泾河滩上的姑娘们,不仅会下地干农活,还会撑船捕鱼,且个个做得一手漂亮的针线活儿。但自从大坝工地上马,她们的心儿就乱了,没了心思做农活,见天的往村外跑。
翻过河对面的一座山,站在最高的那座山梁上,就能看到大坝工地的全貌。一架缆机轰鸣着从百米高空凌空而过,运送着混凝土。脚下蜿蜒的山路上,一辆辆橘红色的运输车在繁忙地穿行。
虽然大坝工地就在脚底下,但要过去还得绕过脚下的这座山梁,曲里拐弯的盘山路,没个半天工夫是到不了的。有几次她们想要过去看看,但走到半道上却打了退堂鼓。一次是四妞的脚崴了,蹲在地上不能动了。一次是下雨天走着走着,前边山体滑坡,巨大的山石滚落下来挡住了去路。望着横在眼前的山石,她们只有叹息着无功而返。
在这堆姑娘里,数四妞最犟,身上有股子不服输的劲头。她一直不死心,想要去看看那橘红色的运输车是什么样子。听说那车装有十几只轮胎,平常见到的解放牌卡车,也就是六只轮胎,前边两只,后边四只。她实在想象不出,那十几只轮胎是怎么装上去的。
吃早饭的时候,兰花从门外探进半个脸来,冲四妞招着手。四妞她爹坐在饭桌前低头喝粥,装作没瞧见。她娘瞅了四妞一眼小声道:不许去!姑娘家的,整天野得没个样儿。那地方施工,机器轰隆轰隆的,不停地有山石滚落,多危险呀!四妞就拉长了声音叫了一声爹,她爹放下粥碗,摸了把下颌说:孩子想去就让她去吧,这么大的姑娘了,总不能一整天盯着她哪儿也不让去吧?!四妞听了放下饭碗,站起来撒腿便跑了出去。她娘在身后喊着:当心点,早些回来!回头又冲她爹嘟囔了一句:都是让你给惯坏了!
六月的泾河滩上,河床里的水已涨了起来,泛着粼粼波光。姑娘们手拉手,踩着光滑的鹅卵石,沿着河滩向前赶去。四妞嘴里衔着一截芦荻,不时弯腰撩起脚下清澈的河水。快看——这花儿多漂亮呀!兰花从路边的草丛里摘下一朵粉红的打碗碗花儿,别到四妞的后脑上。
从河滩里上来,她们就踏上了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往前走不远,有一条斜的岔路,从这里抄近道到山根下的大坝工地,能少走十多里地。
一路上有不少橘红色的运砂石的装载车鸣着喇叭呼啸着从她们身边开过去。也有没拉砂石的车辆从她们身边经过时慢下来,司机摇下车窗玻璃,探出戴着头盔的脑袋来,朝她们喊着:姑娘们,是去大坝工地吗,要不要捎你们一程?走着过去得半天哩!兰花摆摆手说:不用啦,我们走走路,呼吸呼吸山里的新鲜空气!有车过来,四妞就躲到一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嘴里数着:一二三四……那车比一般的车身要高得多,果然有十几只轮胎。
走在最后边的风铃儿弯腰手拄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兰花抱怨道:都怪你,人家好心好意要捎咱一程,你却说不用,这得走到猴年马月去呀!四妞过来扶起她说:兰花做得对,咱又不认识人家,咋能随便搭人家的车呢,兴许人家也就那么随口一说,你还当真了?说着挺起胸来,清了清嗓门道:咱泾河滩的姑娘什么时候认过怂?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别到了工地上一个个东倒西歪,有气无力的,让人给笑话了!
姑娘们听了便都打起精神来,甩开膀子,齐声地唱着:咱们女人有力量,嘿,咱们女人有力量,每天每日工作忙……
她们在想着,要能加入到这支建设队伍里来,为大坝建设做贡献该多好啊!
