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凌少武是在镇上的邮电所,他那时刚从邮电学校毕业分到所里,负责镇上的电话线路维修。
邮电所在小镇的北边,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苹果树,树冠已长出了生满青苔的屋檐。到了炎炎夏日,树上就结满了拳头大小的“青香蕉”。
凌少武是学电话交换的,却喜欢画画。修电话回来,他连饭也顾不得吃,就端只凳子坐在苹果树下,仰起脸瞅着树上的果子,拿起画夹一丝不苟地画起来。见所长背着手过来,他忙将画夹放在身后,扳过维修用的便携式摇把子电话机,装模作样地鼓捣着,一副认真琢磨的样子。所长在他肩上拍拍鼓励道:“年轻人,好样的,好好琢磨吧,咱们所里的电话维修可全指望你了!”“放心吧,所长!”他爽快地答应着,拿起话筒放在耳边噗噗地吹了吹。
所长一走,他就夹起画家,拉着我跑出了邮电所。到了街上,他四下里张望着,不紧不慢地走进了马路对面供销社的糖酒门市部。从县城调来的志英姐正坐在柜台里发呆,见凌少武进来,就欣喜地站了起来。“嘘——”凌少武摆摆手,示意志英姐坐着别动,他拿过一把椅子,在志英姐对面坐下来,抬起头瞅着她说:“你别动,看这儿——”志英姐挺了挺胸脯,坐直了笑嘻嘻瞅着他。他又说:“你往左边一些,脸侧一点。好唻,就这样,别动啊!”他说着拿起画笔唰唰唰地画了起来。他画速写的速度很快,坐在那偏着脸,神情专注地盯着志英姐,画笔在纸上唰唰唰地描摹着,很快志英姐的模样就显出了轮廓。她长相很甜美,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像水一样清彻,嘴角微微上翘,留着那个年代时兴的齐耳短发。
看着凌少武给志英姐画画的样子,我心里特别的羡慕。过了一会,他停下笔,拿起画夹端详了一下递给志英姐:“你看看,怎么样?”志英姐接过画夹仔细地看着,连声说好。我凑过去瞅了一眼,画纸上的志英姐嘴巴棱角分明,长长的睫毛下那双明亮的眸子里闪着亮晶晶的光,不光鼻子眼睛嘴巴像,神态也逼真。
志英姐一高兴便从柜台里抓了一把水果糖数了数放在柜台上:“我请你们吃水果糖!”凌少武抓起来,全塞到了我手里,笑着说了句:“别告诉所长啊!”
有时,凌少武外岀检修线路也带着我。他爬电线杆的样子很帅气,动作利落地系上安全带,套上脚扣,手抓着杆子,噌噌几下就爬到了杆顶,一个鹞子翻身,面朝上,身体呈一字形悬在钢吊线上滑动着,用工具拧紧松动的电话线。
从杆上下来,他解下安全带,站在深蓝的天空下,仰起脸,做了一个深呼吸,张开手臂大声地呼喊着:“啊——我们是人民的千里眼,顺风耳,我要把青春的誓言写在祖国的大地上!”
那时我就想,将来要能参加工作进邮电所,也跟他一样,做一名机线员该有多好!
后来,我参加工作如愿进了邮电所。而这时凌少武却调到了县邮电局,他已和志英姐结了婚,一起在县城安了家。
九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小县城,凌少武心里便有些活泛起来。他从邮电局辞了职,鼓动志英姐也辞职下海,俩人承包了距邮电局不远的一家国营食堂,改造后开起了“西街餐厅”。
餐厅开张很是红火了一阵子。邮电局的职工办结婚宴,给孩子过满月,都选择去西街餐厅摆几桌。大伙都说凌少武有眼光,赶上了好时机,沾足了改革开放的光。他抱抱拳道:“也不是我有眼光,就是觉得邮电局的工作一眼就看到头了。不是说树挪死,人挪活嘛,就想着出来搏一搏。”
天有不测风云,志英姐的弟弟开车去陕北给餐厅拉煤,回来时天黑路滑,车子翻进了山沟里,送到医院人就没了。这件事对志英姐的父母打击很大,俩人都住进了医院。志英姐带着年幼的女儿去医院照看,凌少武也没了心思做生意,整日在家借酒浇愁。他深深地自责,觉得是他害了妻弟,若不是他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给餐厅拉煤,或许他还活得好好的。
经历了这次打击,志英姐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他们还住在邮电局家属院,我有时下班回来会碰上凌少武在院子里和几个退下来的老职工下棋。他老是悔棋,有时还耍赖,就没人愿与他对弈,他便蹲在一边观看。我过去打着招呼递给他一颗烟:“凌工,在这看下棋啊?”他接过烟,瞅了我一眼:“以后别叫凌工了,不好听。”我问:“那叫啥?”他想想说:“就,就叫老邮电吧!”我就叫了一声老邮电,他响亮地应承着,说这称呼好,他喜欢。
“不过……”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已不是邮电职工了!嗨,瞧瞧过去年轻时做的那些事!我们的父辈都把青春献给了祖国的邮电通信事业,而我却半路当了逃兵!别提了……”他似乎有些伤感。我故作轻松道:“这跟是不是邮电职工没关系,你本来就是一个老邮电啊!”“也是!”他又笑了,笑得很开心。我知道,在他心里,是很看重邮电局那份工作的,当时兴许就是脑子一热,想要出去闯一闯。
不久,我离开县邮电局,调到了市局工作,再后来又调到了省邮电报社做编辑。一天上班,我正要上楼,听得身后有人叫我,回头一看是凌少武。他一脸的汗,手里拎了一袋苹果,气喘吁吁说,女儿考上邮电学院了,他来送孩子。说着将苹果递给我,说他前阵子回邮电所看了看,老所长给他摘了一大袋苹果,让给我捎一些。我叫他上楼去坐坐,他说不了,回去还有事。临走又叮嘱我:“这青香蕉要放一放才好吃,有一股子酒香味。”走出一截,他又转过身来,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眨着眼对我说了一句:“总算是了却了一桩心愿,女儿考上邮电学院,将来就能进邮电局了!”
说来也巧,凌少武与志英姐的女儿毕业后居然分进了邮电管理局,和我住在一个家属院。
如今,老凌常年都住在邮电家属院,与老伴一同照看着外孙女。他说:“这辈子哪儿也不去了,就呆在这邮电家属院了!还是这里好,感到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