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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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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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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 仁

这是一条小型的贵宾犬,老默给它取名才仁。我查阅了一下,才仁在藏语中是长寿的意思。工地上的人都说才仁不是一条纯种的贵宾犬。

贵宾犬是小型犬中最聪明的犬种之一,具有聪明、活泼、忠诚、记忆力强等特点。纯种的贵宾犬头颅稍圆,耳朵很长,前后肢均直,肌肉发达。但它的足爪小,呈卵形,尾巴上举。相形之下,才仁的脸有点窄长,体型也有瘦。它是老默从外面拣回来的。刚回来时浑身脏兮兮的,分不清颜色。一条腿耷拉着拖在地上,气息奄奄。老默小心地用热水给它洗干净了,又用电吹风吹干,还裹上毛巾,晚上睡觉搂在被窝里。

犬的寿命一般在十二到十五年左右。老默或许是希望才仁能长命百岁吧。又或许是他把才仁当成了巴沃(“勇士”的意思)。

巴沃是老默在红其拉甫边防口岸服役时的老战友。它是一条警惕、机敏、勇敢的杜宾犬,体型俊美,毛色油亮,有一双古铜色的眼睛,跑起来如一道黑色的闪电。

那里自然环境恶劣,海拔在5000米以上,氧气稀薄,终年积雪,有死亡山谷之称。巴沃与老默在那里整整呆了八年。老默从部队退役走的那天,巴沃在雪地里追出十几里地,站在山口上,嘴里发出呜呜的悲声。老默坐在车上不敢回头,眼里的泪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

到了水库工地上,老默仍常常想起巴沃。想巴沃的时候,他就一个人站在水库的最高处,望着西北红其拉甫的方向,半天不说一句话,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

才仁没有让老默失望,它很快便脱离了生命危险,跟在老默后边东倒西歪,哼哼唧唧地叫着。

老默在工地上负责看管库房。闲下来,老默就弯腰抱起才仁,一双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它的脑袋,眼里盛满了柔情。才仁用小脑袋一下一下蹭着老默的胳膊,是那样的亲昵。但它见了工地上其人就没有那么友好了,拖着断腿叫个不停。队长曹兴旺来了它也叫,着头,身子朝后退着叫个不停。曹兴旺这个身高一米八,体重二百,从三峡库区调过来的湖北大汉竟吓得朝后躲着,指着老默:“你,你这个老边防,从哪弄只狗来?你赶快把它弄走吧,别让它在这叫了,叫得人心里发毛”老默非但没呵斥才仁,还嘲笑曹兴旺:“瞧你,一个大队长,五大三粗的,竟被吓成这样?它也就见了生人叫几声,还能真咬你呀!

晚上,才仁也叫。叫得工地上的人没法入睡。老默呵斥也不管用。有人便找到曹兴旺那里,求老默把才仁弄走。老默当然不会听他们的。他说:“已经有人抛弃了它,我不能再抛弃它。我要听你们的把它弄走,它好不容易拣回来的一条命准会丢掉的!你们说,我能做这样的事儿吗?好歹是条命!

老默不仅没把才仁弄走,还给曹兴旺请了假,去给才仁治腿。

镇上没有宠物医院,做不了这种手术。老默就叫人开车,把才仁送到里的宠物医院做了接骨手术,给它打了石膏。

从医院回来,才仁的腿上固定了石膏,感觉不舒服,就一瘸一拐地跟在老默后边,哼哼唧唧叫着,晚上也叫。叫得老默心里猫抓一样。

后来老默又求人开车拉着才仁换了一次药。因嫌来回费时费事,又耽搁时间,老默就买了棉签、碘伏,自己给才仁涂创口,换药。每次换药都得很长时间,看着才仁痛苦的眼神,老默轻手轻脚,不敢用力,唯恐弄痛了它。

石膏取掉后,伤口愈合,才仁却夹着尾巴,屁股后边朝下坠着,不会走路了。老默轻轻地在后边推它,陪着它走走停停,再走。

终于,才仁能正常走路了。它和老默的感情似乎更进了一步。老默走到哪它都跟着,形影不离。遇到有人来拉材料,老默点货、记帐,它就静静地蹲在旁边。有时低头嗅着,绕着货车转来转去,车子一发动,它就跑开了去,远远地看着老默。

工地上有一条长长的水泥路,一直通到山底下。早上起来运送石子的车少,老默会带着才仁一直走到底,再走回来。才仁在前头跑,像一只白色的雪球在滚动,老默跟在后边。有时才仁追着面前的车子,跑岀一大截,转过头见老默被甩在后面,就蹲下来等着老默。