吃午饭的时候,精疲力竭的姑娘们终于到了工地上。看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群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蹲在地上低头吃饭的工人们抬起头来,眼里闪着亮光。一位看上去有五十多岁,皮肤晒得黝黑,像是个工头的男子端着饭碗,过来打量着她们问:姑娘们,你们从哪里来呀,是来找什么人,还是……哦,我们是山那边泾河滩的,过来瞧瞧……四妞抓着后脑试探着问:我们能过去瞅瞅吗?男子摆摆手黑着脸道:没事就走吧,别到处乱跑,这里是工地,随时都有危险……四妞听了心里哼了一声:吓唬谁呢,有危险我们还不是闯过来了?风铃儿在后边扯了扯她的衣衫,她推开风铃儿的手,拉着兰花,仰起脸四处张望着向前走去。这时,有人喊着队长,过来对黑脸男子说:指挥部那边打来电话,说有事商量,叫你过去一下。男子临走扭过脸看着她们说:快走吧,别在工地上乱跑啊!
黑脸男子走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过来瞅着她们嘴里啧啧道:山那边泾河滩的?到这里可几十里地呢,走着过来的?行啊你们!
小伙子看上去并无敌意,他从帐篷里拿出几瓶矿泉水递给她们:这么热的天,快喝点吧!从小伙子手里接过水,四妞窥了他一眼,和别的工人不同,这小伙子脸儿白白净净的,还有着几分秀气。见小伙子扭过头来看她,四妞慌忙转过脸去。
小伙子似乎对她们的到来表现出了极大的欢迎:想看就看吧!又说:你们别介意啊,刚才那位是我师傅,大伙都喊他丁老黑,平时对我们也这么凶的!兰花听了吃吃地笑了:哪有徒弟这样说师傅的!她瞅着小伙子:还没介绍你自己呢!唔,我嘛,是山西来的,在这开缆车,他们都叫我小山西!就空中那个大家伙,是你开的?四妞瞅着小伙子,嘀咕道:没瞧出来,你还挺厉害呢!
在小伙子热情招呼着大伙进帐篷里去坐坐的时候,四妞走到一辆装载车跟前,她伸出手去抚摸着橘红色的车身,偏着脑袋盯着那一排排宽大的轮胎,问道:我能上去瞅瞅吗?当然可以啦,小伙子伸出手来想要扶她,她往边上一闪躲开了,自己上前身子一跃,抓住车门把手,登上了踏板,然后踮起脚朝驾驶室里瞅着。驾驶室里是双排座椅,后边可以躺下一个人。她真想进去坐一坐,感受一下那座椅舒不舒服。但小伙子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时,她却鬼使神差地摇了摇头。
下车的时候,四妞发现小伙子脚上的帆布胶鞋破了一个洞,露出了脚趾头。小伙子察觉到她在看他的脚,脸便红了。
兰花和风铃儿她们还探头探脑踅摸进工地上的食堂去看了看,出来咂着舌说,那么多人吃饭,里边除了米饭馒头,也没几样像样的菜。又说,过些日子我们过来,给你们带些咸鸭蛋、鱼干、腊肉,都是我们自己腌制的,可香呢!
那再好不过呢!小山西听了脸上露出一丝欣喜:你们还会来吗?
当然会来啦!四妞瞅着他:咋的,你不欢迎啊?
欢迎,欢迎!小山西脸上堆满了笑:当然欢迎!
四妞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再耽搁天黑就出不了山谷啦!又说:回去晚了,爹妈会奚落哩,下回八成就不让出来了。小山西拦了一辆车,叮嘱司机师傅把她们捎到山口那里,这样能少走不少山路。这一次她们没有推辞,四五个人叽叽嚷嚷上了车,挤在后座上。
四妞她们一走,小山西的魂儿就像被勾走了,干活也没了心思。别看他在工地上开缆车神气得很,其实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他在职业技校学的就是机械,一毕业便来到了大坝工地上。刚来时心里还有点好奇劲儿,觉得什么都新鲜。没过多少日子,新鲜劲儿过去了,心里就有点没着没落。奶奶给他打电话的时候还半开玩笑道:小子,工作的事有了着落,个人的事儿也得抓紧呢,奶奶还等着你领一个漂亮丫头回来呢!他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在说:奶奶,您这不是难为我么,这工地上除了轰鸣的机器,连个人影也见不到,睁开眼全是望不到头的山。
回到生活区,也全是清一色的男人,一个个脸上晒得黑黑的,落满了灰尘,只露出两只眼睛和雪白的牙齿,跟矿上的挖煤工差不多。您让我上哪儿去给您领一个漂亮丫头回来?
