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贠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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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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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公英

谭水木站在冬天萧瑟的河道里,脚下的河水已渗干,只留下一些坑洼里的水结成了冰,像撒了一把碎玻璃。

他心里有些奇怪,夏天回来的时候,河道里的水还很大,没过了膝盖。水里有半拃长的鱼儿在快速游动,似蝌蚪一样,很滑,手一抓就游走了。

邪了,水咋就渗干了呢?谭水木嘀咕道。

一股阴冷的寒风刮过来,他打了个激灵,头顶上干涩的头发像河滩上失去水分的芦草,在风中无聊地晃动着。

忽然,谭水木散光的眸子里一亮,河滩里的一树树梨花开了,开得一片白。他翕动鼻翼,却没闻到任何味儿。

怪了,谭水木怀疑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再看时,远处的梨树还是梨树,青灰色的枝杆裸露在冷风里,轻轻地抖动。上头落了两只红嘴老鸹,在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

日子,就这样在琐碎里沉沦!

他再看时,天空飘起了雪花,越下越大。

谭水木扭头看了一眼抖动的梨树,枯枝上的老鸹已飞走了。他忽然想,它们会不会是两口子,是一对儿,它们有没有孩子?下雪天有没有吃的?转念又一想,我操那份心干嘛,兴许它们过得滋润着呢,我还不如他们!

这会谭水木站在雪地里冻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但却有家不能回。

谭水木蓦然记起来了,他刚和老婆吵了一架从家里岀来。老婆正在气头上,冲他大声地嚷嚷着:你就是个废物点心,活你有啥用?你咋不去死呢!他就从家里垂头丧气地岀来了。路过二爷家门口的时候,二爷打量着他问:水木,你咋刚回来就出去呀?也不在家好生待会,陪陪媳妇。他说:爷,我到河滩里透透气。二爷平时耳背,站在他面前叫几声爷都没反应。今天老远地就听到了谭水木的脚步声。谭水木想着该给二爷敬支烟,一摸口袋,里边空空的,啥也没装。

谭水木心想活啥呢,在城里没钱没地位,人不人鬼不鬼的,走路也专拣背巷走,回到家同样不受待见。他觉得,他就像一支浮萍,一颗蒲公英。在城里他是个外来者,那座城市不属于他。任凭他怎样努力,都融入不了那座城市。回到家,家也不愿意接纳他,他也成了外人。

这不是他想过的日子。干脆跳河算了,一了百了。没成想河水渗干了,老天爷不让他死。

死也这么难。

这日子太难熬了。在城里打工的时候,他经常会想家。家,就是那个铺满月光的地方。家乡有河滩,有苇子荡。秋天就开满了白花。白白的,软软的,像一片片轻盈的羽毛,在飞舞。那时他们常在苇子荡里玩《沙家浜》,他手里握把木制的手枪,用墨水刷得乌黑,可神气了,把苇子荡里的水鸟吓得都扑棱棱飞了起来。

如今,演胡传魁、刁德一的两个人,一个上了大学,在城里落了脚。一个做生意发达了,而他这个在阿庆嫂家养伤的新四军指导员却要多背有多背,一直在走下坡路。有时他想,索性拔根头发吊死算了。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这是她老婆说的,她说他就是粮食的敌人。

他想回家,尤其是到了夜里,想得心口疼。但真回来了,家人却不欢迎他。老婆和他吵,父母、儿子也冷眼相待。因为他出去一年多,空着两手回来。这让他们非常失望。

村里的日子,忙忙闲闲。烟火,浓浓淡淡。

有本事的都外出打工去了,没本事的一直窝在家里。谭水木想,他是出去打工了,但却不属于有本事的人。好日子都是别人的,和他谭水木没一毛钱关系。

村里越来越破败。

以前村口还有个小学,是用菩萨庙改建的。走到学校门口就能听到朗朗的读书声,让谭水木不由得想到儿时调皮捣蛋,给女老师背上贴王八条子,被他大扯着耳朵拎回家的事儿。他大手劲很大,拎着他就像拎着一只扑腾的小鸡。回到家,耳朵都拎红了。他大还举起大耳刮子要搧他。他妈说,当着老师的面说几句也就得了,回家还真打呀?打成傻瓜还得你养着!他大举起的手又放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不打不成器嘛!现在看来是打也不成器。