如果工上不是很忙,晚上收工后老默会带才仁走路月光下,才仁在前面跑着,身上闪着银白的光。老默走在后面,影子被拉得很长。

才仁很乖,它不像别的狗,到处乱拉,拉得路上也是,有人路过,不留神便会踩一脚,随即骂道:“谁养的狗啊?把马路当厕所了!才仁不一样,即使是晚上,它要拉的时候,也跑到面的草丛里去拉,拉完了就用前爪刨着土盖起来。它很聪明,白天如果肚子不舒服想拉,就过来前爪上举立起来,看着一边,抓着老默的胳膊。老默手里卸着东西,说一声去吧,它就自己跑了岀去。高兴时,前爪刨着,后爪朝后蹬着,看着老默哼哼地叫。完了回来站在老默旁边摇着尾巴。

晚上睡觉,才仁也黏着老默老默刚躺下,它就过来,蹲在地上瞅着老默,一会试探着将爪子到床沿上。开始老默嫌它身上有味道,一声“去——”它跑开了,蹲在墙角盯着老默。老默翻个身,见它还蹲在那里,便说一声:“上来吧!”它眼里闪着兴奋的光,飞一样蹿来,静静地躺在老默身边蹭着

夜里,老默做了一个梦,梦见在红其拉甫值勤,遇到罕见的暴雪,狂风裹着雪怒吼着往领子里灌,眼前什么都看不。他抱着枪,紧紧地裹着大衣,在雪地里冻得失去了知觉。巴沃闪电一样跑过来,把老默拖回营地,然后转身跑开了。老默在后边大声地喊着:“巴沃,巴沃——”

醒来,才仁仍静静地躺在老默身边。老默眼睛有些湿润,他伸出手摸着才仁毛茸茸的脑袋,叫了一声儿子,它就兴奋起来,哼哼唧唧地回应

老默都三十好几了还没对象介绍的倒不少,要么嫌他工作流动性大,常年在野外施工,居无定所要么其它原因,见一面就没了下文。远在甘肃天水的父母整天在电话里催婚,老默都快头疼死了。

队长曹兴旺是个热心人,他给老默介绍了一位附近村里的姑娘。姑娘叫水儿,人长得秀气,腼腼腆腆的,对老默也有好感。但第一次来工地见面,就让才仁给吓跑了。姑娘站在库房外的空地上,远远地看着才仁,一只手遮挡在,一副害怕的样子。老默抬腿踢了才仁一脚,它呜呜地叫着,夹起尾巴,蜷着身子跑开了。

见过一面后和前边的一样,没了下文。

老默干活的时候,垂着头无精打采,闷闷不乐。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啊一声,接着低头去忙他的。曹兴旺指着蹲在一边的才仁笑道:“才仁,你是存心想让老默打一辈子光棍呀!”才仁抬起头看曹兴旺一眼,就夹着尾巴走到一边去,静静地蹲在那里。

蹲了片刻,才仁又看看老默,走到路边上去,抬起腿朝半尺高的石桩上撒着尿。它把库房周围的石桩都撒了遍了,包括老默带它走路时路边的树桩也撒了尿。老默说它这是在做记号,怕走丢了。曹兴旺说不对,它这是在圈领地。有陌生人过来,它就站在那里,抬起头大声地吠叫着,宣示主权。意思这是它的领地,别人是不能侵犯的。曹兴旺问老默:“按狗的寿命计算,巴沃已经不在好几年了,你说它会不会是巴沃转世的,来陪伴你?”老默看看才仁,它就乖乖地过来,挨着老默的腿卧下。

吃午饭的时候,老默一眼没注意,才仁就跑得不见了踪影。往常在中午,才仁也缠着老默,要老默带它沿着山下的水泥路走下去,再走回来。老默要忙着走不开,喊一声:“儿子——你自己去吧!”才仁就撒开退自己跑下山去。过一会,老默闲下来,吹一声口哨,喊声:“儿子——该回来啦!”才仁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回来。

今天老默连喊了好几声,路上都没见才仁的影子。这家伙,它会跑到哪儿去了?老默嘀咕道。曹兴旺说:“路上拉石子的车很多,该不会出啥事吧——”“快闭上你的乌鸦嘴!”老默说:“它可聪明着呢!平时我带它走路散步,遇到有车过来,它都会躲到路边的草丛里去,等车过去再走。”

老默正要起身去找,听到背后有人说话,是个女的。他心想,这工地上全是清一色的大老爷们,怎么会有女的说话?一转身,是水玉儿,她笑吟吟地瞅着老默,才仁站在水玉儿的身边摇着尾巴。