吃罢晚饭,小山西一个人独自来到距营地不远的山梁上。一轮上弦月从垭口升了上来,挂在湛蓝的天幕上。带着一股湿气的微风拂过耳鬓,亲吻着他的面颊。他坐下来,仰起脸望着面前影影绰绰,层层叠叠的山的影子,心里像有一波一波的潮水在涌动。
本来他已适应了这山里单调的、乏味的工作和生活,想着等大坝建成了就离开这里,最好是调到市区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但四妞她们的到来,打破了他内心的平静。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四妞那张光洁的、红扑扑的脸蛋。
不知什么时候,师傅丁老黑也来到寂静的山梁上,挨着他坐下。天上稀疏的星儿一闪一闪地眨着眼,草丛里的蛐蛐此起彼伏地鸣叫着。一股冷风刮来,他打了个寒战。丁老黑拍了拍他的肩膀,黑暗中扭过脸瞅着他:咋的,睡不着了吧?我说让她们赶快走,你还趁着我不在凑过去带着她们到处瞎转!小山西不安地扭动着肩膀,不敢抬脸看师傅。
再说四妞她们,太阳还有一竿高就出了山口。一路上,她的眼前全是小山西白白净净的面庞和露出破洞的脚趾头。不知怎的了,一想到他那张微微泛红的面庞,她的心儿就止不住怦怦地跳。兰花转过脸盯住四妞问:发啥呆呢,莫不是还在想着那个小白脸?胡诌啥哩?再胡诌我不理你了!四妞佯装有些生气,转过身气鼓鼓瞅着车窗外。
下车后,四妞提了一个建议:姐妹们,干脆咱们叼空做些耐穿的布鞋给他们送到工地上去吧。我看了,他们穿那胶鞋不透气,干起活来也不带劲。
呵,你是看到小山西的胶鞋子破了,露出脚趾头了才提议给他们做鞋子吧?兰花不怀好意地盯着四妞,风铃儿也跟着起哄:快说,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小白脸了?!是又怎么啦?你们不是都想为大坝建设做贡献吗,人家不过是提个建议,就跟着瞎说!四妞说着低了头,脸儿红红的。还嘴犟呢,口是心非,脸儿都红了!兰花和风铃儿吵吵嚷嚷推搡着四妞,她羞怯地甩开她们,捂上脸,跑回了家。
晚上躺在炕上四妞却没了睡意,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睁眼闭眼全是小山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还有露出来的脚趾头。她娘嘴里咕哝着:这孩子着了什么魔怔,大半夜的不睡觉,像鬼翻身哩。四妞索性坐起来,靠着墙角,呆呆地瞅着窗棂里洒进来的一缕月光。
第二天姑娘们便行动起来,她们从家里拿来不用的布头和新买的平绒布、白棉布集中在四妞家的院子里,铺开席子、炕桌,糊褙子的糊褙子,铰鞋样的铰鞋样,忙得热火朝天。望着她们一个个一脸的汗,忙得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四妞她娘一惊一乍道:我的天呀,这是要做多少双鞋子呀?在屋里给大灰马添草料的四妞爹披着褂子出来说:瞧你,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又转向四妞:丫头,为大坝建设做贡献是好事,爹支持你!四妞脸上早乐开了花:谢谢爹!
一弯金黄的月牙儿爬上了屋顶,姑娘们还在院子里忙碌着。她们都使出了浑身的解数,要把最好的鞋子送给大坝建设工人。
炕桌上做好的鞋子已摞起了半人高,四妞娘拿起一双鞋子仔细地瞅着,不由得叫出了声:丫头们,这是比给自己家里人做鞋子还用心哩,瞧这鞋底纳的,这针脚多细密呀,穿上脚肯定舒服耐穿呢!说着又问道:你们忙了一天了,就不累呀?婶儿,不累!兰花抬头瞅着四妞,故意抬高了嗓门道:给心上人做鞋子,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儿呢!
