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远在美国的外甥女回来办婚礼,妻子过去帮忙。夜深人静时,我一个人辗转反侧,就想起了我的岳父母。
在我的家乡,女婿管岳父母叫叔和姨。我的岳父母是一对善良的夫妇,他们总共养育了三个儿女。我的妻子在家里排行老大,底下还有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
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妻子是家里的长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岳父母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有些着急的。我第一次去妻子家里见岳父母,叫了一声叔和姨,他们响亮地应着,脸上已乐开了花,高兴得什么似的。
妻子娘家的宅子在镇子西头的山门下。这是一处传统的四合院,前面是一幢三开间的瓦房,从堂屋穿过去,进了院子,左手是几间厢房,后边是三间上房。妻子出嫁前,就一直住在左手的厢房里。岳母是个闲不住的人,在院子右手的墙角辟了一片菜园,又种了几株月季,没事的时候,她就从水井里吊上一桶清冽的井水,用木勺盛了去浇花。在她的侍弄下,院子里一年四季都绿汪汪的,开着鲜艳的花儿。
年纪稍长,妻子到城里去工作,妻妹也上了大学,妻弟则外出务工,家里就只留下岳父母,偌大的院子便有些空荡。
从堂屋出去,沿着山门的台阶上去,是镇上的中心小学。农闲时节,岳父难得清闲下来,便咬着烟斗,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听郎朗的读书声。期间不时地和路过的熟人打着招呼。有一段时间,岳母被学校请了去做厨,岳父就在堂屋里摆了个小摊,卖些文具、泡泡糖、小饼干之类的东西。
听妻子讲过,她祖父年轻时是镇上铺子里的账房先生,有着两手左右开弓同时打算盘的本事。那时,常有人围拢了去看祖父打算盘。只见他气定神闲地坐在铺子里的木桌前,两手各执一算盘,向前用力一甩置于桌上,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算盘珠,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动声。少倾,噼啪声戛然而止,他仰起脸轻舒一口气。众人上前看时,不禁发出阵阵惊叹:两边竟分毫不差!祖父打算盘的天分也遗传给了岳父,生产队时,每年决算,他都要被请了去,一显身手。
遗憾的是,祖父在二十多岁那年得了天花,不幸离世。是祖母靠在镇上揽些织布浆洗的活计,将岳父和大伯养活成人,并给他们成了家。结婚后,大伯一家住在山门上的老宅里,岳父母搬到了现在的宅子里,他们靠辛勤劳动,一砖一瓦地添置,盖起了这处四合院。祖母在世时,一直和岳父母住在一起。妻子也是祖母带大的。岳父母下地时,祖母就带着妻子,晚上睡觉也在一起。妻子从小就觉得与祖母亲,和岳父母反倒有些疏远。以至于在祖母去世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妻子都不能接受。
说起来,岳父也是吃过一些苦头的。早些年,为了生计,他曾托人在镇上的粮站找了一份装卸的工作,每天天不亮便出去,到很晚才回来。回家后,身上的衣裤全都溻湿了,黏在身上。苦是苦了些,但到了年底,还是值得期盼的。粮站在结完工钱后,会给他们每人分半布袋花生,也就二三斤吧。这个时候是全家人最高兴的时候,祖母将花生分出一些来,在锅里炒熟了,分给妻子和妹妹、弟弟。岳父母则坐在炕头上,一脸欣喜地合计着来年做些什么。
我和妻子结婚后就住在城里,因忙于工作,家里一应的杂事,包括带孩子,就都交给了岳父母。他们倒也乐得受累。
在我的眼前时常浮现这样一幅情景:岳父肩上驮着儿子,手牵着女儿,踽踽地行走在山门下的石径上。他背有些驼,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令人泪目。
有一次,岳母带着女儿来城里看我们,进了门,女儿站在姥姥面前,不肯到妻子身边来,惹得妻子红着眼哭了好几天。
我在县城工作的时候,岳父经常来城里进货。他每次来,都给我们带大包大包的东西,放下就走,连顿饭也不肯吃。但他却对批发店的老板讲,女儿女婿多么有出息,对他们多好。
人有旦夕祸福。我善良的岳父,他去镇上办事,被一辆拉菜的车子撞到,轧断了一条腿。那撞人者是一个四十出头、老实巴交的农民,看上去家里也不宽裕。他把岳父送到医院后就偷偷地跑掉了,再也没出现过。妻子心里难免有些窝火:这人也太不像话了!岳父躺在病床上,痛得脸上流着汗。但他仍强装笑脸道:你们就别责怪他了,人都不易,兴许他也有难处嘞。
岳父在床上躺了半年,还是离开了我们。他走得很平静,脸上始终带着微笑。我去看他,伏在床沿上,泣不成声。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我紧紧地抓着他枯瘦如柴的手,多想叫一声爸,却没能叫出口。
正是祸不单行。岳母是个急性子,岳父遭遇不测离世后,对她打击很大。很长时间,岳母都缓不过劲来,鬓角的头发全都白了。后来她犯了老年痴呆,还从门前的水沟边跌下去,摔断了一只胳膊。我和妻子去看她的时候,她已不认得妻子了。
在埋葬岳母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痛哭着喊出了一声:妈,妈——
妻子过来,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拍着,也哭出了声。
现在,我仍时常想起我的岳父母,对我恩重如山的岳父母。每每此时,我的心里便充满了愧疚,嘴里默默地念叨着:我善良的岳父母,请原谅你们不肖的女婿,未能尽孝的半个儿子吧,我多想再喊你们一声:爸,妈——
我想你们,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