“它怎么会和你在一起?”老默有些发愣。水玉儿弯腰摸摸才仁的脑袋,笑道:“是它把我叫来的呀!我正在院里摘豆角,它从外面跑进来,站在我面前哼哼唧唧地叫着,摇着尾巴。见我没动,它就过来叼我的裤腿。我刚站起来,它撒腿就跑,跑出一截还回头看着我。”“我还以为它跑丢了,正要去找呢!”老默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上次来让它吓着你了吧?我还以为你生气了,不会再来了。”“我怎么会生它的气呢?”水玉儿说:“本来要过来的,家里有点事。对了,我摘了些鲜豆角,给你们包饺子吃吧。”“哎——”老默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高兴地点着头。

这以后,水玉儿经常到工地上来,给老默他们包饺子吃。曹兴旺说:“这都是才仁的功劳,它都快成精了!”

更让工地上的人对才仁刮目相看的是,它居然救了老默一命。要说,老默是从来不信那神明什么的。但这回不得不有点相信了。

那天工地上负责管食堂的瘦猴来找老默,说坝体混凝土要浇筑了,想到山下的镇上去多买些蔬菜,再买些肉食,给大伙改善改善。他问老默能不能和他一起去。还说已经给队长曹兴旺说过了。老默有些不置可否。这时才仁站在离瘦猴一米开外的地方,大声地吠叫着,还过来咬住老默的裤腿,哼哼唧唧叫个不停。“它这是怎么了?”老默用腿拨开挡在面前的才仁,它又过来咬住他的裤腿,不让他走。

据说狗毫无缘由地吠叫不是好兆头。老默看看四周,阳光透亮透亮的,工地上一切照旧,没有任何异常。它这是发的什么神经,叫得人心慌意乱的。老默有些想发作。瘦猴说:“算了吧,它不让你去,还是我自己去吧。”

瘦猴开着电蹦子刚走没一会,就有人慌慌张张跑上来,说不好了出事了,瘦猴的电蹦子翻到沟里去了。老默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低头看着才仁,问道:“瘦猴咋样了,他没事吧,要不要紧?”报信的人惊魂未定说:“山下有人吆了一群羊上来,开始瘦猴没看清,以为是山谷里漫上来的一团云。到了跟前才看清是羊。为了躲那些乱跑的羊,他方向打猛了,电蹦子就翻了下去。幸亏瘦猴眼尖手快,手脚麻利,跳了下来,虚惊一场。”又说:“队长已带人下去看了,怎么会有放羊的进来,还上了公路!”

老默松了口气,他要跟着去了,腿脚受过伤,有些不利落,后果真是不堪设想呢。老默又看看才仁,过去摸摸它的脑袋。

这次,是才仁救了老默一命。他心想,算我欠你的,我会好好待你的。又一思量,没准它真是巴沃转世的呢,在冥冥之中保护着他。

曹兴旺从山下上来,他说才仁真是这工地上的福星。还说,等大坝建成了,他要给才仁披红戴花。老默笑道:“我可记住啦,到时你不许食言啊!”

水玉儿又来看老默,她给才仁买了一大包火腿肠奖励它。进了屋,水玉儿依偎在老默怀里,看着才仁说:“这回多亏了它,不然我都不一定能见到你了!”又说:“瞧我这张嘴,这样不吉利的话也说!有我们的才仁在你身边,你一定会没事的!”

大坝工程断断续续修了好几年,到了后期浇筑阶段天天加班,来领材料的人很多,老默忙得焦头烂额。水玉儿这阵子也来得少了。上次来她告诉老默,她爸妈已同意他们在一起了。她问老默:“我们什么时候去领证呀?结了婚我就可以天天和你在一起,名正言顺地照顾你了!”老默听了脸上乐开了花。这对他来说当然是求之不得了。但他脸上又爬上一丝忧愁。水玉儿问他怎么啦,他摇摇头,笑笑说:“没事!”他是担心结了婚怎么办,他在工地上连个单独的卧室都没有,不能给水玉儿一个安稳的小窝。

其实,这些问题队长曹兴旺早替老默考虑到了。晚上忙完工地上的事,他来找老默,手里拎了一瓶小烧。

曹兴旺说这是上次去陕南进材料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放在箱子里。老默说:“我去弄两个菜。”曹兴旺摆摆手:“算了吧,这么晚了,都睡了,就别打扰他们了。你坐下,咱说说话!”