四妞她娘不解地瞅瞅兰花,又瞅瞅四妞:这是咋回事,我都让你们给说糊涂了!您问她,您的亲闺女!兰花晃着头故意朝四妞眨眨眼。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胡诌啥哩!四妞放下纳了一半的鞋底,起来在院子里追打着兰花。
一想到小山西穿上新鞋子激动的、欣喜的、不安的神情,四妞的心儿就又忍不住扑咚扑咚地跳。
不多不少,整整四百双鞋子做好后,装了满满的八只箱子。姑娘们又从家里拿来腌好的咸鸭蛋、鱼干、腊肉,归拢到一起,装了足足十几只箱子堆在屋子里。望着这些喜人的战果,她们恨不得马上就给送到大坝工地上去。四妞爹说:放心吧,这一回我和你们一起去,套上马车给他们送过去!
夏天的天说变脸就变脸,刚才还晴空万里,艳阳高照,一会从河滩里漫上来一片云,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一下就断断续续下了十多天,下得到处都湿叽叽的。
河滩上的水也漫过了桥洞,大片的苇子都倒伏在水里。姑娘们这下可急坏了,她们站在屋檐下,瞅着珠帘一样从屋檐上挂下来的雨水,不停地嚷嚷着:这雨来得也太不是时候了,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好不容易等到雨过天晴,装好了马车,四妞她们又仔细地清点了好几遍,唯恐拉下了哪只箱子。
过了河滩上的木桥,穿过一片一人多高的芦苇荡,马车就驶上了柏油路。四妞爹说了一声:坐好了丫头们,今天咱走大路!说着一甩鞭子,在空中炸开一声脆响,大灰马就撒开四蹄奔了出去。姑娘们尖叫着抓紧了马车帮子,在身后撒下一串银铃般的欢笑声。
不巧的是,还是那一次下雨天滑坡的地方,路面又被山上滚落下来的石块死死地堵上了,她们上前一看便傻了眼,心里叫苦不迭。听山上下来的人说,前边还有几处滑坡和塌陷,要完全抢修通,至少得十天半个月。她们只得悻悻地往回折。
小山西那些天眼皮老是跳,听着树枝上的喜鹊嘎嘎嘎地叫个不停,他歇了工就往山垭口那里跑,站在山梁上望眼欲穿,眼巴巴地瞅着不远处的盘山路一等就是大半天,结果啥也没等到。他有些黯然神伤,脸上爬上一丝失落的表情。往回走的时候,师傅丁老黑劝道:别再跑了,那帮丫头也就那么一说,几十里地,你以为她们还真会再来呀?又说:对了,听说前边的山谷里又滑坡了,泾河滩那边过来的山路又被堵死了,一时半会怕是修不通了。小山西听了转身就向山下跑去。
四妞她们每天都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轮换着到前面的山下去打探,看路抢通了没有。四妞她娘见姑娘着急成那样,饭吃不下觉睡不好,就对她爹说:要不你帮闺女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划船送过去?她爹叹口气道:说得轻巧哩,要能划船过去她们早就去了,还用坐在这里犯愁么?
四妞爹说得不无道理,一来夏天雨水多,峡谷里浪涛急暗礁多太危险;二来建大坝上游拦洪,河水改道,船根本到不了工地那边,看来还得再等。
终于有一天,风铃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回来说路抢通了,四妞听了激动地跑进屋里搂住给大灰马喂草料的爹,颤着声儿道:爹,您听见了吗?路抢通了!
爹在门前给大灰马套上鞍子,又拿起梳子给它梳着结在一起的鬃毛。大灰马咴咴地打着响鼻,抬起蹄子刨着地面。四妞已有些急不可耐:爹,您就快点吧,回来再慢慢梳!
