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位二十出头,面目清秀的小姑娘,她说她家是月亮湾的,在一百公里外的一座小城打工。我却怎么也记不起来在月亮湾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大概是察觉到我一时半会记不起来她是谁家的姑娘罢,她又说是她爸妈叫她来的,她妈叫张玉秀。
张玉秀?我脑子里快速地转着弯,却还是记不起来在月亮湾见过或认识一个叫张玉秀的女人。
周日的早晨要醒得晚一些,七八点的样子,自然醒,睁开眼慢腾腾的洗漱,刷牙。才坐下,煮好茶,她就敲门了。
月亮湾离这里近三百华里。
我不知道这小姑娘是如何找到我家里来的,为避免难堪,我顺水推舟,装作认识的样子,招呼她坐下吃茶,她也不客气,端起桌上的茶盏就大口地喝了起来。那是刚煮的青梅茶,有一丝丝甜味。茶要慢慢地吃,吃透了才有味儿。
桌上还放了一碟刚洗过的车厘子,红艳艳的。不等我说话,她就自己捏了一颗车厘子放进嘴里,还说:“嗯,真甜”
这一点倒像是月亮湾的姑娘,一点都不拘谨,不岔生。就像那河岸上随处飞舞的芦苇花。不似别处的姑娘,有点作,叫吃不吃,叫喝不喝,干站着,都不自在。
她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边吃着车厘子边说:“听我妈讲,您在月亮湾时去过我家很多次呢,还吃过我妈焐的土豆饼,烙的石子馍。每次都吃很多。”她说着吃吃的笑。我也跟着笑。
我被组织上派到月亮湾驻村工作队,在那里断断续续呆了两三年。期间的确去过很多贫困户家,也在他们家里吃过饭,和他们处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但却对这个张玉秀是个光脸还是麻子,没一点印象。
要说招摇撞骗吧,看着小姑娘也不像。再说人家一个小姑娘,如果真不认识,为啥要大老远的跑到一个陌生人家里来说那些话?难道就为了骗吃骗喝?这不符合常理。
接下来她说的话不仅让我很快打消了疑虑,而且坚信她家就是月亮湾的。她说:“你们就住在村部的办公室里,那里离河滩不远,岀门是一片芦苇荡,半夜里也有水鸭子咕咕咕地叫着扑棱到院子里。”
月亮湾的夜晚很静,也很美。月光似水一样。
她喝了口青梅茶又说:“这茶好喝。我妈讲,您为村里的事可是操碎了心,那些年谁家的牛病了羊病了,哪怕是半夜三更,您也给请了兽医去看。”她问:“您是不是和农学院的人特别熟?听说村里办的好几期农业讲座,都是从农学院请的老师!”我点点头。“那些老师真不愧是农业方面的专家,讲的课通俗易懂。比如果树白粉病、炭疽病防治,常见的鸡瘟预防,一听就懂。”
她说的都对,可我就是在脑子里对不上号。她丝毫不理会我苦苦思索回忆的神情,仍然兴致勃勃地讲着:“脱贫攻坚到了最后阶段,真跟打仗一样。我妈讲,眼看着别的村一个个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奔小康了,您着急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嘴上起了一圈水泡。”
她说的不假,脱贫攻坚到了最后时刻,要摘帽,但也不可大水漫灌,得找对路子。
“那一回都夜里十一二点了,你们还在河滩里开会,一个个摩拳擦掌,信誓旦旦地说:“宁肯人人身上掉二斤肉,也不能在脱贫路上掉队,要把逝去的时间追回来,把月亮湾的日子过好了!”结果半夜下起了瓢泼大雨,你们从河滩里上来,一个个淋得跟落汤鸡一样,还在水里顺手捞起了一头从上游冲下来的种猪。第二天你们几个人都感冒了,但还是兵分两路,送种猪的送种猪,外岀联系虾苗的联系虾苗!”