夜晚的工地静悄悄的,不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闪烁。偶尔传来一两声狗吠,在夜空里传的远远的。才仁也闻声跑出去,朝着远处吠叫着。老默呵斥一声:“才仁——别叫了,都累一天了,休息呢!”才仁就卧到一边去不叫了。

曹兴旺和老默面对面坐了,你一口我一口地干喝。

喝了几口,老默便咳起来,灯光下咳得满脸通红。曹兴旺抬头窥了他一眼:“老默啊,你不到二十岁就当兵,在红其拉普一呆就是八年,还冻伤了腿脚。退役后就来了工地上。咱们在一起少说也有六七年了吧。你的情况,我都知道。”“我——”老默欲言又止。“你听我把话说完。”曹兴旺又喝了口酒说:“你的终身大事组织上可一直考虑着呢!要我说,也是好人有好报,让你遇上了水玉儿这么好的姑娘!”“可不是嘛。”老默也喝了一口。

“你得珍惜,得善待人家,知不知道!”曹兴旺看看老默:“不能让人家跟了你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这——”

曹兴旺的话正戳中老默的痛处,他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放心吧,都给你解决啦!”曹兴旺盯着老默:“这样,我和指挥部商量了一下,把你调到县里的指挥部去,那里正好缺一个人。对了,房子也给你解决了,就是小了点,总比没有强,先凑合住吧,等有机会了,再给你争取一套大的!”“啊——”“啊什么啊?喝酒!”曹兴旺把酒瓶递到老默手里,看着他,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说实话,我也舍不得你走!”他伸过手来,在老默肩上拍了拍:“但你的实际问题得解决呀,组织上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我——”老默张了张嘴,眼里也有亮晶晶的东西在闪动:“没想到,你,还有组织上,替我考虑得那么周全。不过——”“还不过个啥?你可别节外生枝啊!”“我是觉得,盼了这么多年,眼看着大坝工程就要收尾了,我总不能在这节骨眼上当逃兵吧!”“嗨,什么逃兵不逃兵的,到了那里也是为大坝建设出力!放心吧,等大坝建成那天,少不了请你回来。还有,我答应了的,到时还要给我们的福星才仁披红戴花呢!”

曹兴旺眯着眼看了看卧在墙角的才仁。才仁过来,在他腿上蹭了蹭,又过去蹭了蹭老默,挨着老默卧下。

“只怕是这回才仁要和你分开了!”曹兴旺乜了一眼老默:“我知道你不舍得它。但得面对现实。那边就一间小房子。再说指挥部不像工地上,上班可以带着才仁。”“这我知道”,老默心里有些难受。这几年才仁就像是他的孩子,一直陪着他。他怎么能丢下它呢!才仁似乎听懂了,用头蹭着老默,小声地哼唧着。老默能听懂它的话,它是在说:“老默,我也舍不得你!”

“我替你看着它吧!我会像你一样善待它,带它走路散步,给它洗澡!”曹兴旺站起来拍拍老默的肩:“时间不早了,歇着吧!”

送走曹兴旺,老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毫无睡意。才仁将脑袋抵进他怀里,像个孩子一样蹭着他。他伸出手紧紧地搂住它。才仁很喜欢洗澡,每次老默给它洗完澡,它就高兴得什么似的,在屋子里跑来跑去,又跑到屋外去抖着身上湿淋淋的水珠。

水玉儿来帮老默收拾东西,见了工地上的人热情地打着招呼。“多亏了曹队长,替咱考虑得这么周全!”她说:“得好好谢谢人家呢。”“这我知道。”

才仁在脚下跑来跑去撒着欢。它还不知道,就要和老默分开了。

老默放下手里的东西,蹲下来,搂住才仁的脑袋,抚摸着它,有些难分难舍。水玉儿也蹲下抚摸着才仁:“我跟你一样舍不得它!对了,曹队长说了,我们可以过段时间回来看看它!”曹兴旺点点头,眼里涩涩的,有些发热。

老默和水玉儿走的那天,到了车跟前回过头看了看才仁。才仁眼里闪着亮晶晶的东西,绕着曹兴旺焦躁不安地摆动着脑袋,嘴里发出低沉的叫声。

曹兴旺朝老默和水玉儿摆摆手:“走吧,走吧!”

上了车,水玉儿紧紧地挽着老默,将头枕在他肩上。

车子发动,缓缓地朝山下驶去。老默从后视镜里看到,才仁从曹兴旺手里挣脱绳索,撒开腿追了过来。它嗷叫着,像疯了一样。

这一幕是那样的熟悉,就像雪地里那一道黑色的闪电。

车子没停,继续向前驶去。老默捂上脸,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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