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轮上弦月爬上了院子里的银杏树梢,杨柳毫无睡意。她一个人坐在炕沿上,生着闷气。那一弯新月像在故意逗她,一忽躲进繁密的树叶,一忽又爬上树梢,冲她眨着眼。
哼!杨柳赌气地上炕躺下,扯过被子蒙上头。她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浮现出秋生的影子。他瞪着眼冲她吼道:你爱去不去,有能耐,就永远别去!
杨柳咬着唇,默不作声地淌着泪。长这么大还没人冲她这么吼过。他可是她深爱的人,那么绝情的话从他嘴里吼岀来,多伤人啊!
爹看看秋生,又看看杨柳,蹲在地上抱头叹着气。奶奶坐在厦屋的土炕上,隔着窗户喊道:臭小子,还长本事了,大喊大叫的,有话就不能好好说嘛!
您就护着她吧!秋生胀红着脸,又冲奶奶的厦屋吼道:真是不识好歹,我这不是为她好呀!说罢,摔上门气哼哼地岀去了。
这臭小子,还真生气了。奶奶嚅动着下颌嘀咕道。
杨柳以为秋生在气头上,只是岀去转转,等气消了就会回来。没成想她进屋看时,挂在衣柜里的外套和包都不见了。
这么晚了,进城的班车早没了,他是要走着去呀!杨柳越想越生气。
院子里静悄悄的,月光水一样泄下来,将屋顶上,地面上染得一片银白。墙角的月季棚里,喝饱了露水的蛐蛐儿躲在婆娑的花影里可劲地鸣叫着。
院墙外,一条清亮的河水汩汩地流淌。夜色,静谧而美丽。
爹屋里的灯还亮着。
杨柳跳下炕,蹑手蹑脚地摸到厦屋外,掀开门帘,身子一闪,裹着一团凉气,进到奶奶的屋里。
快上来!奶奶揭开被子,杨柳蜷着身子偎进奶奶的怀里。丫头,咱不跟那臭小子置气,气坏了身子那才不值当呢!奶奶轻轻地摩挲着杨柳圆滑的肩,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杨柳又往奶奶怀里偎了偎,仰起脸盯着奶奶。盯着盯着,心就碎了。奶奶也低头瞅着杨柳,眼里含着脉脉的柔情,那柔情把冰都能融化了。
奶奶就是家里的天。
丫头,你等着瞧吧,奶奶今儿把话搁在这儿,等那臭小子回来,瞧奶奶怎么收拾他!杨柳点点头。她心里清楚,奶奶也就是嘴上说说,她才不舍得碰那宝贝孙子一手指呢。
杨柳听奶奶说过,秋生十一个月大的时候,娘就丢下他,跟着外地来的戏班子跑了。她老抱怨爹没本事,跟着他日子看不到一丁点希望。后来,在奶奶的催促下,爹去县里、市里的剧团找过,没找到娘。回来后,爹变得越发沉默寡言了。
秋生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他上小学的时候还黏着奶奶,和奶奶睡一张炕。
奶奶说,那臭小子,他的心不在这里。那在哪儿?杨柳眨着眼问。在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奶奶喃喃道,他的心还被那个狠心的人用一根线牵着。杨柳明白奶奶说的那个人是谁。
其实他心里也在乎你呢,奶奶说,要么你就随了他,跟他到城里去待待,权当是散心了?杨柳摇摇头。
杨柳知道秋生心里是在乎她疼她的。他说,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家里,让你过得太辛苦。杨柳说,谁说我是一个人呀,还有爹和奶奶。
秋生又说,你听我给你说,我是这样想的,趁现在爹和奶奶自己能照顾自己,咱到城里去赚些钱,等攒够了钱,咱就把爹和奶奶都接进城去,让他们也过过城里人的日子。又说,我已和工地上管事的工头说好了,你过去也就帮着记记账,看看库房,管吃管住,一个月给开三千块呢!杨柳没接话。秋生问:媳妇,你是不是嫌钱给的少了?你就跟我先过去嘛,我可以跟人家说说好话,让他们再给加点。
也不是嫌钱少。那是为啥?你听我说,杨柳盯着秋生:这次回来你也看到了,村里变化不小吧?苗圃、花棚说建就一个一个沿着河滩建起来了。连阅览室、村民活动中心都搞起来了。再说,家里也走不开呢。你这就是借口。秋生有些不悦。
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就扯到了县里来的孙干部身上。杨柳说,这个孙干部还真是有魄力呢,他是扑下身子真心实意想为村里做事情。听翠花她们说,咱这月亮湾的美丽乡村示范村,就是孙干部从县里争取来的。他还从南边的农学院请来专家,给留在村里的村民手把手传授花木栽培技术。说什么来着,要把月亮湾打造成远近闻名的花卉种植村、手工艺品编织村。哎,你是没瞧见,那农学院来的专家,看上去就是个小姑娘,和普通人没两样,你说她咋就懂的那么多?那咱也不能落后不是?我已答应孙干部了,留下来教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编手工艺品。月亮湾的苇眉子不光白,韧性也好,编的工艺品既美观又畅销。
令人担忧的是,前些年销路没打开,编手工艺品赚不来钱,村里的年轻人都不愿学。现在这门手艺已面临失传的危险。杨柳心灵手巧,从小跟奶奶学过手艺,又出去深造过,是村里的年轻人堆里唯一一个被省里命名的非遗传承人。她编的手工艺品,工艺精湛,唯妙唯肖,拿到市场上极受欢迎。
秋生的脸色有些难看。咋的,还生气啦?杨柳笑嘻嘻问:那你说,你一心要到城里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儿?能有什么事儿!秋生搪塞道:不就是想多挣点钱,让你,奶奶,还有爹,都过上好日子嘛!就这些?没啦?没啦!
