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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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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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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爷走了

她说,我爷是个有情有意的人。她说话时眼里有柔柔的光在闪动。

我爷说他想吃甑糕。她说,十几年了,我记得清清楚楚,我爷对我说,他想吃蜜枣甑糕,我就给他买了。那糯米甑糕是盛在铁锅里的,上头铺了厚厚的一层红枣。

钱是我姐付的,记不清是五毛还是一块。那卖甑糕的个子不高,他收了钱,就麻利地拿起碗来铲甑糕。那碗白底黑釉,像豆油泡过一样乌黑滋润。他大概是瞧我爷年纪大了,吃不了几回了,就给多铲了一些,碗上头都冒尖了,他瞧一眼我爷,又给刮了一层枣泥。

我爷接过碗就狼呑虎咽起来,他吃得很香,脸上红光满面。

然而谁都没料到,就在这时出事了,一颗枣核卡在了我爷的嗓子眼里。他嗓子咕咕地响着,脖子一梗一梗,扭过头可怜巴巴地瞅了我一眼,就哧溜下去了。

我妈说,你就不该给你爷买甑糕吃,他要吃你就给他买呀!我姐说,不关妹妹的事,钱是我付的,就是我给我爷买的。姐是想替我顶雷,我心存感激的瞧了姐一眼,姐冲我点点头。

我爸说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他担心的是我爷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外甥会揪住这件事不放。

我爷那两个外甥是县城跟前的翁官寨子的,都是惹不起的主儿。一个鸡蛋里边能挑出骨头来,一个说起话来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虽说平时来往不多,但人不在了,舅家是上司衙门,作外甥的肯定是要来的。我妈就愁得什么似的。

我爸说,你别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他说,我爷这一辈子坎坷,后事一定要办得像个样,就这一哆嗦了。棺罩呀,乐人呀,吹鼓班子呀,该有的都得有,让我爷那两个外甥挑不岀茬来。这一回我妈没反对,都依了我爸。她还主动提岀要杀猪宰羊,唱三天大戏。说我爷八十六了,高寿,是喜丧。再说我爷活着最爱看戏,这回让他看个够。《三滴血》、《游龟山》、《柜中缘》,都给他点上。

其实我爷也是怕死的。两年前他就给我爸我妈带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叫你商量事。还说八十四是他的本命年,想摆几桌,过个寿,冲冲邪气。

我爸我妈就遂了我爷的愿,说现如今日子好过了,也不差那几桌。我爸到镇上割了几斤肉,又买了一堆猪下水,做了五六桌,把本家该请的长辈都请来了。我爷一高兴,就喝得面红耳赤。我爸说,只要我爷高兴,咋都成。没成想我爷还是没活过九十岁。

我爷活着没人搭理他,我爷一倒头族里的长辈就站了出来,说得给我爷一个说法,他是打过小日本的。听我爸说,我爷十几岁就被国军抓了壮丁。我爷被塞进一辆闷罐子,一气儿拉到了黄河北岸的中条山,参加了“中原会战”。下了闷罐子,我爷头还是懵的,被在手里塞了杆枪,就赶上了战场。后来我爸问我爷当时怕不怕,我爷说枪一响就吓傻了,只顾低了头抱着枪往前跑。有人在前头跑着跑着,身上吃了子儿,身子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我爷说,战场上杀红了眼,他也不知道害怕了,抱着枪没命地往前跑。

后来队伍被打散了,我爷稀里糊涂跑进了一个废弃的村子。村里静得出奇,只听得远处噼噼剥剥的枪声,响着响着就稀了下去。我爷一下松了劲,有气无力地往前走着。突然听到身后的院子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叫声。我爷立刻警觉起来,啥也没想,端着枪就冲了进去。一个小日本正呜哩哇啦地狂叫着,把一个小媳妇压倒在炕上。我爷冲过去就从背后捅了小日本一刺刀。小日本回头看了我爷一眼,连声也没吭,就从炕上哧溜下去了。那小媳妇早吓得魂飞魄散,缩在炕上筛糠一样瑟瑟发抖,我爷背上枪,拽上她就跑。他怕小日本找过来,就跑不掉了。

