隙,一会还要喝酒哩。
老四家的,给我拿一个!德旺爷迈着矫健的步子走进了院子,从四婶手里接过包子,咬了一口,眯上眼说,嗯,要说咱这一条街,还得数你包子蒸得好!
您可不敢夸她,再夸就坐到房梁上去了!四叔开玩笑道。
四婶剜了他一眼说:快坐,都坐。
大伙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前,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又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四叔,七嘴八舌道:老四,你是队干部,见多识广,快给拿拿主意吧,这么多地,开了春种啥呀?总不能都种麦子吧?!
四叔清了清嗓子,挺直了腰说:要我说,稳妥起见,还是种小麦,能卖上价。收了麦再种秋玉米,还可以套种些黄豆、地瓜。
种那么多粮食,家里咋放得下呀?!曹耀坤眨眨眼说。
哼,瞧瞧,啥没见啥,就嘚瑟上啦!曹耀武说:有了粮食还愁不能变现呀?你想想,就不能喂些猪呀鸡的?!
不行不行,曹耀坤头摇得像拨浪鼓: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给割了!
那也不能投鼠忌器,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嘛!村里的文化人曹玉成不知什么时候进到了院子里。
四婶端过一只凳子说:曹老师,啥风把你给吹来了,你快坐呀!
曹玉成说:我从门口经过,听到里边热热闹闹的,就进来了。
不知不觉,太阳已隐到了屋后影影绰绰的杨树林里。一团薄薄的雾气从四周围拢过来。头顶深蓝的天幕挂上了闪闪烁烁的繁星。
起风了,院子里的果树摇曳着,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一股乍暖还寒的春风直往领口里灌。
四婶在堂屋里摆好桌子,端上花生瓜子,还有几道热菜说:都进屋吧,边吃边说。
大伙都坐上桌,四婶才发现家里没酒。四叔说,稍等,马上就好。他拿起热水瓶,将里边的开水倒进盆子,捏了几颗糖精放进去,又滴了一点酸醋,用筷子搅动一下,舔了舔说:就当喝甜酒吧,等明年日子好过了,咱喝西凤酒!
还是你主意多。大伙碰着杯,曹玉成问:刚才说哪儿了?说到割资本主义尾巴!曹耀坤说:我是被割怕了!那一年在门前的空地上种了几窝旱烟几窝甜瓜,若不是四哥给说情,差点被公社的人抓了去!
那早就是老黄历啦!曹玉成说:我这几天静下心来,反复地查看了报纸上中央的文件精神,那上头说的明明白白,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户作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经济实体承包经营集体的土地,,按照合同规定自主地进行生产和经营。其经营收入除按合同规定上缴一小部分给集体,并给国家缴纳税金外,全部归于农户。
至于地里种什么,养什么,自主权完全在每个承包户手里掌握着。曹玉成转向德旺爷问:您老经见得多,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德旺爷寻思一下说:我觉着有道理。四叔也说是这么个理。
耀坤还是不停地摇头。
这一夜,大家喝着四叔自制的甜酒,从地里种什么聊到了养猪养鸡,又聊到了栽果树,种蔬菜,种甜瓜,每个人心底里都涌动着一股热流,一个个脸上泛着红光,兴奋无比。
直到桌上的碗碟全吃光了,盆子里的甜酒也喝净了,大伙才想起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村头已响起噼噼剥剥的新年的爆竹声,夹杂着孩子们欢快的喊叫声。
四婶拉开门,一团雾气扑面而来,带着一丝暖意,湿润润的,裹着一缕爆竹的味道,甜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