那我再问你,你说都像你这样,各顾各到城里去挣钱,那咱这美丽乡村示范村靠谁来建设?
你——秋生有些蛮不讲理:那美丽乡村能当饭吃呀,还是能当钱花?再说了,那也不是你考虑的事儿,我可管不了那么多。我就知道,我的媳妇得和我在一起。
你这是自私自利!哦,我自私自利,你就是大公无私了?我可没你那么高的觉悟!我瞧你就是让那个孙干部给洗脑了!
这不关孙干部的事!还说不关他的事!上次回来说好了的,一起去城里打工,赚了钱就带你天南海北去逛,这次回来咋就变卦了!你瞧瞧,你说的全是他挂在嘴上的话!美丽乡村,苗圃,花棚,阅览室、活动中心,难道这比咱们在一起还重要?是比咱们在一起还重要!杨柳理直气壮道。
我就不明白了,穷乡僻壤的,呆在村里有什么好!
我没觉得这里有啥不好,岀了门,有棒打锦鸡瓢舀鱼的泾河滩,有白花花的苇子荡,岸上还有连成片的花棚,白天徜徉在花海里,晚上睡觉也枕着花香入梦,连空气里都是花香,多美啊,这还留不住你呀!那城里有什么好?人地两生的!
人地两生也比穷乡僻壤好!不然,那么多人,为啥都要去城里?
你说的这叫啥话?一口一个穷乡僻壤,你忘了你是从哪来的!人家孙干部,一个城里的大学生,放着机关的轻松工作不干,跑到咱这里来,起早贪黑的,动员这个建苗圃那个建花棚,又求爷爷告奶奶,四处奔走,给咱联系销路,你说孙干部他图个啥?
图啥?要我说呀,他也就是下来镀镀金,回去好提拔嘛,明眼人都瞧得岀来!不许你这么说人家,人要讲良心!呵,他是你什么人呀?你要这样护着他!秋生用异样的眼神打量着杨柳:我说呢,我好话说了一箩筐,叫你进城去,你推三阻四的,还张口闭口孙干部,我瞧你就是舍不得离开他!我才走几天,你就变了!你才变了!
两人越吵声音越高。杨柳扭过脸去喘着粗气。
说实在话,她以前是动过进城去的念头,但自从孙干部来了,村里一点一滴的变化她都看在眼里。她答应孙干部教村里的姑娘媳妇们编手工艺品,就是不愿看到娘的事再在村里其他人身上上演。没想到自家的男人,一张炕上躺着,却和她不是一条心。
杨柳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忍不住叭嗒叭嗒掉起了泪。
秋生见她抹眼泪,心里的一团火又腾地上来了:我又没动你一手指你哭个啥嘛!看来这个家真是没法呆了,我走,我现在就走!
这个没良心的,他说走就走了!做好的热饭一口也没吃!杨柳偎在奶奶怀里,咬着唇,又抹起了泪。黑暗中,晶莹的泪珠泉涌而出,打湿了半个枕头。
奶奶紧紧地搂着杨柳。
月光,这忽像似累了一般,钻进窗棂来,静静地洒在炕沿上。
天快亮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吱吜的开门声。杨柳以为是爹,躺着没动。
过了一会,又传来一声咳嗽。爹站在院里操着喑哑的嗓子说:昨晚去哪了?回来了还不快进屋去跟杨柳赔个不是!又隔着窗户说:柳呀,小夫妻没有隔夜仇,你就原谅了他这一回吧,别跟他计较!
杨柳拉开门,一头扑进了秋生的怀里。
院子里传来一声嗔怪的喊叫,划破薄薄的雾气。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