跑出一截,那小媳妇停下,从我爷手里抽出手来,带着哭腔道:我娃还在炕上睡觉呢!说着撒腿就往回跑,我爷只好又跟了回去。

那小媳妇就是我奶,那娃就是我爸。后来的事情就清楚了,我爷带着我奶回到了村里。我爷还在屋外的场院里摆了几桌,算是娶了我奶。

其实要说我爷,他还算命大,九死一生。那一仗,由于准备不足,又缺乏统一指挥,几万国军都阵亡或被俘虏了,突围出来的很少。

不知怎么回事,村里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都有点憎恨国军,说国军和小日本没啥区别,净干些伤天害理的事。说我爷就不是个好兵,小日本没赶跑,却把人家的媳妇娃娃拐了回来。他们也就是背后放光胡乱嘀咕几句,面上还得拱着手,一个劲地恭喜我爷和我奶。

因为他们都我怯大爷,也就是我爷的亲哥。他是国军的一个少校营长,就驻防在距村子四十多里地的泾河滩上。我爷和我奶拜堂成亲的时候,我大爷就骑着马,带了十几个护兵回来。村里人见了我大爷都吓得躲得远远的。其实我大爷人很和气,他还招着手叫他们过来吃喜酒。

听说我大爷明面上是国军的少校营长,背地里却给河对岸做事,偷偷地往北边放过去了不少进步学生。所以解放后,我叔、我姑都被安排在县里当了教师。

我爷也被称作抗日英雄,毕竟杀过日本鬼子。村里对我爷倒是很照顾,净给他安排些轻省活儿。比如掌管生产队的磨坊,放羊,喂养牲口什么的。我爷常被恭恭敬敬地请到村小学去,给小学生讲抗战,讲打了一个多月的中条山战疫。

我妈说,我爷吹起他过去的那些五马长枪来,就两眼放光,唾沫星子乱飞。我爸听我妈这样说我爷,便有些不大高兴:这怎么能是吹呢,他本来就上过战场,杀过小日本!

现在我妈最担心的还是我爷那两个如狼似虎的外甥,会揪住我给我爷买甑糕吃的事儿不放。这可如何是好,我妈愁得寝食难安。

我爷临下葬的时候,他那两个外甥还是来了。一进门就扑咚一声跪在我爷的灵堂前,嚎啕大哭,说我爷活着的时候没少疼他们,他们却来晚了一步。哭得我妈脸色煞白,站在那索索发抖。

令我爸感到奇怪的是,他们哭罢了并未兴师问罪,追究给我爷买甑糕吃的事,还上前拉着我爸我妈的手,说了一大推感谢的话,感谢我爸我妈把他们的舅舅伺候得很好。还一撩白孝褂子,跪倒在地上拜了几拜。我爸忙上前扶起他们,说使不得使不得。

拜完了他们就要走,我爸说既然来了,咋也得吃罢酒席再走,送我爷最后一程。那两兄弟却铁了心执意要走,说怕我爷入土时受不了,控制不住自己。我爸就再没挽留他们。我妈说,他们可能知道了给我爷买甑糕吃的事,心里头还是有气儿。她就担心以后七七灾灾还会节外生枝,让村里人看笑话。我爸说,你就把心放进肚子里吧,那两个人多精明,明知道人已经不在了,说什么都于事无补,只会得罪人。他们既然现在没说什么,以后也不会说什么了。我妈这才舒了口气。

我爷出殡的时候,村上来了人,给送了一只大花圈。上头的挽联写着:抗日英雄某某某一路走好。我爸看着挽联,愣了片刻,伏在地上放声大哭。

她有些动情,说得一脸的泪痕。在一起工作十几年了,我居然一点都没察觉到,她心里还装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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