小学校已荒得不像样子了。村里的孩子大都进城去读书了,没几个来这里上学,收的学费连粉笔钱都不够。村里又没钱贴补,老师就调走了。来一个走一个,留不住,就塌火了。

如今村子合了,乡也并镇了,连名字都改了。乡不是乡村不是村了。没变的是,日子还过得那么难怅。常年都是鸡屁股等蛋,哪那都等着用钱。

以前大面积栽植果树时还红火过一阵子。但农村人不会长远谋划,手里有几个钱就嘚瑟得不行,不是张罗着盖房子,就是娶媳妇。有的农闲没事干,还染上赌博的恶习。如今果树品种老化,产量没产量,销路没销路,树就挖了。地里到处是土坑,一不留神就会跌个狗吃屎。

退林还耕后按政策就只能种粮食。但种粮不赚钱。每亩地收成好也就两三担,合六百到九百斤,收入不到一千元。减去化肥农药,杂七杂八的,所剩无几,还不算砸在里面的工夫钱。不种又不行。

他大见他在城里打工拿不到钱,起了打退堂鼓的念头,就说:你可想好了,千万别前功尽弃。呆在城里好赖比农村强。他说,干一年拿不到钱,等于白干。虽说一个月六千块,一年七万多,但那是镜子里的钱。他妈说,镜子里的钱也是钱,好赖是个盼头,有盼头总比没盼头强。

实际上人家施工单位还算讲信用,给结了一部分工程款,却全被包工头挪用了。他在外面欠的材料款太多,整天拆东墙补西墙,被人堵在屋里,就拿结的那一点工程款填了窟窿。

谭水木的性格,他大他妈他老婆都清楚,是不敢和包工头撕破脸皮的。那样的话,就啥都没了。

谭水木擦把清鼻涕,甩甩手,捻了捻身上辩不岀颜色的羽绒服,看一眼稀稀拉拉的苇子荡,低头落寞地向家里走去。

他回到家,老婆躺在炕上,背对着门口。儿子伏在桌上写作业,抬头看他一眼没说话。他大他妈屋里的门虚掩着,他们坐在冷炕上叹着气。

谭水木感到肚子有些饿了。他过去揭开锅,锅里啥也没有。这日子过的!他岀来走到墙角,抓了一把雪填到嘴里,凉得唏溜着,肚子里咕咕直响。

他只好蜷着腰回到屋里,上炕躺下。老婆见他上来,就跳下炕岀去了。

谭水木饿得发慌,躺了一会也跳下炕出来了。

老婆不知上哪了,门口冷冷清清的。邻居的堂兄谭水坑蹴在门前的屋檐下数着对面墙头上的麻雀。数着数着抓起一把雪扬过去,麻雀就叽叽喳喳飞走了。

谭水坑小时候发烧没及时看,得了小儿麻痹,走路一瘸一拐的。他老婆房豌豆和谭水木在一个工地上打工。她比谭水木强点,女人嘛,会哭会闹。她一哭包工头就心软了,给她开了九千块钱,一个半月的工钱。过年抠紧点是够了。

现在过年都愁。这个结婚,那个过寿,还有盖房子上梁的,乔迁的,转学的,都得随份子。农村人虽说没钱,但一个个把脸面看得比啥都重。这里几百,那里几百,加起来是笔不小的开支。

房豌豆在里边听到说话声,岀来见是谭水木,就问:你不在屋里守着老婆,岀来做甚?谭水木苦着脸道:你快给我拿两个馒头吧,都快饿日塌了!

房豌豆进屋去拿了两个热馒头出来,见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就笑了:一定是空手回来没法交差,被断了伙食!你慢点吃,当心噎着!说着,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几百块钱塞到谭水木手里:拿着,先把年过了!

房豌豆一回头,见水坑拿眼瞪她,就抬高了嗓门道:记着回城还我!谭水木感激地点点头。

谭水木将钱揣在口袋里,挺了挺腰杆,感到一下子有了底气。

雪还在飘着,他觉着很好看。

天黑净老婆才回来。谭水木偷偷瞅了一眼,她似乎刚哭过,脸上有未擦干的泪痕。老婆进了屋就上炕躺下了。儿子说:妈,我饿。她没好气地说了一句:找你先人去!谭水木打着哈哈:儿子你稍等,大给你做油泼面,还有你爷你奶,都没吃呢。

谭水木在城里别的没学会,扯面还是学会了。合面、醒面,一会工夫,热腾腾的油泼面就捞进了碗里。他先给他大他妈端了两碗过去。他大也饿了,端起碗就吃,还说真香。他妈看着儿子说:有话和媳妇好好说,多哄着点。大过年的,别置气。他说:这我知道。