她说到这眼圈有些红了:“我妈打发我来找您,就是要当面跟您说声对不起!”“我又不认识你妈,她为啥要跟我说对不起?”“您咋能不认识我妈?您去过我家不下十几回呢!”她肯定地说。
“就在滩上头,那个石头垒的两间茅草房,没有院墙。每到下雨天,外边大雨,里边小雨,屋子里就漏成了水帘洞,到处用盆子接着。说来还是您从上边争取来扶贫资金,给盖起了三间瓦房……”她提醒道,“你说的不就是上湾的贫困户高自立家嘛!”“对呀,您知道他吧?”“当然知道啦!”我脱口而岀。
高自立是月亮湾出了名的难缠户,要说他家的情况还算不错,有一个女儿大专毕业在城里打工,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他家还有二亩苇塘。脱贫攻坚到了最后的关键阶段,全村一百多户,就剩下他家没脱贫。脱贫路上一个也不能落下。村干部在一起合计着算了笔账,按他家的人均收入,早该摘掉贫困户的帽子了。但他一听说村里要上报镇政府,取销他的贫困户就急了,找到村部要和我拚命。那天我正在村部和几个村干部研究制定成立村合作社,进军农业产业化的事情,他身上绑着炸药,站在村部门前的旗杆下,情绪激动地大声喊叫着,说谁要敢取消他贫困户名额,他就点燃身上的炸药,与村干部同归于尽。村会计拿起手机要报警,被我拦住了。
“若不是您拦住事情就大了”,她说。
“说到底,还是过去穷怕了,不愿失去每年那一点补贴和救济。人都是这样。不过话说回来,是你的撵都撵不走,不是你的,留也留不住。”我说话有点啰嗦,没办法,习惯了,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
“那你是——”“我就是高自立在外打工的女儿呀!”“原来你就是高自立的女儿!”我拍拍脑门恍然大悟:“想象中你还是个碎丫头。你说你妈叫张玉秀,原来就是高自立的爱人?”“当然啦,您还能说不认识她吗?”“你咋不早说呢,绕了一大圈,原来你就是张自立的女儿!”“不是我爸那人名声不大好嘛,他又不好意思来见您,就让我来了。”“说到底,都怪我官僚,这下全对上号了!早就知道张自立有个女儿大专毕业在城里打工,只是一直没照过面。”我有些面红耳赤:“这样说来,你妈倒是经常见,每次去你家都叫她弟妹。弟妹长弟妹短,叫了两三年,到头来却连她叫啥名字也不晓得。还是我粗心。”“这也不能全怪您,我妈那人平时就话少,见家里来了人更是躲得远远的,自顾低了头去干活,一句话不说。”“说的是哩。”
我说:“就为了说句对不起,这么小的一件事,你爸妈就打发你大老远地跑来找我?!”她眨着眼:“这咋能是小事?在他们心里这可是件大事。这事要办不好,他们在家连饭也吃不香。”
“那你爸妈他们现在过得还好吧?你爸是个精明人,想必日子差不了。你们那山好水好,山上可种果,水里可养莲。藕生脆,还甜。鱼肥,虾鲜,遍地都是宝。只要人勤快,肯花心思,就不愁日子过不好!”“他们都好!还是托了您的福!现在家里每个月光苇塘里养的九节虾就能卖到上万块呢,我爸说除了跟您说声对不起,还一定要邀请您去家里去作客!村里现在变化可大了,去年就通了班车!”“去,有时间我一定要去好好看看!”“好啦,他们交待的任务完成了,我也该告辞了!”小姑娘说着站起来就要走,我留她在家吃饭,她说不啦,我以后会经常来的,现在城市到城市通了高铁,很方便的!
我问她在城里做什么工作,她说月嫂。我说月嫂好,很多人家都离不了。轻省,也不少挣钱。
说句心里话,我对月亮湾还是有着深厚感情的。
现在正是芦花飞扬的季节。有几次,我在梦里就回到了月亮湾,在芦苇荡里划着船,看着肥嘟嘟的大鲤子跃岀水面,像雨点一样落到船仓里,我就笑醒了。
打这以后,小姑娘就像走亲戚,隔三岔五的,过一两个月就会来我家一趟,她每次来都不空手,总要给我带点东西。有当年我们驻村工作队在月亮湾引进培育的阳光玫瑰葡萄,吃起来带着一股子玫瑰花的青香味。再有月亮湾的石子馍,放了花椒叶的,很香,扑鼻子的香。还有她家苇塘里养的九节虾,特别鲜,不是一般的鲜。这样,我就隔三岔五的还能吃上月亮湾的特产,就感觉自己还没离开月亮湾,心还和他们在一起。作为回馈,我也给他们带一些城里买的,吃的用的东西。给钱小姑娘是死活不要的,还显生分。
月亮湾的人都淳朴善良,待人心眼子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