爹答应着坐上车辕,一甩鞭子,敞开嗓门响亮地吆喝了一声得儿起——四妞的心儿就跟着飞了出去。
时令到了八九月间,河滩里的芦苇已呈现出一片透亮的金黄,那毛茸茸的芦苇花,远看似一片雪白,近看却有着不同的颜色。有奶白色的,微红色的,还有淡青色的。一阵微风吹来,细碎如棉絮的芦苇花,便在阳光下隐隐地摇荡着,放眼望去,如白色的波浪在闪烁。这个时候,整个村子便都浮在一片银白里。
这是泾河滩上最美的季节,但四妞却没有心思欣赏这美丽的风光。她刚从大坝工地上回来,那里正急需一批养护混凝土的物资。
四妞是去工地上给小山西送鞋垫的,走了半天的山路,到了那儿也没顾得上歇口气儿,就挽起袖子,过去帮着师傅蒸馒头。她在家里可是很少蒸馒头的,家里大小的活儿,爹娘很少让她插手。她们总说:穷养儿子,富养闺女。好像她是用泥做的,一碰就会倒了。
吃午饭的时候,大伙都夸四妞蒸的馒头暄白,用有一掰,一层一层的,吃到嘴里有一股子麦子的香味。主要还是面发的好,又不惜力气。不是有那么句话么:“哄乖的媳妇揉到的面”。
丁老黑一口气吃了四个馒头,过来盯着四妞打量了半晌,说了一句:我说姑娘,你有这手艺,干脆留下来给大伙蒸馒头吧!有人故意在一边起哄:丁老黑,上回来你还撵人家走哩,莫不是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嘴软,你才这样说吧?丁老黑反驳道:要说拿人的手短,你不也穿了人家做的鞋子么!大伙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四妞心眼好,人又勤快,为工地建设做了不少贡献,将来等大坝建成时,应该给她记头功!
小山西在一边听得眉开眼笑,心里像喝了槐花蜜。他也不言语,靠在一根水泥柱子上,不时抬头瞅一眼四妞。四妞心里也像喝了蜜,不时抬抬眼皮,偷偷地瞅一眼小山西。
这时,不知是谁提到了养护的事儿。丁老黑背着手煞有介事道:对了,这的确是个事儿。又说:这老天好似专跟人作对一般,几十天了一滴雨都不下。
那刚浇筑的混凝土,需要苫上稻草帘子,定期洒水进行养护。否则,暴晒在太阳底下是凝固不好的。
往年的稻草帘子都是从陕南运过来的,今年那边干旱少雨,稻草长得稀稀拉拉,又矮又茸,根本就结不了帘子。因此,工地上用的都是以前屯的草帘子,眼看就要用完了,这可如何是好?
见丁老黑一脸的愁容,四妞就随口说了一句:这有何难,我们泾河滩上到处都是芦苇,又高又密,我回去就把姐妹们动员起来,她们个个都是编席子的高手呢!
对呀,我咋就没想到这一点呢?丁老黑说:那芦席有韧劲,不光苫的面积大,还耐用。只是这么大的使用量,要辛苦你们泾河滩的姑娘们了!
小山西着急地朝四妞眨着眼,四妞没有理会。
没事的,这算什么,闲着也是闲着,这事包在我身上了!四妞一边解下围裙,一边拍着胸脯道。小山西在一边不停地催促着:快走吧,时候不早了,我骑摩托车送你回去。
一路上,四妞坐在后座上,伸手搂着小山西的腰,将脸贴在他的后背上,有一句没一句说着编席子的事儿。小山西低头骑着车,一句话也不说。四妞就用拳头捶着他: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你聋子呀!小山西被嚷急了,就将摩托车熄了火停在路边,下来盯着四妞,胀红着脸道:谁让你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逞能呢!四妞有些莫名其妙:我咋就逞能了?
哼,我一个劲冲你眨眼,还装做没瞧见!小山西喘着粗气道:就你爱逞能!
小山西,你今儿不把话给我说清楚,我还不走了!四妞的犟劲一下子又上来了,逼近了小山西,面红耳赤地嚷嚷着:什么就叫我爱逞能了?那是逞能吗?!
还说不是逞能!小山西气哼哼地扭过脸去:你知道那得多大的需求量吗?就你们几个身单力薄的小姑娘,能吃得下那么大的馍嘛!再说了,人家往年都是用稻草帘子,你突然给他换成了芦席,这工程质量要是出了问题,你担得起那个责任吗?这句话倒是把四妞给唬住了,但她仍不肯服软:我没想那么多,我就知道工地上有需要,我就得搭把手!
小山西的口气这会又软了下来,过去发动了摩托车说:这事咱不说了,走吧,我送你回去!
