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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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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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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倌玉德

在上官村年轻一辈人的眼里,封玉德老汉的举止有些怪异。譬如方才几个人说着话他还好好的,看不出什么异常来。一会封奎家的二小子牵着奶牛过来,他顿时脸色骤变,身子朝后缩着,一副骇然的样子。

牛并未理会他,依旧甩着尾巴,大摇大摆地从他面前走过去。走出一截,还回过头来,嘴里喷着热气,冲他哞地叫了一声,他肩膀颤抖着,惊恐万状。坐在玉德老汉旁边的秀儿娘叹口气道,这都多少年了,你咋还走不出来呢!

听秀儿娘说,玉德老汉年轻那会壮得像头牛,一身的疙瘩肉。那一年队里的一头牛犊受了惊吓,挣脱缰绳跑了出来,在村街上撒着欢横冲直撞。低头蹲在地上玩的秀儿舅舅,差点被踩到蹄下,吓得哇哇大哭。正在门前套马车的玉德闻声闪电般一个箭步冲过来,身子往前一跃,腾空而起,两只胳膊像铁钳一般,撸住牛的脖颈,将它摔倒在地,死死地摁住。牛瞪着眼,四蹄挣扎着,半点动弹不得。

后来,队长让玉德做了牛倌,他说,咱队里那几头烈倔牲口,也只有你能降得住它们哩。玉德打小就爱牲口,有几回看着大人们掮着犁杖,吆着牲口下地,他站在那呆呆地瞅着,真想伸出手去摸一摸那宽厚光滑的牛脊背,却没敢上前。

自打做了牛倌,玉德白天晚上都腻在饲养室,连家也不回了。秀儿娘开玩笑道,玉德兄弟,你咋对牲口比爹娘还亲哩!玉德不说话,咧嘴笑笑。他把那些牲口伺候的一个个油光滑亮,要多欢实有多欢实。

叼了空,玉德将牲口牵到饲养室外的阳婆儿底下,用梳子一下一下地梳理着,不时伸手爱怜地抚摸着牲口的脊背。那些牲口也通人性,静静地站在那,反刍着,用头亲昵地蹭着他的胳膊。遇到有人来牵牲口套车或下地,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叮嘱:耕地时抻着点用啊,惜点力气,别使伤了。来人戏谑道:知道啦,牲口不就是用来耕地拉车的嘛,瞧你那小气的样儿,像使自个媳妇哩!一句话说得玉德满脸通红。

过些时日,大伙发现槽上多了一头小牛犊,瘦得皮包骨头,站都站不稳。问起玉德,他说是在路边捡的。玉德对小牛犊特别照顾,槽上那几头老牛见来了一个小家伙和它们抢地盘,抢草料吃,都对它视若来犯之敌,趁人不注意,便撂着蹶子踢它。玉德发现了,总是要呵斥着,将老牛老驴教训一番,将小牛犊牵到外边,抓上一把玉米粒喂它吃。

刚捡回来时,小牛犊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脖子上不知被什么咬了一个洞,已结了痂,上头落着几只绿头苍蝇,赶都赶不走。夜里,小家伙发烧,浑身上下烫得像块木炭。他就买了退烧药,碾碎了给它喂。它闭着眼,咬紧牙关,喂进去又吐了出来,他急得搓着手团团转。能用的法子都用了,好不容易烧退了下来,但它却躺在地上几天都不动一下,眼也不睁。玉德给它取了个名儿“壮壮”,他心里一个劲念叨着,希望它能快点醒来,壮壮实实地成长!

终于,在第七天的时候它睁开眼醒了过来,有气无力地用头蹭着玉德。他激动得抱着它,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见有人进来,他忙放下它,抬起手擦擦眼睛。

小家伙没有让玉德失望。一年后,它就出落成了一个体格高大壮实的“小伙子”,毛色紫红,背平腰宽,体大蹄坚,和玉德一样,一身的肌肉疙瘩,且当仁不让地成了队里驾辕犁地的高手,单独拉一挂犁铧,犁起地来一阵风,像飞一样。而那些年长的牲口也都接纳了它,主动为它让出了一席之地。从地里回来,看到玉德,它老远就哞哞地叫着,跑过来将头抵到他的怀里。

玉德把一门心思都放在了壮壮和他那些牲口身上,实际上秀儿娘一直在心里中意着他,而他却毫无察觉。

天有不测风云,后来连着三年干旱,几乎绝收,山上的榆树叶子都被捋光了。玉德守着饲养室也饿得前胸贴后背,两眼冒金星,在槽上给牲口喂着干草就栽倒了。

饲养室尚有一些给牲口储备的“余粮”,队长听说后带人来抢余粮,玉德手里握着一把砍刀堵在门口,瞪着血红的眼珠子不让进,说牲口是队里的“苦重劳力”,不能有任何闪失,谁要抢牲口的口粮他就跟谁拼命。气得队长破口大骂:封玉德,你猪狗不如,看着人活活饿死你不管,你眼里就只有牲口!

夜里,玉德老汉躺在冰冷的土炕上,肚子饿得咕咕地响,但藏在炕洞里的玉米黄豆他一口也没动。实在饿得难受,他就挪到炕沿上揪一把干草填到嘴里嚼着,却怎么都咽不下去。

半夜的时候,饲养室的门吱扭一声开了,他以为是风刮开了,就没理会,扯了扯被子裹紧了,往炕里头挪了挪。过一会听见身后有轻轻地咳嗽声,他一骨碌坐起来,揉了揉昏花的眼睛,借着微弱的月光,隐隐看清了是秀儿娘站在门口。她嘴唇动了动,叫了一声玉德——

你咋来了?玉德问了一句。我……秀儿娘揪着衣角,半晌才吞吞吐吐道:是我娘让我来找你,我,我弟他饿得实在是不行了……秀儿娘的声音很小,小得几乎听不见,但玉德还是听清了。他呆呆地坐在炕上,没有吭声。又过了一会,秀儿娘转身跑了出去,屋外传来轻轻的抽泣声。玉德没有追,坐在炕沿上,揪着头发,用拳头一下一下地咂着土炕。

再后来,灾情越来越严重,队里下了死命令:杀牲口!无论如何不能死人!

看着朝夕相处的老伙计一个个眼含热泪,哀叫着极不情愿地被牵走,玉德蹲在地上心如刀割,而又无能为力。它们就像他的孩子一样,平时看着它们从地里回来,累得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卧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就抱着它们的头抚摸着,心疼得直掉眼泪。

现在却要面临生离死别。很快,他最不愿面对的那一刻便到来了,槽上就只剩下壮壮。眼瞅着同伴们一个个被牵走,壮壮似乎预感到了和它们一样,厄运终有一天会降临到它身上。它卧在地上不吃不喝,玉德把口袋从炕洞里掏出来,抖了半天,将里边仅剩的半把口粮倒在手心里喂它,它扭过头去看都不看一眼。玉德气得用脚不停地踹着它,踹完了又蹲下来,搂着它的头默默地流泪。

壮壮被牵走的时候玉德没有拦挡,他背过身去摆了摆手。

壮壮屁股朝后撅着,被强拽到门口,回过头来,眼里含着悲哀,恋恋不舍地瞅着玉德,哞哞地哀叫着。玉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咣地一声关上门,扑倒在土炕上大声嚎啕起来。

那天队里熬的牛肉汤玉德一口也没喝。从那以后,他见了牛就浑身颤抖,见了肉就反胃,就想吐。

上官村人说,玉德老汉没福气,一辈子除了喂牲口啥也不懂,秀儿娘这么好的女人都错过了。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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