老婆仍生着气,扯面一口没吃。

他从口袋里掏出钱,过去塞到老婆手里,她看都没看,扔到了地上:她的钱我才不要哩,嫌骚!听着明显话里有话。

他捡起钱,默默地装进口袋里。

夜深人静了,河滩里传来吱吱吱有韵律的蝙蝠叫声。紧接着又传来咕咕咕的猫头鹰叫,有点瘆人。

儿子写完作业去了爷爷奶奶屋里。谭水木上炕挨着老婆躺下,仰面瞅着漆黑的屋顶。屋里的顶棚年久失修,老是往下掉泥皮。有时会掉进碗里。

老婆说过好几回了,有了钱翻新一下顶棚。但两三年过去了,一直没翻新,一刮大风,就咯吱咯吱响,风呼呼地往里灌,像要把房子掀起来。

谭水木轻轻地搂住老婆。已一年多没在一起了,他很想亲热一下。老婆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他又松开了。过一会翻个身,仰面躺着,瞅着屋顶。

风停了。谭水木脑子里竟想起了和房豌豆在一起的情形。她的身上很白很白,像团棉花。他搂着她,舔着她滚烫的脸和臌胀的胸脯。忽然房豌豆一把推开他:刷牙去,嘴里有味,难闻死了!她侧身躺在床上,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有索求,也有嫌弃。

谭水木觉得自己很无耻,对不住老婆。

该回家过年的陆续回来,村里就有了几分热乎气。

有人张罗着扎花灯,踩高跷。谭水木不屑地撇撇嘴:有几个臭钱就又嘚瑟上了,我才不凑那个热闹呢!那你凑啥热闹?房豌豆用胳膊腕顶了他一下,眨眨眼,有挑逗的意味。他咳了一声,拧过脸去。

谭水木老婆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突然从人伙里冒出来,恨恨地盯着谭水木,喘着粗气。我说呢,一眨眼就不见人影了,原来在这里私会狐狸精哩!你咋来了?谁规定了许你来,就不许我来了!老婆理直气壮地挽住谭水木的胳膊:跟我回家去,还要蒸花馍呢!

你站住,把话给我说清楚,谁是狐狸精了?房豌豆涨红着脸道:我招你惹你了,这样埋呔我!

埋没埋呔自个心里清楚!谭水木老婆朝地上吐了一口,拽着谭水木就走。回到家,她却像换了一个人,一把推开谭水木:蹲到院里去,别进屋,我嫌骚!

年没过完,不少人就提前回城了。走的时候都大包小包地带了东西。有的说要提前上班,有的说农村太冷,上厕所啥的都不方便。房豌豆说:那都是些借口,谁不是这里生这里长的?出去几天就又是冷啦,又是上厕所不方便啦!

谭水木也跟老婆撒了谎,说工地上要提前开工。他是觉得呆在家里别扭,才想着提前回去。走的时候,老婆给他包里装了一双鞋,又装了几个花馍。他说:工地上开了工钱,我就会转给你。老婆低头抠着手指,没吱声。他又说:那我走了——老婆还是没吱声。

走到门口,他转过身,过去抱了抱老婆,在她背上拍了拍。老婆一直没说话,转身走开了。

上了车,房豌豆就将身子靠过来,头枕在谭水木肩上。他不自在地扭动着肩膀,往一边挪了挪。房豌豆盯着他小声道:瞧把你给吓得,车上没熟人。我还能吃了你?真是!他听了就坐着不动了。

房豌豆说:我也和你一样,生了一肚子的气!那个瘸子——

谭水木撞了一下房豌豆。见车上有人在瞅她,房豌豆就把后边的话咽了回去。但一下车,她就冲谭水木发起了牢骚:那瘸子真不是个东西!你说他一个大男人,我得挣钱养着他,我还得替他守身如玉啊?呃,萝卜两头就都该让他给切了?还说我外头有人!老娘就有人咋了,不行啊?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凭啥要给他守着!

谭水木低头吃吃地笑。笑啥笑?把包背上!房豌豆将手里的包塞到他怀里。

站在车站上的人流里,谭水木有些茫然,不知该上哪里去。房租没钱交,回家过年前他已被那个看上去很凶的房东老太太扫地出门了,行李还放在工地上的工棚里。

他想,不行就挤工棚吧。一个人好凑合。

从车站出来,房豌豆在路边打了一辆车。车停下,司机开了车门。房豌豆说:还愣着干啥?到我那里去住吧,反正我就一个人,还省份房租了!

一路上,谭水木一句话不说。他感到自己就像一颗蒲公英,漫无边际地在人海里飘着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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