四妞仍在赌气,仰起头大摇大摆朝前走去,边走边说:你回吧,我不要你送!就这样,两个人一个在前头头也不回地走路,一个推着摩托车跟在后边。小山西几次要停下给四妞解释,四妞气乎乎道:我逞能,你别跟我解释,留着回去跟丁老黑他们解释!
天黑时到了村口上,四妞转过身盯着小山西:你回吧,不要再跟着我!小山西还想软缠硬磨,见四妞阴着脸,没得商量的样子,只好掉头回去。
四妞回到屋里仍生着气,她娘见她脸色不好,就问出了啥事儿。她说,没事儿,就是走累了,说着便躺下了。一会她爹过来叫她起来,说走了那么远的路,一定饿了,你娘给你熬了绿豆粥。她说,我不喝,你们喝吧。
生气归生气,工地上的事儿大。她爹一出去,四妞就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跳下炕去找兰花、风铃儿她们商量编席子的事儿。
夜晚的河滩上凉风习习,柔软的苇絮儿像婴儿的手指一样抚摸着她们的面颊。姑娘们你一言我一语,都兴奋得不得了,说这回一定要争口气,绝对不能给泾河滩的乡亲们丢了脸,让小山西他们小瞧了。拿定了主意,她们便回去发动人,到河滩里割苇子。
水一样的月光下,人们一个个摩拳擦掌,手持镰刀,奔了河滩里去。一会儿工夫,一人多高的苇子就呼啦啦打着旋儿倒下去一大片。听说给大坝工地上编席子,大伙能来的都来了,在河滩里摆开了阵势,割苇子的割苇子,劈苇眉子的劈苇眉子,忙得热火朝天。
四妞猫腰割着苇子,身上的汗衫全湿透了黏在身上,手上也起了血泡,火辣辣地疼。她咬着牙,仍低头挥舞着镰刀。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唤她,四妞转过身,是她爹他妈。她妈手里拿了条毛巾递给她,心疼地瞅着她:丫头,快擦擦!她接过毛巾,眼圈一热,拧过脸去,泪水混着汗水顺着脸颊肆无忌惮地流了下来。她抬起头拢了拢耷拉下来的鬓发,觉得心里头一下子畅快多了。
劈好的苇眉子在河水里浸泡一夜,捏在手如细长的面条一样,又韧又软。这个时候就该姑娘们大显身手了。她们在河滩上一字排开了,手指飞快地拧动着,雪白的苇眉子白花花一片在头顶上晃动。
编好的席子又细又密,像织布机织的一样,摸上去又光又滑,铺满了河滩。第三天的时候,小山西骑着摩托车来了。看到铺满河滩的白花花的一片席子,他惊得目瞪口袋,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快,小山西那张白白净净的脸上,就爬满了开心的笑容。他站在河对岸,远远地朝低头编着席子的四妞招着手。四妞装作没瞧见,继续低头编她的席子。兰花用胳膊肘撞撞她,朝河对岸努努嘴:有人在那向你招手呢!
别理他,四妞抬头窥了一眼河对岸,小声道:让他站着吧!
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甜甜的笑。
大坝尚未建成,就传岀了要搬迁的讯息。一夜之间,泾河滩上便沸腾了,芦苇荡里也失去了平静,就连躲在河水深处的野鸭子都受到惊吓,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最不能接受搬迁的就是四妞她爹和她娘。四妞她爹把大灰马牵到院子里,用梳子给大灰马梳着鬃毛,愁眉苦脸道:老伙计,你说这可咋办哩,人老几辈都住在这河滩上,如今说让搬走就得搬走呀,这还讲不讲道理了?
大灰马似乎听懂了主人的话语,一下一下甩着尾巴,神情忧伤地用头蹭着他的手臂。四妞她爹忍不住扭过脸去,眼睛有些湿润。
停了片刻,他抬起头问:丫头呢?她这会又跑到哪里去了?
谁晓得哩,这个不知深浅,没心没肺的死丫头,都这个时候了,心里一点也不着急,会不会又到工地上寻那个小山西去了?
四妞她娘说的没错,四妞此刻就和小山西在一起,不过还有兰花、风玲儿,她们是来打探搬迁消息的。小山西说,这事他也听说了,工地上的人都在议论,好像沿泾河滩的几个村子都得搬迁。他们说着话的时候丁老黑进来,见了四妞便有些难为情:姑娘,实在对不住了,你们为建大坝做了那么多事情,又是做鞋子,又是编芦席,没想到大坝还未建起来,你们却要背井离乡了……
没事,四妞笑笑道,其实我们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不是有句话,树挪死,人挪活嘛,到哪儿不是过呢!她故作轻松地伸展着手臂。兰花一脸愁容道:听说搬迁的地方很远,很远到底有多远?风铃儿说:我也不晓得。她茫然地眨着眼:看来只有听天由命了,今天在这儿,明天还不知在哪呢!几句话说得大伙都有些伤感,心里不是滋味。
四妞她们回到村里的时候,四妞她爹把大灰马拴在门前的楸树上,几个人嚷嚷着要到镇上去讨个说法。四妞她爹抬高了嗓门嚷着:我就想当面问问那些当干部的,要把我们搬到什么地方去?为什么相隔不到十里地,让我们泾河滩的人搬走,月亮湾的人却不搬?
四妞说:爹,您就别去了。我们刚从大坝工地上回来,这是上边的决定,镇政府也做不了主。
移民搬迁的事在大伙的猜测、议论中逐渐变得明朗了:泾河滩的三十几户人家要整体搬迁到月亮湾去就地安置。县上已开了动员会,要求一定要把工作做细做扎实,给群众把政策讲透讲清楚,争取他们的理解和支持,让每一户都高高兴兴地搬到月亮湾去。
散会后,县委书记拉着镇长的手,深情地说道:我十多年前就去过泾河滩,那里的老乡都很厚道呢,他们在河滩上一住就是几十年,突然间要搬走了,难免会有人想不通,也会有些抵触情绪,你们回去后一定要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要将心比心,以情暖人,千万不能硬来!
镇长信心十足地向书记表态:您放心吧,我们能让泾河水改道,也一定会让泾河滩的乡亲们高高兴兴地搬到月亮湾去。书记还叮嘱镇长一件事,让他见到泾河滩的姑娘们代为问好。他说,早就听说泾河滩的姑娘了不得,和当年支前的娘子军不相上下,为大坝建设立了大功,有机会我一定要去会会她们!
书记的话传开来,让姑娘们兴奋不已。但真要离开这朝夕相处的泾河滩、芦苇荡了,她们还是有些不舍。
月亮湾的安置工作已热火朝天地动了起来,村主任庞玉明说,这是上级交给月亮湾的政治任务,千万不能大意,每户人家是什么情况,吃呀,住呀,干什么呀,还有娃娃上学的事,各方面的细节都要考虑周全了。刚从城里回来的庞建武说:叔,您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这些事建平、笑笑他们已经在提前摸底了,保证完成任务!对了,听说泾河滩那帮姑娘个个都了不得,到时咱把她们都安排到村上的旅游公司来!庞玉明说:这是好事,你们就放手大干吧!好日子在等着你们!
四妞她爹听说要搬到月亮湾去,怕那边的人欺生,心里七上八下,还偷偷地跑过去打探了一番。返回的路上,他那颗悬着的心反倒踏实下来,还给大灰马背了一捆青草回来。
四妞她们这些天已在帮家里整理东西了,但人在屋里,心却早已飞走了。她们相约了来到河滩里洗衣服,衣服盆子原封不动放在河滩里,人却一个个不见了踪影。
姑娘们手牵着手,沿着河滩走了十几里地,这里的一切对她们来说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马上要离开了,心里难免泛起一层层波澜。望着河滩上随风起伏的芦苇荡,她们说好了要再划一回船。
清亮的月光下,她们沿河滩而下,站在船头上,拨开扑面而来的芦苇,一会唱,一会喊,一会又蹲下来,伸出手去撩着清凉的河水,摸着滚动的鹅卵石,还有沙沙摇摆的芦苇。
划着划着,姑娘们停下船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那哭声穿过摆动的芦苇荡在水面上久久地回荡。一会她们又呵呵呵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既有酸楚,也有欣喜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